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群
陳艳群
国内以前有个电影,叫《发工资的日子》。电影内容早已忘光,但工资日无疑是上班族最开心的一天。从某种角度来看,工资体现人的能力和价值,何况它还可以满足人们的物质需求,是维系正常家庭关系的重要保障。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唐任职的大型货船上,逢周三发工资,也就是说,开心的时刻每月有三至四次。
每月可领四次工资,并不是因为船上特殊,而是因为船上规定将月薪分四次领取。有些人花钱没个盘算,一上岸,钱便像天女散花,散到各个酒吧、夜总会女郎的口袋里,或商场的收银员钱柜里,以换来酩酊大醉,换来短暂欢乐,好让枯燥的船上日子得以延续。往往上一次岸,余下的日子就到不了岸,需要靠这种方式来约束,保证后半个月的口袋不会布贴布。
通常,周三上午有两件固定的事,先是紧急情况逃生演习。电钻般的警报铃一响,船上各个岗位的人员,包括家属或来访者,抛下手中活,抓起救生衣,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主甲板上的救生艇停放处,加入紧急逃生演习。事毕,一窝蜂涌向船长办公室,自觉在门口排队,领取工资。
一到发工资前,就是唐手忙脚乱的时候。船上没有配备财务人员编制,由船长兼之。他根据每个部门报上来的工资和加班时数,为三十多名船员造工资表,一式三份。这里领工资不似大多数机关企业公司,一张支票就给能打发,船员工资的支付方式比较人性化:一部分直接汇进船员提供的银行账户,一部分要开支票,还有的要提现金。几乎每个船员都会选择两种或三种方式。光按人需分类列表就已劳神费力。现金由当地的船务代理人事先送来,唐亲自点数,再将每人需要的现金装进各人的工资袋。直接入账的就发邮件,通知船公司财务部门去转账。有些人不相信转账,一定要亲手拿到支票,自己存入银行。唐便写张支票给他们。之后,他还要将每人领取的现金、支票、转账数目统统加起来,再把整数报给公司。现金通常都是新钞票,很容易粘在一起,偶尔出现少钱的现象,还得自己掏腰包垫上。如此琐碎的工作,每周一次,累了船长,却方便了船员。
每见唐被这些琐碎事物缠绕,我总忍不住伸出援手,为他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如替他复印一些表格和资料,将一式三份的工资表,按红、黄、白三种颜色归类。将现金数好交给他,他再数一遍才装进信封大小的黄色工资袋里,之后咣当锁进厚实的保险柜。掌管整个船的一大串钥匙时刻扣在他的裤腰皮带上,无论走到船上的哪个角落,都能听到那串清脆的钥匙碰撞声,那是权威和责任的象征。我寻思,他如何记得,哪把钥匙是管哪道门的?
一群人在门外叽叽喳喳,插科打诨。我坐在与船长办公室相连相通的卧室沙发上,虽不露面,但两耳竖起,聆听唐与每个船员之间风趣的对话,这是船员们最轻松活跃的时刻。可谓无话不说。
“轮机长,孩子们都好吗?”轮机长叫麦克,工作当中,唐总是以他们的职位相称。
轮机长掌管船上所有机械方面的事务。他的工资待遇仅次于船长,麦克的办公室紧挨着船长办公室,领工资时他总是第一个,近水楼台。并非他急于用钱,也非他的职位居高,享有特权,而是他那近四百磅的身躯,支撑不了站队的劳苦。前一段时间他在努力减肥,虽然这样的决心下过千百次,人们已经习惯将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不过这次倒是动真格的了,只因他年轻的妻子在跑步机上摔落致死,留下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在家既当爹又当妈。医生已向他提出警告,孩子尚幼,你要为他们着想。话没说穿,但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孩子不能再没有父亲。他一咬牙,狠下决心,痛下决心,下足决心减肥!每天,餐厅靠墙的一张桌上摆满了各式新鲜蛋糕和曲奇饼,他背对着糕点桌坐,眼不见为净。但香味挡不住,幽魂一样袭击着他嗅觉灵敏的鼻孔,甜品的诱惑总是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瞧,船长,我瘦了25磅!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好奇,侧头朝外看,见麦克那双白胖的手抚摸着凸起的大腹,三层涟漪般的下巴堆满得意的笑容。
“是吗?看不出来。”唐未来得及开口,站在麦克后面的一名修理工丹尼斯,歪着头打量自己的上司,风趣地说:“你瘦25磅,跟皇家邮轮‘玛丽女皇号的甲板上少了张躺椅一样,不易发觉。”走廊上一阵哄笑。麦克并不生气,只顾口若悬河起来。在这里生活比较轻松自在,下属不必阿谀奉承上司,人人平等,也不用担心一句话或一个玩笑而得罪头儿。
“你以为我容易吗?减25磅。还不是为了家里那两个活祖宗。说到孩子,唉,甭提了,只没把你气炸。这年头,孩子们不是手不离书,而是手不离机,一天到晚就折腾那玩意儿。我怎么知道?我刚收到女儿的手机电话账单,上个月她居然花了1700美元的手机短信费。1700元!我以为电话公司弄错了,一看明细单,我那小祖宗上个月居然发了几万条手机短信,平均每天一千多条!那两个拇指怎么能在一天之内发一千多条短信呢?简直不可思议,简直是个怪胎!”
