2021-01-25 02:35[加拿大]里奇·拉尔森崔龚荣秀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奥克安东冰面

[加拿大]里奇·拉尔森 崔龚荣秀

里奇·拉尔森出生于尼日尔,现居住于加拿大渥太华。自2011年开始写作以来,他已写就了一百多篇故事,大部分刊载于《阿西莫夫》《Clarkesworld》《光年》等杂志上。本篇故事被网飞选入了《爱·死亡·机器人》第二季。他喜欢旅行、学习语言、踢足球、看篮球、打桌球、跳萨尔萨舞和基松巴舞,现实生活中是位话痨的帅哥。

塞奇威克用他的电脑黑掉了弗莱彻的闹钟,但当他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弟弟早就醒来等他了——他那改造过的双眼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绿光。

“我没想到你真打算干。”弗莱彻犹豫地咧嘴笑着。

“我当然要去。”塞奇威克干脆地说,几个月来他一直这样,挂着一副冰山脸。“如果你要来,就穿衣服。”

弗莱彻脸上的微笑又换成了平时愁云惨淡的表情。他们沉默地穿上保暖衣、戴上手套、套上雪地靴,像两块滑动拼图一样小心翼翼地在屋里移动,尽量避免和彼此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除了用毯子闷死弗莱彻之外,实在没有别的方法阻止弗莱彻,要不塞奇威克早就动手了。可惜弗莱彻已经十四岁了,个头比他小不了多少,而且他那双改造过的金属臂膀和装甲机一样强壮。威胁他可讨不了什么好。

一切准备就绪。塞奇威克打头阵,两人经过父母的卧室来到前厅。他们在前厅录了塞奇威克的大拇指信息,以此来补偿他再度被迫离开朋友,被丢进这操蛋的、冰天雪地的殖民世界,还成了数百万光年范围里唯一未经改造的十六岁少年的事情。他们说他已经赢得了他们的信赖,却又没有指明这信赖缘何而来。弗莱彻当然是不用赢得的,他自己就能保护自己。

塞奇威克习惯性地清除了出门记录,接着他们便迈出冒着寒气的门厅,在更彻骨的寒意中沿着街道向上走。头顶上圆弧形的天幕正是夜空的模样:墨蓝底色上悬着一轮巨大的月亮图画,坑坑洼洼的表面发出皎洁的光芒。和塞奇威克一家不同,新格陵兰居民从来没见过真实的地球夜晚。

他们沉默地沿着一排房屋走下去,靴子在霜雪上印下痕迹。一台正在装载发光的蓝色冷却剂的自动清洁器在他们路过时狐疑地停下来瞥了一眼,又接着继续干活。弗莱彻溜到它身后佯装要把它拖走,这举动本可以逗得塞奇威克哈哈大笑,只可惜现在他学会了把自己武装得像黑洞一样,把一切情感都咽进肚子里。

“别捣乱,”他说,“它会扫描你的。”

“我不在乎。”说着,弗莱彻骄傲地耸耸肩——他最近总是这样,让塞奇威克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乎。

甲烷收集器停止了运转,这意味着工作人员还在殖民区逗留,在多巴胺酒吧和舞厅进进出出。他们都是同一种改造基因的产物:橡胶似的乳白皮肤,可以自行生成维生素;还有早已习惯了黑暗环境的深黑色眼珠。几个人瘫倒在马路边,被打进血管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搞得神志不清。塞奇威克和弗莱彻路过时,他们嘴里嘟囔着:外人,外星人。还有一个人慢了几拍才大喊了一句“你好”。

“走快点。”弗莱彻说。

“什么?”

“跑起来,”弗莱彻搓着胳膊,“太冷了。”

“请便。”塞奇威克带着一丝讽刺。

“随便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除了酒吧闪烁的各种全息影像外,由生物材料和复合材料打造的上街空空荡荡的,下街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些隔几分钟就往外喷气的维修隧道。

当初塞奇威克只花了一天就从殖民地这头跑到了那头,然后总结说,除了那块橄榄球场之外,没什么值得自己花时间的地方。他在那里遇到的当地人踢球线路不同,球也很重,还带着改造人的凶猛准头。塞奇威克清楚自己很快就会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当地人也用他们那生硬的通用语多少表示了赞同。

殖民地外的情形则截然不同。正因为这样,塞奇威克才会在凌晨2:13偷摸爬下床,和弗莱彻走在一处以非法的酸性黄全息图标记的未封锁出口。今夜,霜鲸会跃身而出。

塞奇威克前一周比赛中遇到的小伙子,有好些都等在出口隧道这里。他们懒散地蹲在闪烁的荧光屏下,轮流递着电子烟。他已经把他们的姓名和长相都写进文档记了下来。作为新人,塞奇威克并非头一次当新人,他已经掌握其中关窍了。

