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瑛
红孩对散文和小说如是说:“散文是说我的世界,小说是我说的世界。”无论对于散文,还是小说创作,这既是一种入乎其内的领悟,又是一种出乎其外的哲思,让人如饮甘饴地回味着明白如话中的精妙,坦诚分享中的会心。的确,散文是说我的世界,散文中的我,离开了小说虚构的掩体,与现实生活短兵相接,这是散文最有魅力的一面,也是最考验作家功力的一面。
“我到医院急救室的第三天……”这个让人揪心的句子是《隔水相望水回声》的开场白,随后红孩以白描的笔触展开了,人到中年正在病中的“我”,在急救室里目睹生离死别的过程:看见了病危无语的母亲,陪护了母亲20多天的儿子,摇着轮椅前来探望的老伴,对着母亲流泪诉说往事的女儿,还有一个因聚众喝酒过度,也在急救室治疗的姑娘。从一个家庭告别母亲的真实过程中,红孩对每个人物都写出了独特的细节,从老伴对病妻的恋恋不舍中,伸展出由儿子讲述的关于父母如何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往事;当儿子一度想放弃对母亲的救治的时候,“我”回想着自己与父母相处的点点滴滴,那句劝说分外令人动容:“你现在毕竟还能看老妈几眼啊,我想看,不知道能到哪儿去看啊!”一个已经失去母亲的儿子对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儿子的贴心交流中,红孩以自我真切的生命体验感染着“儿子”,让读者充分感受到他的温润人心的共情能力。“在梦中他会回想起许多和母亲在一起快乐的日子。”全文以此收尾,亦属神来之笔,面对急救室里的告别生命,红孩不煽情,不讳言,不压抑,不俯视,而是在娓娓道来中尽显真实中的苍凉,苍凉中的温煦,这是对生命的咏叹,也是对人生的领悟。
《爱就要把对方砸在手里》这是一个有动感有引力的篇名,“爱”与“砸”成为全篇的文眼:“这一个砸字,该承载多少重量呀!它背后一定会有时间、体力、脑力、财力、亲情、爱情等等词汇的支撑。”红孩在文章起始处的点睛之笔更是让人联想翩翩:“爱”与“砸”的相遇会上演什么硬核情节?他以幽默风趣的笔调讲述了诗人朋友曾经身患癌症,生命面临悬崖,终又治愈并获得爱情的故事,诗人对死亡的豁达,对诗歌的执着,对爱情的收获,都被红孩写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在不到2000字的有限篇幅内,不见局促,而是收放自如,足见其提炼与写实的功力。
这些散文直面个体生命的重大主题,直面真实人生的苍凉骨感,祛除了陈陈相因的老调和套路,将写作的技巧融化于袒露真我的生命体验之中,对读者有着特别的吸引力。读红孩的散文很有代入感,不仅仅是他展露人生真相中的人性和人情让你难以割舍,还有他自然洒脱别具一格的生活情趣,独出心裁的谋篇布局也很引人入胜。
在《倭瓜角瓜都是瓜》一文中,他從友人农家院子的瓜熟菜青,写到自家院落的丰收景象;从石榴红了,柿子黄了之后,众人的赞叹声,写到别人家种的瓜果是为了吃的,可我们家的却是为了看的;从秋天里那满院子的角瓜、倭瓜、葫芦,写到知青文学的发展和更替,文学创作的个性探索和坚守,让读者不知不觉地随着他那游刃有余,涉笔成趣的轻松笔调,移步换景,切换视点,将日常生活与艺术思索融会贯通。
在红孩的散文中,艺术和生活没有截然的沟壑,都在于自我的体验和领悟。他自觉不是纯粹的学院式理论家,而是读者,是作者,是研究者,是记者,我想他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散文不仅是他与生活对话的方式,也是他与艺术对话的方式。他的艺术鉴赏类散文写得贴近艺术家的心灵,理解作家的创作心理,又有自己的独到之见,不装,不端,不矫饰,如行云流水般率真而畅达。
在《王蒙文学的确定性与非确定性》一文中,他以王蒙的语言方式直抒胸臆:王蒙先生是新时期文学新世纪文学以来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最领潮头之先风气之先最不拘形式也是最讲形式的人。他沉浸在王蒙特有的语言和结构中,体验着王蒙的青春与热烈,冷峻与幽默、睿智与达观,他果断地将王蒙的文学创作命名为王蒙文学。
他读韩少功的散文集《山川入梦》,确认自己这个北方娃对韩少功笔下的南方乡村有了深深的共鸣,体验着惟有在痛苦的土壤里,才可以得到记忆的丰收。他赞叹韩少功将散文的原生态叙述和文化思考完美结合,同时又对他的创作给予期待:如何面对当下在农村城市化进程中面临的新情况新问题。
我们共同经历了2020年全球的重大疫情,红孩翻阅着吴冠中先生的传记,从境内与境外的不同路径,从那一代艺术家不同的人生选择中,论及吴冠中毕生探索的油画的民族化,水墨的现代化,又省思着在全球化的语境中,我们的散文创作应该从传统中继承什么,如何在回应时代中创新?
散文是最自由最灵活的文体,最贴近作者的心灵,又与时代密切关联。红孩书写着红孩式的散文,他以鲜明的个性展开散文的辽阔,在生活与艺术之间,在自我和时代之间,把散文写成了有力地表达现代人生命经验的文体,体现了王国维先生说过的那种意境: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固有高致。倭瓜角瓜都是瓜,茄子、扁豆、柿子椒……他的散文有着自由、舒展、旺盛的生长,源于敏锐、真诚、丰富的心灵。
(责任编辑: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