“是啊,如今的孩子足不出户,缩在家里玩游戏或发短信。那是他们社交的方式。”
“我们家那小子连朋友都没有。”
“别以为他没有朋友,你到他的脸书上去看,朋友好几百,比你活了半辈子认识的人还多呢。”
队伍中有人接起话头,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唐深有同感,记得小女儿进大学时,唐给她买了个手机,便于在好几千里外的海上能与她保持联系。然而,父亲每次拨过去,都是机器回复:请留言。留了言,也是白搭,得不到回话。只有一个情况例外,那就是女儿要钱的时候,且不用你打过去,甜甜的声音会传到话筒的这一头。有次,女儿的手机费用超额了一大截,打了几通电话去都找不到人。唐一气之下,把手机停掉。不到两分钟,女儿的电话就来了。
“爹地!”女儿在电话那头叫他。
“我哪是你爹?我只是你的银行!要钱的时候才想起我。”唐真的很生气。自己常年在海上,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从小学到大学,全是私立学校,供她们学费、住宿、生活费,外加供车。每个月的薪水用去了一大半,不就是为了两个女儿将来能有出息么?心思细腻的他,还为女儿开了张信用卡,交代,遇到紧急情况时方可使用。女儿接过信用卡,兴奋地对爸爸说:“您说的紧急情况,指的是我周末要去参加派对,而没有合适的裙子穿吧?”唐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父亲数千里之外心疼子女,关怀子女,而这个年龄段的子女,只有他们的朋友,全然无视父母的存在。唐苦笑着说:“轮机长,你女儿绝不是怪胎,至少不是唯一的。我们家的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减25磅确实不容易,两三岁的孩子不就是那个重量么,继续努力!”
“你好,船长!”轮到后面的维修工丹尼斯,他用沙哑的嗓子跟船长打了个招呼。
“丹尼斯,领这么多现金,又准备带琳达去哪儿潇洒?”唐笑着问,不等丹尼斯开口,又追问一句,“还是同个女友么?做你的女友真是幸运。”
“当然,船长。我把她的名字纹在我手臂上,这辈子就她了。”丹尼斯卷起那油渍斑斑的深蓝色工装裤的袖口,结实的右臂上露出红黑相间的“Linda”字样。“你看!”他信誓旦旦地说。不过这份信誓旦旦并没有维持多久,丹尼斯身边即换成了一位韩国女郎。他辩解,是琳达抛弃了他。这是实话。有趣的是,韩国女友也叫琳达,据说这英文名儿还是丹尼斯给她取的。船员们笑他,看来今后的女友或妻子,将与琳达这个名儿脱不了干系。毕竟,此名已深入肌肤。
谁道水手无情?在我看来,世间没有无情的水手,只有多情、深情,抑或滥情者。事实上,大多数水手都是热血青年,波涛汹涌般的情感被困在海上,无处倾泻,以至于积压得随时会爆炸。他们都是心灵孤单,渴望倾诉心声的对象。一旦遇上钟情者,便掏心掏肺地待她。年轻的丹尼斯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他的恋爱都如跳水般,一头扎进去,陷得深。他慷慨大方,心甘情愿为女友倾其所有。然而,真情加物质,仍难获得女子倾心。在他的恋爱史中,可谓屡败屡恋,屡恋屡败,直到后来在塞班遇上成衣厂工作的一位中国女子,终获芳心,并在塞班安了家。数年后,我有次在海边晨跑,迎面遇见丹尼斯和他的娇妻。他用沙哑的嗓音热情地向我介绍,这是琳达,来自苏州。当然叫琳达,只能叫琳达,我会心地一笑。真诚地祝福他们早生贵子。
“大副,仅领一百元现金,能做什么用?”唐问大副。“船长,你知道,我们在船上没处花钱。我的头发长了,上岸去理个发,顺便吃个午餐,喝两杯啤酒,就够了。”大副是个中规中矩、憨厚之人,他做事一丝不苟,是唐的得力助手。他的工资总是直接入账,唯恐家中妻儿缺衣少食,亏待了他们,自己则领取一些零头作日常开销——纯粹的贤夫良父。
跟在大副后面的是报务员格伦,他的工作非常重要,负责所有雷达、电脑、卫星电话等通讯设备,确保通讯畅通无阻,他薪水丰厚,且有额外的加班费。格伦娶了一名菲律宾女子。每次领工资时,他总是牢骚满腹,喋喋不休地说,月月要给妻子在菲律宾的老家汇去一千美金,资助她家人。这还不算,平时她的父母,兄弟,甚至七大姑八大姨有这样那样的困难,都托她来说情,寻求经济援助。
