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
“从来没见过一个这么好的坏人。”在“知乎”上关于西门庆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的帖子下面,有人如此留言。这未必是石破天惊的评语,也是最小众的声音,终究它不能代表主流话语。
估计最不招人待见的事,就是试图去评说西门庆。且不说对他大奸大恶的评价几百年来早已盖棺定论,后来的评论者即使对他固有的形象稍加修正,也都是谨言慎行。毕竟他所有的勾当都可以轻易地冠上恶名而永世不得翻身。
毋庸讳言,西门庆作的恶罄竹难书。但千万不能一叶障目,如果想要真正认识《金瓶梅》,一定要拨云见日,去找书写背后的东西。作者的写作目的肯定不仅仅在于劝诫,这几乎可以成为定论。如果只是为了展示西门庆有多丑恶,那《金瓶梅》就不可能被称为一部伟大的作品,它有更为深刻的东西。更为重要的是,他并没有把西门庆从人堆里摘出来,而是把他放在我们之中,代表众生与欲望博弈。那种面对欲望的贪婪、沉溺、软弱和挣扎,几乎无人可以轻言逃脱。也只有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金瓶梅》,才有可能体察它尽精微致广大的丰富内涵。
绣像本批注者曾经在潘金莲被杀后评道:“不敢生悲,不忍生快。然而心实在恻恻难言也!”这个评论也可以用在西门庆身上,读至他精尽而亡时,难道我们会有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吗?而“恻恻难言”这个词实在是太精彩了,那种无以言表的遗憾和怜悯,真是令人郁闷不已。
在《金瓶梅》里,没有一个人是单面相的,西门庆更是如此。如果把西门庆这个人放在彼时彼地,以历史和人性的眼光去解读,也许会
有不同的结论。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坏人”的评价稍嫌笼统,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虽然有怜悯,但我也反对动辄便贴上“悲悯情怀”的标签。作为一个作家,在每次写作的时候是不会考虑那么多因素的——不过对作者的意图,倒是可以作各种猜测,其实这种猜测也是小说存在的理由之一。试想,《金瓶梅》的作者为什么要把他从武松刀口下搭救出来?他原本稳妥妥地死在《水浒传》里,武松手起刀落,我们看得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甚至懒得去想他二十年后是不是一条好汉。可作者偏偏让武松放开他,先给他一条生路,然后让他背负着罪愆和邪恶,死在自己的孽障上。如果说此举仅仅是为了找一个恶有恶报的事例来劝诫众人,也未免有点牵强。也有人说,此作是作者发泄愤懑之举。清人张竹坡就持此种观点,说他是借刀杀人。所以后来关于《金瓶梅》是激愤之书和悲悯之书的说法不绝于耳。
在《水浒传》里,西门庆死有余辜,他和潘金莲被分配的角色不过是另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而已,只是为了成就大英雄武松而垫背。而在《金瓶梅》里,他忽然还原成了一个俗人,而且是一个非常平庸之辈,既不是什么无恶不作的歹徒,也不是没有底线只知宣淫的登徒子。他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这“道”也难说不是大道——对朋友不吝啬,对女人也不刻毒。敬妻怜子,也时有善行。不欺男霸女,也不强取豪夺。做的大部分也都是本分生意。就西门庆做生意的能耐而言,即使放在现代,也颇有过人之处。
由此看来,作者的意图之深,远没有那么简单和直露,令人颇费思量,他搭救西门庆不是为了让他的死更有戏剧张力和说服力。如果我们细细读来,会发现在移步换形之间,西门庆也暗暗变了容颜。在《水浒传》里,他“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一个奸诈的人”。到了《金瓶梅》词话本里,他摇身一变,成为“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从“奸诈的人”变成“浮浪子弟”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跨越了。宋朝太尉高俅小出身是浮浪子弟,后来的蒋委员长,早年不也是上海滩的浮浪子弟嘛!但还没到此为止,到了绣像本《金瓶梅》里,西门庆彻底翻身,又从“浮浪子弟”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高富帅,而且已经有了点儿玉树临风的意思了:“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
开着大大的生药铺,呼奴使婢、骡马成群的殷实人家!这种细微的改动,应该说其一反映了作者对他的态度——也许他在描写一个恶霸的时候,真的喜欢上了他呢!其二,这个改动也为西门庆在今后的故事里辗转腾挪铺排了很大的空间——他对钱财的大度,对朋友的豪爽以及處理事情的认识高度和果敢担当,都不可能是在几年里练就的,那是需要深厚的家学和长久耳濡目染的熏陶作为铺垫的。况且如果没有这个改动,故事的很多安排就没说服力。比如说“热结十兄弟”时,这十个人怎么个排序?即便作者做了上述改动之后,在“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的后面,绣像本批注者还依然不依不饶,觉得他居长缺乏说服力。他问道:“怎见得?”毕竟,如果他是一个破落户子弟,资历跟应伯爵、谢希大他们就差远了。西门庆当他们的老大,怎么能够服众?如果要论年龄排,应伯爵比西门庆还大。但当西门庆推他当老大时,应伯爵立即拒绝了。他说:“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么,即使按照应伯爵所言以财富排行,西门庆如果不是殷实人家,花子虚将如何安排?毕竟他才是一个有钱的主儿,西门庆说他“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应伯爵说他“有一个酒碗儿”。所以后来把他排行第四,张竹坡还为此愤愤不平,感叹道:“目中全无子虚!”所以作者这个改动很妙,是非常符合小说的叙事逻辑的。
西门庆的生意无非就是些生药铺、当铺、绒线铺、缎子铺……虽然他也靠航船贩运之便赚取巨额利润,但那恰恰是靠超前的判断力以及市场和资本的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后者也正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最核心的东西。资本本不是坏东西,它是中性的,西方的文明也是靠资本的力量浸淫出来的。西门庆的成功,简单说就是靠个人能力和资本推动。他在做生意上几乎从未失过手,虽然多次抄底成功,但也不是没有取舍。有一次花大舅来找他,告诉他说:“门外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冻了河,紧等要买卖了回家去。我想着姐夫倒好买下等价钱。”西门庆想都没想便回道:“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般来了,越发价钱跌了!”
