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
高俅上任的第一天就大发淫威,逼走了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
那王进可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读《水浒》的人都知道林冲很厉害,但是林冲只是八十万禁军的枪棒教头,也就是说他只能教枪棒;而王进则是八十万禁军里面的十八般兵器的教头,所以王进的武功应该在林冲之上。
宋朝本来就武备空虚,北方外敌的压力巨大。王进这样的教头对国家来说实在是难得而又急需的人才,应当好好爱惜才是,但却被国防部长逼走了。
如果王进不走,下场会更惨。
从王进个人理性上讲,他出走,是最佳选择。
从国家理性上讲,王进出走,是最差结果。
作为国防部长,高俅这样做无异于自毁国家的长城。
一
王进逃走了,去投奔延安府的老种经略相公。他说:“那里是用人的去处,足可安身立命。”这是“安身立命”一词在《水浒》里的第一次出现,后来鲁达、林冲、杨志都说过这个词。一说一怆然,一说一悲凉。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或者只是一个不愿同流合污、不作恶而活着的人,在一个没有正义的世界,如何安身立命,这是《水浒》的主题,也是人生的命题。
天下人都不过是以一己之才养一己之口,安一己之身,立一己之命。天高地厚,求一安身立命之处而不可得,很多人便只好铤而走险,为盗为寇。
安身立命不仅仅是有房住,有饭吃,有衣穿,有车开,衣食住行都有了就可以安身立命了吗?不可以。安身立命,安身立命,安身容易立命难。
安身,衣食住行有了就可以了,但是立命不同。什么叫立命呢?立命是立我们的道德之命,立我们的人性之命,立我们的灵魂之命,这很难。安身立命,必须有以下三个条件:
第一,身安。衣食住行基本无忧,如果你吃了上顿没下顿,衣衫褴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如何能够安身立命呢?
第二,心安。衣食住行解决了,但是你心安于此处吗?
第三,理得。有一个词叫心安理得,什么叫理得呢?就是得理,就是你的生活合乎道德,合乎伦理,这样才能活得坦坦荡荡,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问心无愧。
《水浒》中很多人实际上一开始就不能够做到身安,比如说阮氏三兄弟,活得很艰苦,打鱼都打不到了,所以吴用去勾引他们,让他们参与打劫生辰纲。他们一下子就答应了,他们求什么?他们首先求的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成套穿衣服,论秤分金银。
但有更多的人,其实是衣食不愁的,比如史进,比如后面的晁盖、吴用、宋江、柴进等,不仅衣食不愁,甚至活得相当滋润,但是,他们心不在这里,用《大学》上的话说,叫“心不在焉”,所以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还是不能安身立命。
王进比较特殊,与后来的林冲有点像。他本来有很安逸的生活和很高的社会地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的教头,本来很是心安理得,所以很有安身立命的感觉。但是被高俅威逼,地位不保,乃至于有性命之忧,于是他连身安也没有了,便只好一路往西,去延安府投奔老种经略相公。
在路上,经过史家村,碰到史进,被史进的父亲史太公挽留,教史进武功,半年以后,史进的十八般武艺一一都学得精熟,件件都得了奥妙,王进就要辞别,继续上路去延安府找老种经略相公去。史进要挽留师父王进在他家里,给他养老。王进说:在这儿养老,当然是十分之好,但是只恐高太尉追捕来,连累了你,我还是一心要去延安府投奔老种经略相公处。那里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以安身立命。
史进家产富足,养活王进母子不成问题。王进为什么不愿意?因为缺少安身立命的第二个条件:心安。
王进让史进给自己养老,他心安吗?当然不安他明说是怕高俅追来,连累了史进。其实主要原因就是:一个人,尤其是大丈夫,有一身本事的英雄,怎么能就这么样收拾起雄心壮志,安心养老呢?一头猛虎,愿意潜伏爪牙在动物园里面被养著吗?