“船长,我不只是娶了一个妻子,简直是娶了她全家。她们家把我当成了取款机,当成脱贫的途径。我没有那么高尚,也没那么大能量。照这么下去,他们家境况改善了,我会成了贫困户。”格伦忿忿不平地说。平时胸中的怨气、闷气不能对妻子发,那会伤感情,只有在同事们之间宣泄一番。
每次唐跟我谈及这些,总是感慨万分,说我们家人真好,从没给他添过麻烦。而且每次回中国,他得到的盛情款待,那热情程度胜过他的亲兄弟,令他感动。我笑笑说:“你运气好,遇到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家。”此话不假,虽然,我们家既无官也无商,但靠薪水过日子的哥哥姐姐自尊心强,从不向我们提任何要求,眼见他们的小妹中西合璧的姻缘,琴瑟和鸣,他们颇感欣慰。在这方面,我很感激我的家人,更庆幸找到一位善解人意的夫婿。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唐,有着浓郁的东方情结,逢年过节,他会主动提出给家中老人、晚辈准备生日红包或压岁钱,懂得入境问俗,入乡随俗。
“咣當”一声,保险柜重重地关上,这天的工资发完了。只见唐走进来,满面春风地对我说:“鉴于你在船上表现颇佳,是个合格的船员,你也有一份应得的工资。”说完他递给我一个黄色的工资袋。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着1000元。我明白,那是他挣的薪水,还是掩饰不住惊喜。虽然平日开销都是从我们共同账户里直接提取,购物也有信用卡,并不缺钱花,但他的行为,他的体贴与幽默感,令我动容。本想说声谢谢,嘴里却冒出一句:“这上面怎么没有我的名字?”唐忙说:“对不起,疏忽了。”转身回到办公桌,认认真真补上,再送到我手中。
姓名一栏写着:The Admiral(海军上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船长满世界走。
这是多么浪漫美好的人生!旁人都羡慕地说。可他们又如何能知道,现实与想象,相去甚远?作为一名海员的妻子,想要抵达幸福浪漫的彼岸,中间有多少山重水复要越过?相思的苦涩,孤独的煎熬且不说,生理上先需经一番大海的洗礼,少不得要受许多晕船呕吐的折磨,这是我每次乘船所遭受的难言之苦。
无论到世界的哪个港口,唐所工作的这艘四万五千吨的美国巨轮,总是远远地在深海下锚,与码头遥遥相望,靠岸的机会极少,有也多半是在进船坞,作维修保养时才获得。如此一来,当地船务代理公司这个角色就尤显重要,他们代理一切包括船的各种文件申报,船员的往返机票,机场接送,安排船员酒店,存取现金等琐碎而又具体的工作,而每天提供若干次交通艇的服务是必不可少的。这艘海上交通工具除每日承担船员上下船的接送,食物、货物的补给外,还充当牛郎织女相会的桥梁。
美国的船公司颇为人道。以往船一旦进入某个港口后(军事基地除外),船长以及高级职员的家属可以上船,并享有头等舱待遇。911以后,安全升级,家属船上留宿的优厚待遇被取消,但白天仍可乘交通艇上去探望。乘小艇的航程长短,依大船与码头相隔的距离而定,短程仅五分钟,长时近一个小时。
原以为瑜伽、太极练了很多年,自己的平衡感极好,对付船之摇晃应是轻而易举。事实上,身体的平衡能自控,对小船的摇摆失衡却是一筹莫展。
记得新婚不久,唐带领一船人马赴泰国的芭提雅,并要在那边停留一个多月。他发来电子邮件,催我飞过去与他会合。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跟着唐上了一艘年岁已高、简陋灰暗的交通艇,遮阳篷下权作舱室,想找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尽管如此,立于甲板上的我们,掩饰不住异国相逢的喜悦。
当小艇的马达发出隆隆的吼声,挣脱码头向大船驶去时,眼前的情形令我不安:墨云在低空翻滚,当顶累累地压下,陡然间滂沱大雨,击鼓般敲打着遮阳篷。浪涛如万马奔腾,呼啸而来,一波又一波,前赴后继,摧毁一切声音。残旧的小船无力招架,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被扔进浪谷,人在上面好似坐过山车。