西门庆的成功虽然有投机钻营和权钱交易的因素,但与他个人的努力也不无关系。他从小失去父母,又无兄弟姐妹和任何亲戚,几乎是靠一个人单打独斗。如果把他的成功和他女婿陈敬济的失败放在一起相比较,就高下立现了。女婿陈敬济出身官宦之家,家资甚厚,可以说只要好好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西门庆的生意件件都成,而陈敬济的件件都败呢?这很能说明西门庆的为人处世之道和经营能力。
所以,理解西门庆一定要把他放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来看,脱离开当时的历史条件评价一个人,难免偏颇。晚明时期,由于资本主义的萌芽和发育,必然带来对个人主义的崇尚,由个人的奋斗和努力而夺取财富成为一股新潮流。《金瓶梅》中全民皆商、无一人务农,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个人力量又造成市民阶层力量的扩大,而各种“异端邪说”冲破思想禁锢的藩篱,对正统思想挑战,导致封建皇权专制再也不能一手遮天,专制权力在社会各个层面都受到金钱的诱惑和冲击,所以金钱拜物教在《金瓶梅》里已经不是奇谈。资本的力量第一次显示出它可以对抗皇权的能力,这种力量如果运用得法,也能够促进社会革命性的进步,比如英国的“光荣革命”和《大宪章》。但如果运用不得法,也是一股破坏的力量,它既可以满足一个人的声色犬马或精神享乐,也有可能勾兑司法,让有罪者脱罪和无罪者入狱。
我曾经看到格非老师对西门庆的分析,他说:“西门庆这个形象的新颖之处,不在于他对金钱的积攒和占有,而恰恰在于挥霍,通过挥霍,他在社会、官场、朋友圈和家庭之中建立某些权威……构成了一种全新的经济依附关系,而非传统的宗族和道德关系。”这的确是至论!其实往深处说,西门庆能用钱铺路登上仕途,也是资本主义的胜利,是对封建制度和传统人身依附关系的一个极大超越。封建制度除了造成人身攀附,其科举制也堵塞了其他晋升道路,造成阶层固化,而且容易使社会永远在治乱循环中止步不前。中国封建社会之所以如此漫长,这种制度难辞其咎。所以黄仁宇曾经在《万历十五年》中感叹道:“一个农民家庭如果企图生活稳定并且获得社会声望,惟一的道路是读书做官。然而这条道路漫漫修远,很难只由一个人或一代人的努力就能达到目的。通常的方式是一家之内创业的祖先不断地劳作,自奉俭约,积铢累寸,首先巩固自己耕地的所有权,然后获得别人耕地的抵押权,由此而逐步上升为地主……所以表面看来,考场内的笔墨,可以使一代清贫立即成为显达,其实幕后的惨淡经营则历时至久。”所以晚明时期的资本主义萌芽以及导致的个人享乐主义的盛行,绝不是一个“道德淪丧,世风颓坏”所能概况的,它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当然,它也是一种破坏的力量,滋生了产生西门庆之类合适的空气和土壤。
纵观金瓶梅,自始至终无非贯穿两个字:财与色。当然这两个字也可以归结为一个“贪”字。的确,西门庆所有的罪恶都可以总束在一个“贪”字上,作者所做的努力也无非是从宗教救赎的意义上去展开——虽然侯文咏先生认为整个《金瓶梅》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神的所在”,但没有神的所在恰恰需要神,这也许是作者的意图之一。从卷首热结十兄弟的玉皇庙,到卷尾孝哥儿幻化的永福寺,很能说明作者的这个态度。
西门庆自商而官、以官促商的利益链条于今尚存。但他对财,也就是对金钱的态度,即使放在现代社会也是极富超前意义的。一方面他认为:“兀(钱)那东西,是好动不好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能理解金钱是靠流通而增值,是晚近以来经济学的精髓。西门庆能懂得以钱生钱的道理,也是他善于扩大再生产而使资产迅速增值的原因。他的经营成功和钱财的迅速积聚,与他的这种认识和持续投资有很大关系。
另外一方面,西门庆也深谙“钱聚人散,钱散人聚”的道理。他之所以在社会上人脉如此之广,得到很多人的认可,这和他对钱财的态度有很大关系。比如捅破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关系的乔郓哥,只是一个年方十五六岁军户的孩子,而军户在宋明两朝都是像乐户一样的贱民。书中说:“郓哥……家中只有个老爹,年纪高大。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即使如某些评论者说的那样,西门庆是伪善,但他能做到对一无用处的下层人还这样宽厚,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作者添此一笔,绝不是随便着墨的。
对于朋友,西门庆从不苛责,而且基本上有求必应,从不拖泥带水。“热结十兄弟”时,其他人凑的份子因为分量不足或者成色不好被吴月娘嘲笑道:“你看这些份子,只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像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还有一次,应伯爵因为家里添丁经济困难来找他诉苦借钱:“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那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借据),说:“没的扯淡,好朋友家什么符儿?”西门庆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还给他找台阶下:“这五十两,你多拿了使去……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她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