所以,在和史进的这一段话里面,他再一次提到了“安身立命”这个词。大丈夫安身立命,这身得安在自己的地盘上,这命得立在自己的身手上,不能够听命于人。
二
王进走了,一去再无消息。王进的背影是《水浒》留给我们的一大空白。这个空白显得很奇怪:施耐庵绝不会是因为疏忽才留下这个空白,要知道,细心的施耐庵,对上场的人物绝不会如此绝情,他连林冲丈人张教头都有后续交代,甚至连董超、薛霸这样的人渣都有下场,对开篇第一好汉、孝子忠臣,却如此不明不白撒手不管了?施耐庵一定另有考量。
其实,这个空白处有施耐庵的无奈,也有我们的叹息。
师父王进走了,不久父亲史太公也死了,史家村的村长就是这十八九岁的史进了,他也是“里正”,“里正”者,正里也,负责村里的秩序、治安和赋税。
而史家村附近的少华山有三个强盗: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你看这三个人,又是神,又是虎,又是蛇,是不是觉得这又是一个龙虎山呢?——龙虎山,《水浒》开卷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里面出现的山,是《水浒》里写的第一座山,而少华山则是第二座——这两者之间,有着玄妙的呼应。你自己去想吧。
负责村里治安的史进,按说和山上的强盗是对头,一开始他们也确实是对头,但是一来二去,他们反而成了兄弟,暗中来来往往,最终被官府发觉。史进为了脱身,一把火烧了庄园,与三人逃到了少华山上。
史进本来在自家庄园可以安身立命,不但自己可以安身立命,还想留住师父王进也在此安身立命。但是,此刻他安身立命的第一个条件就没了:没有了庄园,衣食住行都成了问题,不用说立命,身都没法安了。
当然,还有少华山。少华山上的朱武等三人也要请他做寨主。按照朱武的说法,没了史家村,少华山照样可以活得很快活。但问题是:这是一个能立命的地方吗?
不是所有的强盗山都可以安身的:二龙山,在邓龙的手下,鲁智深就不能安身;梁山,在王伦时代,林冲就不能安身。
还有,有些山固然可以安身,但未必能立命。梁山,在晁盖的时代,就可以安身,而不能立命。为什么?因为没有理由,不能安心。
只有到了宋江的时代,打出“忠义”的旗号,一百零八人,就可以立命了。
这就要回到我们刚才讲到的安身立命的第三个条件,这个条件是“理得”,也就是说,在山上当强盗,打家劫舍,吃香的喝辣的,你觉得心安理得吗?天下有这样快乐的道理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抢夺别人的财产,杀死别人的生命,然后自己享受,这种快乐生活是合理的吗?
所以史进不愿意。后来很多被迫上梁山的人,比如那些来自朝廷的降将,也不愿意。
史进说,我要找我的师父,也要到边疆为国效力,讨个出身,然后半世快乐。
史进对朱武说:“你劝我落草,你再也休提。”这话何等严肃,何等义正词严,史进要的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快活,只有清清白白,才是真正的安身立命。
只是史进不知道,在浑浊的世道,一个人,要清清白白地安身立命,却是十分之难。一百零八人正是因为不能够“身安”才上了梁山,上了梁山正因为不能够“心安”才打出“忠义”的旗号,下山招安。按说这样,“理得”了,但结局呢?最终七零八落,七死八伤。
三
当初师父王进无路可走,要投奔延安府,现在史进又无路可走,要投奔王进这个自己也无路可走的人。当初史进要留师父在庄上,为他养老,师父觉得这不是一个了,走了。现在朱武要留史进在山上,一起打家劫舍,史进还是觉得这不是个了,也还是走了。
《红楼梦》 “好了歌”,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不好便不了,不了便不好。
人生就是图个安身立命,人生就是图一个了。
什么叫“了”呢?安了身了,立了命了,就是了。身不安,命不立,就是不了。
但是,求个安身立命的了往往不可得,于是人们往往是抬起脚“走了”。王进走了,史进走了。走了,走了,就是以走为了。但是,走就能了吗?
