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
关键词:元好问 少室山 大明湖
《少室南原》
地僻人烟断,山深鸟语哗。清溪鸣石齿,暖日长藤芽。绿映高低树,红迷远近花。林间见鸡犬,直拟是仙家。
这是一首可爱的山水风景诗,写诗人独自闲步山林的所见所感。少室,即少石山,中岳嵩山之西峰,又名“季室山”,位于河南登封西北,东临太室山。元好问避乱河南期间,先寓居三乡,后移居嵩山。屡试不第,有些失意,决意隐居田里。此诗为闲步山间所作,感受林下的清幽。
诗的前六句写景,其中第一联“地僻人烟断,山深鸟语哗”是总写,写出了行进中景物的動态变化。诗人行入山林深处,人烟渐断,鸟语喧哗。人烟断,写出了入山渐深的变化,先有人居,渐行渐稀以至于无而“断”。要知道“人烟断”不同于“断人烟”,断人烟是没有人烟,“人烟断”则是从有人烟处走来,渐进渐少而终至于“断”,体现出行进中境界之变。“山深鸟语哗”也是如此,山未深时不闻其哗,山“深”处才“哗”。中间两联“清溪鸣石齿,暖日长藤芽”,就山深处写。石齿,牙齿状之乱石。长藤芽,促藤芽生长。诗人要表达的,是这样一种感觉:在人们意象中空寂冷落的山林深处,实另有一种生机,它是一个喧闹的世界。由此看,第二句最后的“哗”字是一个关键字,“哗”的不仅仅是鸟语,还是世界的生机。溪流的奔腾、藤牙的生长,都是生机的勃发,而红掩绿映,更是春意的展示。第三联“绿映高低树,红迷远近花”,映,掩映,指树木高低错落,绿色掩映。迷,迷乱,迷人眼目,使人分辨不清。最后一联“林间见鸡犬,直拟是仙家”似乎是一个意外,境界由喧闹入幽静。“林间见鸡犬”暗扣陶渊明《桃花源记》的“鸡犬相闻”,又王维《桃源行》的“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见鸡犬,有桃源仙境之感。元好问词《声声慢·内乡淅江上作》:“林间鸡犬,江上树墟。”直拟,简直要当成,“拟”指揣度、猜想。诗人是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读者:这里别是人间。这可能是诗人要寻找的人生境界与心灵归宿。
说这是一首可爱的诗,包含的另一层意思是:从诗艺上评判,它还不够老道。诗的平仄、对仗等,完全符合要求,且首联也对仗。但诗题《少室南原》在诗中没有任何体现,写景也未见此地的独特性。此类山林,到处都有;这首诗的写景,移易别地,也随处可用。这些都可说是诗病。“清溪鸣石齿,暖日长藤芽”一联好,但“绿映高低树,红迷远近花”略显嫩。最后一联,遥应首句:在人烟久断之后却见鸡犬,故疑为仙家,而实有人烟。有趣,但用语熟。总之,它还不是元好问的功夫之作。技法纯熟之作未必可爱,有瑕疵不碍为可爱之作。
《十二月六日二首》
伥鬼跳梁久,群雄结构牢。天机不可料,世网若为逃。白骨丁男尽,黄金甲第高。阊门隔九虎,休续楚臣骚。
海内兵犹满,天涯岁又新。龙移失鱼鳖,日食斗麒麟。草棘荒山雪,烟花故国春。聊城今夜月,愁绝未归人。
此诗以“十二月六日”为题,这是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年末的一天。这年四月汴京城破,五月,元好问以亡金故官拘管聊城,已经过了大半年囚拘生活。而出逃到蔡州的金哀宗在宋、蒙的夹击下,困兽犹斗,又命悬一线。诗人想到国运危殆,无奈而又悲凉,就以记日形式命题,写了这两首诗。以日期命名,从诗的写法上说等于无题诗,就其表意说又不同于无题诗。在元好问写这两首诗约一个月后,天兴三年正月九日(己酉),蔡州破,哀宗自缢,金亡。金哀宗之亡国,是无力回天的悲哀,他也曾发奋,欲力挽危局,但命运不济。大致与元好问写此诗的同时,金哀宗在蔡州对臣下说:“我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恶,死无恨矣。所恨者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与自古荒淫暴乱之君等为亡国,独此为介介耳。”这种悲哀与无奈,是穷途末路的金朝君臣共同的心情。这两首诗表达的,是国势何以至此的思考和绝望中的煎熬,其感情则深痛大悲。