有个老大,让谁入队全凭喜恶。老二通常喜爱争风吃醋,老三一般什么都不在意。其余的炮灰们会根据前三者的态度,在和人打成一片到把人打倒一片之间游移不定。最后是边缘化的队友,他要么挤在人堆里,希望能捞到个尚不清楚他地位的朋友;要么就因为害怕被取代而保持沉默。

不过眼下很难分清谁是谁,因为每个人都被改造过,又没人讲得好通用语。他们看到塞奇威克时,就跳下墙猛冲过来,用奇怪的节奏跟塞奇威克断断续续地握手,让他完全抓不准时机。懒洋洋的高个子佩特罗头一个上前,尽管他只是因为挨得最近,而非真的在意。奥克索眨着黑色的眼睛表示认可。布鲁姆壮实得像块砖,发出怒吼般的笑声。另一个奥克索的下巴上鑲着再生植入物,他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是这植入物的关系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安东是最后一个,也是塞奇威克认为的老大。他握住他的手,时间比别人略久些,然后咧着嘴露出一口健康的大白牙。

“豁,外人,你今天早上可好。”他的目光越过塞奇威克肩头,挑了挑眉毛。“这谁?”

“弗莱彻。”塞奇威克说,“我弟弟。要拿他喂霜鲸。”

“你兄弟么。”

弗莱彻把纤长的双手塞进保暖衣兜,迎上了安东的目光。塞奇威克和他的兄弟的皮肤都微微带着些后人种1的黑色,都有一头黝黑的头发,此外再无相同之处。塞奇威克一直身量纤细、骨骼瘦小,胸膛和臂膀都是在重力健身房里以克为单位练出来的肌肉,略微凹陷的双眼下是他自己讨厌的鹰钩鼻。

弗莱彻则是宽肩窄臀,身上每一寸都是精壮的腱子肉。塞奇威克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会长得更高。现在他的脸蛋已经褪去了婴儿肥,看上去棱角分明:笔挺的颧骨,俊朗的下颌线。他的双眼在昏暗的隧道里反着光,像发光的猫眼。

塞奇威克感到自己的耳朵尖在发热,因为安东正用目光轮番打量他们兄弟俩,不言而喻地提出了一个大问题,一个始终哽在他心头的问题:如果他被改造过,你为什么没有?

“所以,它们有多大?”弗莱彻脸上又挂起了笑容,“那些霜鲸。”

“很大。”安东说,“阔戈拉梅阔普纠。”他指着奥克索镶着植入物的下巴,打响指示意他开腔。

“很他妈的大。”奥克索含糊不清地回应道。

“很他妈的大。”安东道。

刚迈出隧道,寒意立刻钻透了塞奇威克的骨头。头顶上的天空是一片虚无,比任何全息图都要广阔、黑暗。一望无际的冰面向四面八方铺散去,黑暗中只有正在运转的甲烷收集器发出微弱的灯光,犹如针脚般把黑暗与冰面缝合起来。

布鲁姆取来一盏便携提灯递给安东,让他把它粘在外套兜帽上。灯光沿着他的脑袋弯成弧形,发出病态的绿光。塞奇威克感觉到弗莱彻正看着自己,目光也许有几分局促,因为他们从没在夜间踏出过殖民地;也可能有点不可一世,没准他又准备搞出点什么祸及塞奇威克的事情出来。

“好了。”安東道,一边享受地长吐出一口气。他的声音在静止的空气中听起来空空荡荡:“Benga。Benga。好了,行动吧。”

“好的。”塞奇威克道,试图挤出点洒脱微笑,“Benga。”

布鲁姆又迸发出那怒号一般的笑声,接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群人往冰面走去。塞奇威克的橡胶靴底凹凸不平而且防滑能力极强,因此他可以在冰面保持平衡;衣服里的加热线圈已经低声嗞嗞作响,但就算如此,每次呼吸都还是冷得他喉咙刺痛。弗莱彻比大部分人都慢了半步。塞奇威克努力遏制住自己回头看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会看到一个漠不关心、好像在说“你看什么看”的冷笑。

想到这里,他觉得本该在弗莱彻的牛奶杯里下点父母的安眠药。只要三片小药片就足以撂倒他改造过的身躯,那样他就不会像尾巴一样跟着他了。再往前想想,他真不该在弗莱彻能听到的地方跟安东和佩特罗聊霜鲸的事。