人生谁不愿意安歇,人生谁又不在路上呢?很多人都是以走为了,我们现在把它称之为逃避。不是我们不敢面对,不是我们软弱,而是如果我们不走,此刻就不得了。
高俅陷害王进,王进不得了,只好以走了之。
史进要留王进,王进觉得还是不了,还是一走了之。
现在朱武要留史进,史进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一个了,还是以走了之。
走,只是换一个姿势,把此刻了了。至于接下来还有什么,先就不去想了。但是烦恼就像影子一样,你无法抛开得了。
王进自家就是一个不得安身立命的人,漂泊江湖,不知如何是了。没有想到,他反而成了史进的依靠,成了史进安身立命的寄托,史进以为找到王进,就可以了了。其实,即使找到王进,又能了什么?
想想这些,是不是很悲凉,又很荒诞?
读《水浒》,读到史进离开少华山,要找他的师父王进,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鼻子发酸。一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师父走了,父亲死了,庄园烧了,只有他没有个了,他的世界没了。什么叫“没了”?没了不是消失,而是没完没了——世界处处都把他了了,他却兀自未了,慌慌张张,惶恐无地。茫茫大宋,滚滚红尘,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个走远了的、在江湖中杳无音讯的王进师父。我们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师父的感情,这种感情现在成了他唯一的依托,这种感情是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暖——这温暖,不是世界给他的,是他自己内心残存的。我们知道,一个人如果落入冰冷的大海,他自救生存的第一要务,是蜷缩身体,夹紧腋窝和大腿,保持自己心脏的温度。史进此刻,他心中对师父的感情,就是他心脏最后的温暖。
他哪里是找师父呢,他实际上是在找他失去的世界、失去的温情。他能找得到吗?
四
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贝克特,在1953 年首演了一部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的剧情是,两个流浪汉苦等一个叫作戈多的人,但是戈多不来,等不到。其中有一句著名的台词: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贝克特写《等待戈多》,施耐庵写寻找师父。
贝克特其实不是在等待戈多,史进其实也不是在寻找师父;贝克特在等待希望,史进在寻找方向。但戈多是等不来的,师父也是寻不到的。
史进找师父是一个寓言,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我们终身有目的而沒有方向的寻找,最终往往一无所获。
人生最大的痛不是我们没有目标,而是有了目标,却不知道方向。于是我们看起来一直在寻找,其实是一直在瞎撞。最痛的是:我们知道自己不过是在瞎撞。
戈多等不来,师父找不到。
等不到的戈多才是戈多,找不到的师父才是师父。
意义不在“等”和“找”里,而在“等不到”和“找不到”里。
等待戈多,这四个字里面,实际上“戈多”不是关键词,关键词是什么?是“等待”。贝克特告诉我们,当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只有等待,只要我们还在等待,还在期待,戈多就在,希望就在。
不是因为戈多在,我们才等。而是因为我们在等,戈多才在。
不是因为戈多会来,我们才等,而是因为我们在等,戈多才可能来。
一旦我们放弃不等了,戈多就消散在遥远的空气中。
这看似荒谬,其实这才是生活真正的逻辑。
同样,施耐庵写王进寻找师父,师父也不是关键,也不是意义,意义是什么?是寻找。
施耐庵在告诉我们,当我们手足无措的时候,我们只有寻找,只要我们还在寻找,还在探求,师父就在,方向就在。在《水浒》的叙事里,只要史进还在寻找,我们就觉得王进在。后来史进终于不找了,和鲁智深说,要回少华山了,我们也就彻底把王进放下了——《水浒》的后文,再也没有了王进。我们对他,也不再有惦记。
史进在当下时空一放弃,王进就在另一个时空烟消云散。
当我们对一个人绝了念想,他也就彻底消失。
所以,虚幻的希望,也胜过绝望。鲁迅怎么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鲁迅还说过,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等待戈多,寻找师父,不过是让自己觉得有路可走而已。
施耐庵写史进的寻找,很让人伤感:“史进一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何等艰苦。而且,“独自行了半月之上”,这轻轻落下的“独自”一词,有不可名状的悲凉,有无可言说的寂寞。
人生,都是孤身前行。
王进有行踪却无消息,戈多有消息而无踪影。史进寻找王进,其实就是几百年前的等待戈多;等待戈多,也就是几百年后的寻找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