诗题用一个日期,第一首诗的首联就从时间说起。“伥鬼跳梁久,群雄结构牢。”伥鬼,古时传说,人被虎食,死为伥鬼,又帮虎害人。裴铏《传奇·马拯》:“此是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即所谓为虎作伥。这里应该指助蒙古攻金的南宋。跳梁,即“跳踉”,跋扈而逞其凶强。宋李纲《上道君太上皇帝封事》:“夏戎窥伺中国久矣,乘我之衅,安知无跳踉之心。”群雄,指金朝各地握有军权而见危不救的将领。结构,即勾结,相互结纳。宋孔平仲《续世说·奸佞》:“王叔文因王伾,伾因李忠言,忠言因牛昭容,转相结构,事下翰林,王叔文定可否。”这一联,一句言外患,一句言内忧。为虎作伥者肆其凶狠已经很久,眼见他们要得逞了。蒙古联宋灭金,得到南宋(伥鬼)的积极响应,后来攻破蔡州城的,也确实是宋军。外患方殷,更可怕的是内部的“群雄”,他们相互勾结成利益同盟,置国家危亡于不顾,甚至投敌取荣。这是令人痛、令人愤的现实。
大金朝为什么会成这样局势?“天机不可料,世网若为逃。”天机,即天意。此句有“天意从来高难问”之意,若说“天道无亲,唯与善人”,则我金朝皇帝圣德睿智,为何亡我金朝?世网,即世间网罗,指无法挣脱的命运之网。若为,即如何能够。此句言:如何能逃脱世网宿命?真是天意难料啊!元好问对上天的信仰崩溃了。第三联“白骨丁男尽,黄金甲地高”可称名句。丁男,可以服役作战的成年男子。甲第,豪门宅第,这里指将军们的府第。这两句说,丁男尽死变为白骨,战争中坐大的将军们则攫取黄金,筑起豪宅。尾联“阊门隔九虎,休续楚臣骚”,写个人的渺小与无奈。阊门,即天门。《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九虎,即很多残暴的当路者。“九”非实数,言其多。楚臣骚,指屈原的《离骚》。这两句是说:我的忠悃之情被权臣阻绝无法上达天听,但不要学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去写《离骚》,表达自己的怨艾。他表示自己不愿学屈原,他无牢骚可发。
第二首,还从时间说起:大自然的春天又要到来了,连续多年的战乱何时结束呢?第一联两句是倒入,“海内兵犹满,天涯岁又新”,本应是“天涯岁又新,海内兵犹满”,现在倒过来说,突出战乱的持续和人的无奈。兵,这里指战争。天涯,天之边际,形容极远之地。这里实指自己所在的聊城,言其偏远。春天只属于草木,这是诗人在表达自己的绝望。第二联“龙移失鱼鳖,日食斗麒麟”,是对当时国势的描述:神龙失水,日月无光,国君落难,群雄纷争。龙移,指神龙移迁,比喻金哀宗出逃。失鱼鳖,比喻哀宗失其臣民。龙失鱼鳖则不再有神威,比喻出逃的金哀宗已经不能驾驭形势。斗麒麟,指麒麟相斗,比喻群雄纷争。皮日休《次韵寄答鲁望》:“伟哉泂上隐,卓尔隆中耨。始将麋鹿狎,遂与麒麟斗。”又《淮南子》:“麒麟斗而日月食。”日月食,比喻皇帝失势,金朝将亡。
第三联“草棘荒山雪,烟花故国春”,得杜诗之神,是极见功力的诗句。草棘,野草荆棘。烟花,泛指春景。这两句以写景预示季节变化和天下形势,具有象征意义。上句为实写,下句为想象。季节将入新春,而眼前所见,仍是野草荆棘,荒山冷雪。如果说唐代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展示的是初唐那个充满希望的时代和勃勃的进取精神,那么元好问这两句诗,表现的则是时代的无望。就其表现力说,应该给予极高的评价。尾联,诗人对月愁思,古人对月思归,而我元好问归向何处呢?从而引出了“聊城今夜月,愁绝未归人”。愁绝,愁到了极点。未归人,诗人自指,不是不归,而是无处可归。见月思乡,春归人当归,而诗人已经是无家无国、无处可归之人。