很多论者评论说,西门庆一门心思钻在钱眼里,靠钱满足色欲,是个没有任何感情只有下体的“动物”。这种说法也未必客观。很多人喜欢抓住玳安的这句话不丢:“俺六娘嫁俺爹……该带来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只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鬏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其实玳安这话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西门庆真是为了钱,李瓶儿人已经死了,钱自然都是属于他了,他为何还是如此伤心?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钱字解释不通的。
更有一种评论认为,单靠做生意的小打小闹根本喂不饱西门庆敛财的胃口,所以通过婚姻来谋取大笔的嫁资是西门庆积累资本的主要手段,如果没有他先后骗取富孀孟玉楼、太监侄媳李瓶儿和她们的巨额财产,根本不可能如此发达。如果仅从结果来看,这种说法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但从事情发生的过程看,也与事实有悖。西门庆对李瓶儿是见色起意,虽然他知道花子虚有钱,但怎么知道李瓶儿的财产更丰?即使他知道李瓶儿有财产,但他毕竟与花子虚是结拜兄弟,如果花子虚不出事儿,西门庆谋他财产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况且在李瓶儿把资财运进西门庆家之前,连花子虚都不知道她有多少财产。李瓶儿是在花家三兄弟告花子虚之后,请西门庆帮忙,才告诉她自己的资产的:“妇人便往房里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妇人道:‘奴床后边,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这个都是老公公在时,体己交与奴收着的之物,他一字不知。”
至于另一个寡妇孟玉楼,西门庆本不知此人,她是媒婆薛嫂儿介绍给西门庆的。不过这里面有个特别让人忽视的细节,也就是媒婆介绍她的容貌和资财时,即使天花乱坠,西门庆并未表现出多大兴趣。媒婆说:“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西门庆没有任何表示,但当她说到孟玉楼“又会弹一手好月琴”时,“西门庆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问薛嫂儿:‘既是这等,几时相会看去?”
对于权钱交易,刚刚进入官场的西门庆开始还是有底线的。刘太监的兄弟买了一个庄子,用皇室专用的木料盖房被查获。刘太监亲自拿着一百两银子给西门庆行贿,被他拒绝了。而且他对自己的上司夏龙溪收钱便给人办事颇为轻看。但见多识广的应伯爵并不这样认为,觉得夏龙溪不利用職务之便挣些钱,怎么过日子呢?“哥,你是稀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西门庆颇不以为然:“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到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蹋婪,有事不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
还有一次,专门通过走门子搞贿赂承揽官府大宗采买项目的揽头李智、黄四,拿到了一万两银子的官府项目,通过应伯爵向西门庆借钱做这笔买卖。西门庆认为,这些人买通官府,以假充真,实在让人不齿,而且“我衙门里搭了事件,还要动他!”
只可惜进入这个腐败透顶的官僚体系,尝到权力的滋味后,当他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时,便不顾一切,丝毫也没有礼义廉耻了。苗青一案,西门庆受贿一千七百两白银,私放了苗青。后来等到他在官场上驾轻就熟时,拿钱办事简直就像喝酒吃茶一样轻松了:“西门庆前边陪着乔大户说话,(乔大户)央求他:‘扬州盐商王四峰,被安抚使送监在狱中,许银二千两。”当时买一个上好的丫头,也只是四五两银子而已。两千两银子这么重大的事项,西门庆想都没想便首肯了,仅仅修书一封让下人来宝送到东京,交给蔡太师的管家就给办了。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就连跑腿的来宝也“赚了盐商王四峰五十两银子” ,可见当时的整个官场已经彻底腐朽了。所以绣像本在应伯爵替夏龙溪拿钱就办事而辩护的这段下面批道:“此一段今日仕途所难,勿以西门庆而薄之。”而又在西门庆拿钱就办事的时候批道:“自路皆然,不足深怪。”那深深的体谅之情,读之让人毛骨悚然。当时官场贪腐,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被社会所认可。所以在此背景之下,责怪西门庆或者任何一个官员,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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