脚下冰面的纹理开始变化,平滑的黑镜显出斑痕和裂纹,破碎后又再次冻结,他的靴子都差点卡在一块畸形的冰晶之中。

“好了,停。”安东双手高举。

塞奇威克看到,差不多一米远的前方,一座矮胖的指示铁塔沉在冰里。正当他凝神细看时,铁塔顶端亮起酸黄色的光。佩特罗掏出电子烟,其他人也围上来等着来一口。安东一只臂膀拥着塞奇威克,另一只臂膀环着弗莱彻。

“Benga, aki den glaso extrobengan minke。”他说。

这一串话和塞奇威克学过的所有语言都不一样。

安东看了一眼下巴有植入物的奥克索,他正弯腰吸烟,嘴唇被染成了紫色。“这儿。”安东反复道,越过塔尖指向远方,“这儿,霜鲸一跃而出。”

他说的时候面带微笑,塞奇威克看出这是他吃了安非他命1的原因。他本以为他们顶多只是抽点大麻之类的,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真是非常天真。这可是新他妈的格陵兰,他这才知道这帮小子已经烂到底了。

只有一个方法来搞明白了。塞奇威克指指烟管,“让我来点儿。”

佩特罗缓缓地冲他鼓掌,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鼓励。也许是因为弗莱彻在看着他,于是他尽可能让刺鼻的烟雾在肺部多停留了一下。他只是有一点头晕,但这足以让他错过植入下巴的奥克索在跟他说的话了。

“……是那片区域。”奥克索从他松了劲儿的手中抽过烟枪继续递下去,“看。看那儿,看那儿,看那儿。”他指着。塞奇威克看到远处亮着数座铁塔。“非常他妈的危险,知道吗?在那片区域里,霜鲸为了呼吸破冰而出。而为了破冰,霜鲸会撞击冰面七次。记清楚,七次。”

“至少七次。”另一个奥克索插嘴道。安东掰着戴手套的手指大声数着数。

“明白。”弗莱彻喃喃道。

“所以,所以,所以,”植入下巴的奥克索道,“只要霜鲸撞击第一下,我们就冲。”

“还以为你们会一直待这儿呢。”塞奇威克只听进去了一半。他的脚趾头一根一根地被冻到失去了知觉。

数到二十的时候,安东忽地拉回了谈话:“我们走,外人。”他容光焕发,“你跑。你跑。我跑。他跑。他跑。他跑。他跑。他跑。这儿……”他踢了铁塔一脚,铁塔“咣当”一声钝响。“到这儿!”

塞奇威克顺着安东手指的指引看去,冰面斑驳,他只能勉强看到对面铁塔发出的黄色光芒。他的心一沉。塞奇威克看向他弟弟,有那么一瞬间,弗莱彻看起来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然而,接着他的嘴角挂起了微笑,改造过的眼中闪着光芒。

“好的,”他说,“我准备好了。”

塞奇威克差点就脱口而出“你他妈才没有”或者“我们要回家了”或者别的骂人的话。他把它们憋在肚子里,转向安东,然后耸耸肩。

“Benga,”他说,“我们走。”

大家又开始一轮握手,欢呼雀跃地欢迎新成员。弗莱彻第一次伸出手来。等到电子烟转完最后一圈,塞奇威克把它紧紧攥在手里。他盯着远处的冰面,试着让自己不要颤抖。

塞奇威克知道弗莱彻速度比自己快。在他十二岁、弟弟十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他们曾在地球浅灰色的沙滩上赛跑。冷冽的浓雾,没有观众。弗莱彻在最后三分之一时后来居上,他带着高亢、清晰,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笑声从他身边窜了过去。塞奇威克故意放慢脚步让了他,毕竟有时候让小兄弟赢一把也不是坏事。

塞奇威克沉浸在记忆里,过了一阵才注意到冰面呈现出的惨绿并非安东灯筒照射导致。有什么东西从冰面下方亮了起来。他盯着自己靴子中间,突然感到肠子纠成了一团。厚厚的冰层下,一个正在移动的昏暗的身影被斑驳的冰面扭曲了形状。他记得霜鲸依靠生物发光定位,他还记得这甲烷海比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大洋都更深邃。

每个人都拉紧保暖衣、套上手套,排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竖线。塞奇威克发现自己几乎站在队伍最末端,弗莱彻在他身边。

安东手舞足蹈地来到队伍最后检查每个人的靴子。“抓地。”他一边说,一边做了握爪的动作。

塞奇威克伸出一只手搭在布鲁姆肩上保持平衡,然后轮番展示鞋底。他下意识地倾斜身子想帮助弗莱彻,但他弟弟却视若无睹,又稳又准地抬起每一只脚,纹丝不动。塞奇威克和往常一样讨厌他。他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尖塔,想象那是雨后灰蒙蒙的海边码头的第一根榄柱。