一般来说,人们推崇元好问七律,说其七律成就可继杜甫,五律似乎不及。其实像这两首诗,深得杜诗之精髓,沉郁之风,千钧之力,不见其巧而自然高妙,“天机不可料”“阊门隔九虎”,两用三仄尾营造古硬之感,愤激之情从声韵中透出,“白骨丁男尽,黄金甲地高”“草棘荒山雪,烟花故国春”等警句的锤炼,都见出诗人非凡的功力。
《泛舟大明湖》
长白山前绣江水,展放荷花三十里。看山水底山更佳,一堆苍烟收不起。山从阳丘西来青一湾,天公掷下半玉环。大明湖上一杯酒,昨日绣江眉睫间。晚凉一棹东城渡,水暗荷深若无路。江妃不惜水芝香,狼籍秋风与秋露。兰襟郁郁散芳泽,罗袜盈盈见微步。《晚晴》一赋画不成,枉着风标夸白鹭。我时骖鸾追散仙,但见金支翠蕤相后先。眼花耳热不称意,高唱吴歌叩两舷。唤取樊川揺醉笔,风流聊与付他年。
蒙古窝阔台汗七年(1235),元好问已移家冠氏(今山东冠县),虽然羁管尚未解除,处境却比在聊城时大有改善。这年七月,老友李辅之邀他济南一游。诗题下原自注:“待杜子不至。”杜子,杜仁杰,字仲梁,原名之元,字善夫,济南长清人,著名诗人、曲家,元好问之友。元好问《济南行记》也记:“岁乙未秋七月……还至济南,留二日,泛大明湖,待杜子不至。”元好问在济南游览二十天,充分领略了济南风景之美,写了《济南行記》和十五首诗。大明湖是济南最具代表性的游览区,面积占当时府城的三分之一。周围九里,湖水清澈,有汇泉寺、历下亭、南丰祠、小沧浪亭等名胜。只是丧乱之后,“唯有荆榛瓦砾而已”,不过,“百年涧溪草树”,仍“有荒寒古澹之趣”(《济南行记》)。济南风物虽经战乱而破败,但盛世风韵依稀可见,诗人面对湖中美景,想到自己被羁管的身份,以及在失意中还有老友热情相邀,如此等等齐上心来,五味杂陈。他想在美景与酒醉中忘怀一切,但又实难忘却,于是写成了这样似狂非狂、欲说还休的诗。
诗的思路清晰。游览分两个阶段,也是诗写的两个部分:山水与荷花。第一联“长白山前绣江水,展放荷花三十里”分别提领山水与荷花两个部分。长白山,在山东省邹平南,因山中云气常白而得名,最高处为会仙峰,绣江发源于此。“荷花三十里”,指绣江蜿蜒三十里,沿江荷花绽放。这次大明湖之游,诗人印象深的是荷花,诗也着意写荷之美。《济南行记》说:“秋荷方盛,红绿如绣,令人渺然有吴儿洲渚之想。”从全诗结构来看,第一句“长白山前绣江水”提领起第三至第八句,写山水之游;第二句“展放荷花三十里”提领起第九至十八句,写赏荷之趣。
先看写山水的部分,即第三句到第八句。第三、四句“看山水底山更佳,一堆苍烟收不起”是说:水中看山之倒影,虚幻而更美。据《济南行记》,诗人由大明湖望华不注山,“遥望此山,如在水中,盖历下城绝胜处也”。一堆苍烟,水中望山的感觉。此句或受唐人陈陶《上建溪》“崆峒一派泻苍烟,长揖丹丘逐水仙”之影响。第五、六句“山从阳丘西来青一湾,天公掷下半玉环”,阳丘,地名,在今山东章丘东南约十五里。青一湾,即“青满湾”,满湾江水皆青翠。此处的“湾”指西来的绣江。这两句由山写水,水中看山,山随水动,如从西来,山映水而皆碧。半玉环,形容弯曲而青翠莹净的绣江。第七、八句,“大明湖上一杯酒”,是说饮酒于大明湖上;“昨日绣江眉睫间”,昨日所见绣江如在眼前。按《济南行记》所记:“此游至瀑流者六七,宿天泉庵者三,泛大明湖者再,遂东入水栅。栅之水名绣江,发源长白山下,周围三十四里。府参佐张子钧、张飞卿觞予绣江亭。漾舟荷花中十余里。乐府皆京国之旧。剧谈豪饮,抵暮乃罢。”
第九、十两句“晚凉一棹东城渡,水暗荷深若无路”是写山水与写荷花之间的过渡。上句收束以上六句,下句开启以下八句,集中写荷。一棹,即一桨、一只船。杜牧《送薛种游湖南》诗:“怜君片云意,一棹去潇湘。”按《济南行记》,此游在荷花中荡舟十余里。