我吓得两手紧紧抓紧栏杆,唯恐我这个旱鸭子被抛进海里,成为鲨鱼的美食。唐见状从身后将我围住。大海似乎喜欢欺生,一见到生人,便来一个下马威。内陆长大的我,无识于海的心机。它不动声色,只轻轻一拱,船被抛到了空中,上不挨天,下不着水。人在空中,丧失重心。我吓得张开大嘴,却发不出声,无助绝望且恶心的滋味,这辈子难忘。当时脑子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又仿佛半个世纪过去,船才被地心引力吸回来,重重地砸在海面上。“嘭”的一声巨响,那股震荡与初学驾驶的飞行员,没把握好降落速度,失控撞击地面的情形无异。海水四处飞溅,心给震碎。双脚好不容易落到现实的甲板上,两腿仍颤抖不已,惊魂未定。唐一手拦腰抱着我,一手握紧栏杆,不停地安慰说 : “Its ok,Its ok, almost there.”(没事,没事,很快就到了。)昔日订白首之盟时,只承诺要同甘共苦,未料还有同舟共济一关。那一刻生出的念头即是,宁肯孤独寂寞地安守于家中,也不要送上门给大海蹂躏。海洋,是一个你惹不起但躲得起的地方。
然而,好了伤疤忘了疼。过了一阵子,唐在欧洲的一个小岛上向我热情召唤:“来吧,这里有中餐馆!”他知道,倘若十天半个月断了中餐的话,我的生活质量将会大打折扣,知妇莫如夫。我二话没说,拖着装有两瓶辣椒酱的行李箱,于10月12日,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的那一天,飞抵他曾经生活过,并影响了他一生的马德拉群岛(Madeira Island)。一路上兴致勃勃,晕船的遭遇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幸运的是,这次我可以住在船上,无需天天上船下船之劳,但面临着另一个问题:虽说每天有人做饭清洁房间,无奈美国人的饮食习惯与中国人大相径庭:汉堡包、三文治、大块大块的炸鸡、炸鱼、烤牛排,又干又硬。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沙拉外加冰水,吃到肚子里,心都是凉的。即便是深秋甚至浓冬季节,他们冰水冰啤照喝不误。无奈我的肠胃是独特的中国肠胃,需热饭热菜和热汤伺候。如若美国餐这么吃下去,恐怕肝会变硬,肾要结石,胃将结冰。唐无暇照顾我,一船人的生命和几十亿美元的货物,全压在他肩上。我得自己照顾自己。于是我决定独自一人下船,去岸上的中餐馆打回牙祭,抚慰受委屈的肠胃。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深秋。冬温夏凉、充满欧洲风情的马德里小岛上,人迹稀少,却有着小家碧玉般的精致秀丽。这里是欧洲人的后花园,冬季度假胜地。从码头漫步不到十分钟,即可看到一家中餐馆,餐馆面积不大,里面清一色的红木雕花桌椅,桌布皆红白两层。在美国,鉴定餐馆级别的方法,两层桌布是其中之一。这该是我所见过最干净的一家海外中餐馆了。四十开外的老板用温州普通话告诉我,入乡随俗。不洁净的餐馆在这里是无人问津的。不知这里的唐人街是否比美国的整洁利索?我联想到这个问题。
浏览了一遍菜谱:红烧狮子头,梅菜扣肉,宫保鸡丁……样样都想吃,一个人只能忍痛割爱,点了盘回锅肉,一碟小白菜,还打包了两个什么菜,吃得那个香。待茶足饭饱,且与老板闲聊了一会儿,方心满意足打道回码头,琢磨着什么时候再来。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海上风起浪涌。刹那间,在泰国所遭受的经历和眼前的景象重叠起来。我心一紧,唐不在身边,需独自面对这突发状况之外,别無他法。我安慰自己,今日不同于昔日,大船离码头仅五分钟的距离,无论如何都能忍受颠簸,顺利回到大船上去。
驶出码头的交通艇,像一名骑在牛背上的斗牛士,被大海这头疯牛撅拱得前俯后仰。虽载着船长、轮机长和唯一乘客的我,它却轻飘飘如花生壳,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一身如叶”的轻渺。船长和轮机长都是西班牙人,英语口音极重,难以沟通,但看得出,那位卷曲长发的船长试着安慰我,让我放松,他双手不离舵,脚步却舞起来,那是弗朗明戈舞步。我明白他的好意,强挤出笑意,表示感激。