在他脚下,鬼魅般的绿光黯淡下去,他们又被抛在了黑暗中。塞奇威克疑惑地看向下巴带植入物的奥克索。

“它们先看冰层,”奥克索搓着双手,含糊不清地说,“它们在找冰层薄的地方。然后下潜,增加冲击力。然后,一个接一个……”

“冲上来。”塞奇威克猜。

说着,那绿光再次出现,势头无比迅猛。塞奇威克深吸一口气开始冲刺,四肢上下翻飞,仿佛要绞在一起。他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霜鲸势如破竹地冲上来,猛烈摇摆的尾鳍是血肉引擎的驱动,裹在层层叠叠蚕茧般的气泡中飞驰。被猛烈撞击所震动的不止冰面,还有塞奇威克的牙关。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不到一秒,塞奇威克就冲到了队伍前方,像吊着索一般飞过冰面。第二次撞击差点把他的腿给撞飞,他踉跄地打着滑,勉强保持住平衡。就在这一瞬间,佩特罗超过了他,接着是安东,奥克索,和奥克索,布罗姆,最后是弗莱彻。

塞奇威克用尽全力保持速度。此刻冰面伤痕累累,到处都是甲烷造成的瘢痕、冰脊或是冻住的涟漪,但其他人却像水银一样,每一步都能找到完美落脚处,然后悄无声息地滑过冰面。改造人、改造人、改造人。这个词在脑袋里突突直跳,玻璃碴似的空气大口大口灌进嘴里。

绿光再次闪亮,他绷直了身子迎接霜鲸的第三次撞击。冰面猛烈颠簸,但他步履不停,甚至比奥克索快了半步。他前方的比赛已经变得轻松了起来:布鲁姆宽阔的肩膀,安东向后仰的脑袋,还有从瘦高个儿佩特罗身边滑过、名列前茅的弗莱彻。塞奇威克感到滚烫的绝望搅弄着自己的喉管。

他抬眼看向指示铁塔,发现距离已经过半。现在打头阵的是弗莱彻,他不再大笑,只是迈着轻快的大步,仿佛在说“我能一直跑”。接着,他扭头看了一眼。塞奇威克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就在这时,他绊进了冰缝、狠狠地摔在了冰面上。

塞奇威克看着其他人从他身上越过。安东在路过时停下顺手拽了弗莱彻一把:“Benga,benga,外人!”

第四次撞击,令人牙酸的崩裂声。所有人都超过了弗莱彻,塞奇威克距离他也只剩几步。弗莱彻此刻只能蹒跚前行,塞奇威克马上明白他崴到了脚。他改造过的双眼睁得很大:

“塞奇。”

这正是塞奇威克在夜里疯一般期待的场景——医生从未把弗莱彻从改造皿中拉出来,弗莱彻的茧舱在前往新格陵兰的运输途中出了意外——这些场景霎时间支离破碎。他把弗莱彻甩到自己背上——他们小时候曾经常这样——忍着肺部剧痛,跌跌撞撞往前跑。

第五次撞击,塞奇威克的牙齿狠狠地撞在一起,冰面遽然开裂。他只能迅速保持平衡,继续摇摇晃晃往前跑。弗莱彻紧紧地贴在他背上。远处的铁塔附近,其他人冲到了终点,就在前方十几米的地方兴奋地欢呼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行动。

第六次撞击像是要把世界给撕裂,而他们似乎全背过了身。霜鲸一跃而出。塞奇威克被碎冰风暴裹着抛到了半空。他感到自己胸腔中尖叫不已,但却听不到,耳边只剩下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弗莱彻身体的不知哪个部位在半空中撞到了他。

摔在冰面上之后,他摆脱了那股狂风,天旋地转的视线也从无边无际的黑色夜空切换到飞速旋转的冰漩涡。紧接着,从冰冷刺骨的甲烷海中,一个庞然大物伴着冰晶和水汽凌空而起——是霜鲸。它那铁灰色的骨质脑袋比一辆公交车还大,身上隆起的脓疱如辐射般映出浅绿色的光芒。

裂缝如蛛网般在冰面上蔓延,接着冰面坍塌下去,塞奇威克斜着身子逐渐滑落。他收回盯着铁塔般的霜鲸的目光,看到弗莱彻躺在他身边,就像燃烧着的石灰石上的一道黑色影子。他嘴唇一张一合,塞奇威克却读不懂他在说什么。接着,一双戴手套的手拉住了他们,沿着破碎的冰面拖开了他们。