第十一句后,诗人将笔触全部集中于写荷。“江妃不惜水芝香,狼籍秋风与秋露。”江妃,江水女神。《列仙传》:“江妃二女,游于江滨,逢郑交甫,遂解佩与之;交甫受佩而去,数十步,怀中无佩,女亦不见。”水芝,荷花的别名。晋崔豹《古今注·草木》:“芙蓉,一名荷华,生池泽中,实曰莲。花之最秀异者,一名水芝,一名水花。”这两句是说:江上女神不珍惜荷花的芳香,肆意在水上跳舞,以至于荷花在秋风秋露中凌乱一片。此用唐孙逖《寻龙湍》诗意:“渔父歌金洞,江妃舞翠房。”翠房,指荷。元好问把风中摇曳的莲叶荷花比作起舞的江妃。第十三、十四两句:“兰襟郁郁散芳泽,罗袜盈盈见微步。”兰襟,芬芳的衣襟。罗袜微步,典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两句是借仙女妙姿写莲叶荷花,说她的衣襟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步履轻盈。第十五、十六句:“《晚晴》一赋画不成,枉着风标夸白鹭。”《晚晴》一赋,即一篇《晚晴赋》。杜牧《晚晴赋》写荷花:“复引舟于深湾,忽八九之红芰,姹然如妇,敛然如女。堕蕊黜颜,如见放弃。白鹭潜来兮,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描写残荷如被抛弃的女子,而如风度蹁跹的佳公子的白鹭却被她吸引。这两句说,《晚晴赋》描写不出荷之风韵,徒然夸美白鹭的风姿。第十七、十八句:“我时骖鸾追散仙,但见金支翠蕤相后先。”骖鸾,以鸾凤驾车。散仙,道教称未授仙职的仙人为散仙,这里也用来比荷花。诗人把自己乘船在荷中游观作神奇想象,似乎在天上乘坐凤凰驾的车去追赶仙子。金支,即金枝,乐器上的金制支柱。翠蕤,绿色羽毛做的装饰品。杜甫《渼驶行》:“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用金支翠旗比喻歌女。元好问用其意,说这些相伴同游的歌女,似乎簇拥在仙女(荷花)的前前后后。据《济南行记》,此游有歌女(乐府)陪伴。第十九、二十句“眼花耳热不称意,高唱吴歌叩两舷”是说酒醉高歌,发泄胸中的郁闷。眼花耳热,酒醺的感觉。李白《侠客行》:“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高唱”句化用韩愈诗“脚敲两舷唱吴歌”(《奉酬卢给事云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见寄并呈上钱七兄阁老张十八助教》),表达了与韩愈同样的郁闷情绪。最后两句“唤取樊川摇醉笔,风流聊与付他年”,是说唤来诗人杜仁杰,请他醉后赋诗,将今日的风流记录下来传之将来。樊川,指杜牧,晚年常居樊川,世称杜樊川,这里借指杜仁杰。摇醉笔,酣醉中挥笔作诗。
诗歌前半部分写山水,后半部分写荷花,看似割裂,但诗题是“泛舟大明湖”,湖水是贯通前后的,山是水中山,荷是水中荷,写山写荷又都是写水,但水本身并无可写,只能从山从荷写。水中山的朦胧,荷荡水的摇曳,各显风韵又一气贯注。最后四句以豪歌感慨作结,是诗人情绪的自然爆发。
清人方东树对此诗有评:“起曲折,‘兰襟四句,情韵翩然。末段偷杜《渼陂》、韩《曲江》。”(《昭昧詹言》)这首诗对杜甫《渼陂行》、韩愈《奉酬卢给事云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见寄并呈上钱七兄阁老张十八助教》的借鉴,后来评论者不乏批评之语。应该说,借鉴是有的,特别是对韩愈诗的借鉴,痕迹明显。但三诗各具风貌。元好问在羁管中暂时出游放松,却能写出如此潇洒之作,尤为可贵。“一堆苍烟收不起”之妙笔,荷花描写中以丰富的想象营造出奇幻境界,丽而不艳的笔调,使得此诗具有相当高的成就,这些都是元好问的独特创造。最后四句发泄胸中烦郁,也以潇洒出之,“眼花耳热不称意,高唱吴歌叩两舷”,即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