等奥克索和奥克索确认所有人都跨过指示铁塔之后,大家从冰面爬了起来。塞奇威克仍然趴着一动不动,静静等待自己的心脏恢复跳动。

“有时候六次。”安东蹲在他身边,神情有些许窘迫。

“去死吧。”弗莱彻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塞奇威克一时脱力,呛出了一口颤抖的笑声。

他们兴高采烈地冲回家去,一路上都沉浸在这些新格陵兰人冲锋枪似的谈话中——他们似乎仍在回想塞奇威克和弗莱彻命悬一线时的场景。到了生活区,两人跟其他所有人握手告别,接着便从喋喋不休的人群中溜了出来。

塞奇威克拦不住脸上化学作用带来的笑容。他和弗莱彻溜过前厅,蹑手蹑脚地回到他们暂时同住的房间,低声讨论霜鲸,讨论它的大小,还有它们浮出水面、将大量冷空气吸进满是血管的巨大囊袋的场景。

塞奇威克滔滔不绝,哪怕他们打住话头爬上床以后,气氛也与往日截然不同。更柔和了。

他盯着生物混凝土建造的天花板,突然意识到弗莱彻在回来的路上瘸的是另一条腿。他猛地坐起来,觉得难以置信。

“你装的。”

“什么?”弗莱彻翻了个身背对他,细长的手指在墙壁上划来划去。

“你假装的。”塞奇威克又说了,“你的脚踝。”

弗莱彻的手指离开了墙面:漫长的沉默足以证明一切了。

塞奇威克脸颊发烫。他本以为自己终于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了不起到足以让他在两人所处的、甭管什么样的平衡之间处于强势地位。然而,事实却是弗莱彻在同情他。不,还不止。弗莱彻采取了行动。无论他那改造过的脑袋里最初飘过的究竟是什么打算,他操纵了他。

“我们可能都会死。”塞奇威克说。

弗莱彻依旧背对着他,照旧骄傲地耸耸肩,塞奇威克感到从前熟悉的怒火在舔舐他的皮肤。

“你觉得那是什么游戏吗?”他吼道,“那是真的。你可能把我们两个都搞死。你觉得你无所不能,是不是?你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你他妈什么都搞得定,因为你被改造过。”

弗莱彻的肩膀僵了僵。“真有你的。”他干巴巴道。

“什么?”塞奇威克呵斥道,“什么真有你的?”

“你说的话,可真有你的。”弗莱彻对着墙壁,“有个改造过的兄弟让你丢人了。你想要和你一样的。”

塞奇威克一时语塞,然后笑了起来:“是啊,也许吧。”他喉咙干痛:“你知道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看到你总是比我强?”

“又不是我的错。”

“他们告诉我你会变得更好的时候,我才六岁。”塞奇威克说。他有一肚子话要说,这些都是他独自一人在深夜才会说的话,“他们用了别的词,但就是这个意思。妈妈没办法再养一个天生人,也没法去另一个需要被改造的星球,所以他们在培养皿里把养大,就像做汉堡似的。你甚至都不是真的。”他呼吸中透着悲伤。“为什么在他们眼里,我就不够格,啊?为什么我他妈就不够格?”

“你混蛋。”弗莱彻的声音像支离破碎的石块,塞奇威克之前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这样的话,连类似的都没有。

他重重地躺回床上,想抓住在黑暗中四散逃逸的怒火,但羞耻感像一块石头似地压着他。静默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塞奇威克想:弗莱彻也许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意。

啜泣声传来,却被枕头或胳膊努力闷着。塞奇威克好些年没有从他兄弟那里听到过这种声音了,此刻它就在他的胸腔里膨胀。他试图屏蔽这声音,试图找个理由解释。也许是弗莱彻脱了保暖衣被冻得牙关打战,也许弗莱彻在酝酿什么,另一个小动作,想在黑暗中挑起话头,已经摆好了架势准备吵架。

又或许,塞奇威克只需要去把手放在自己兄弟的身上,不管放在哪儿,就一切都会变好。他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或许吧。塞奇威克把脸埋进冰冷的枕头,决定等待第二声啜泣。它却迟迟没来。沉默在黑夜中逐渐凝滞成冰块。

塞奇威克紧紧闭上眼睛,他的双眼刺痛。直痛到心底。

责任编辑:龙 飞

1 后种族:表示不再存在种族主义、种族歧视等问题。

1 安非他命:治療气喘,睡眠失常(嗜睡症)与过动症状,提神并防止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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