好不容易接近了大船,小艇摇摇晃晃,像企鹅行走的姿态,又是作揖,又是磕头,但浪涛翻着白眼,毫不留情地将它推开。值班的大副一看急了,他在大船上扯着嗓子叫喊:算了吧,找个酒店住下,现在上来太危险。护照没带在身上,哪个酒店肯收留我?况且,风浪再增强的话,船得离港去几百里外的地方避风。一去一回得好几天,留我独自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小岛上,虽有哥伦布的故居可参观,也有著名的马德拉葡萄酒品尝,还有地道的中国餐可享,然而,人处在气候恶劣且陌生的环境中,容易产生生离死别的恐惧。我坚持要回到大船上去。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半个小时,卷发船长一看这情形,收住了弗朗明戈舞步,全神贯注起来。他熟练地躲过一个浪尖,加大马力,谨慎地向大船靠过去,被挤压的一股白浪从两船之间窜出,小艇打了个踉跄,几乎呈45度的倾斜。再靠过去,浪头咆哮着冲进了船里,将我从头至脚淋成落汤鸡。我的胃开始慌乱了,在体内翻江倒海,我试图用意念来控制它,顶住,顶住,你能做到。就在这时,大海故伎重施,一股巨浪从船底将小船托举至半空,可怜那被冷饭冷菜虐待多日,刚刚温暖过来的胃,突遭袭击,慌得举手投降,很不情愿地将中午吃进去的美味全部交待出来,倾吐在一个装有沙子的铁桶里,沙中渗透了我哗哗的泪水。我又惊又怕又难受,从未像此时这么痛恨大海。我狠狠地诅咒它,发誓不再靠近它,不再吃它的苦。
奇怪的是,呕吐之后,反而感到一些舒畅与坚强,而这些被转化成了自信。当一个人陷入困境时,本能的自救意识会豁出去拼命,充当斗士。人类正是同自然较量的过程中不断进化的。
我用袖子擦干泪水,抹掉嘴边的残渣,深吸口气。抬起头来,唐的身影已出现在主甲板上,他正指挥大副启动起重机。救星来了!后盾有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轮机长示意我蹲在一个无盖的大木筐里,他们准备用蟒蛇般粗的绳子,将我连木筐一起牵吊上去。那是平时补给用的木筐,载人恐怕还是第一次,尽管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当时的情形已容不得多想,就这么,我战战兢兢卷缩在两米长、一米宽的木筐里,随着筐子徐徐升起,我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任其悬空晃荡,任脚下湍急的水流推波逐浪,大气都不敢喘,脊梁骨里渗满了恐慌。待唐将我从木筐里扶出来时,我瘫软在他紧紧抱住的怀里,任凭他如何安慰,我却是神经质似地抽泣不停。那次死里逃生,劫后重逢的险历仍历历在目。如今一想到这些,浑身就会哆嗦。
每次与失事的太平公主号的船长伉俪交流航海经历时,他们总是鼓励我,说不要害怕晕船,多几次经历,你会适应的。结婚已十四年了,而我晕船的现象毫无改善,我也从未奢望能练就像唐一样的航海本领。只知道,无论海上多艰险,我必须跟随他。这是我在选择跟他过一辈子时,所做出的决定。
记不得,已有过多少次这样那样的乘船历险记。奇妙的是,我居然没有退缩,可不,今又回来了,像海员一样,背个背包,穿着T恤、牛仔裤和网球鞋。几乎每天上午10点以前,准时到塞班的码头报到。事先,我买了一袋盐姜,一瓶白花油,还有朋友教我的,轮流掐两个虎口的穴位之秘方,以免晕船。应该说,对晕船的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充分,然而,关键时刻,这些都难以抵挡震耳欲聋的马达声,浓浊难闻的柴油味,以及小艇摇晃所带给我的难受。恶心的滋味如旧,但有一点,就那么一点,似乎不同于以往,即我的恐惧感消失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日日乘船,使我練就了一身海胆,内心分明坚强了许多。我感觉到了这细微的心理变化,这很重要。正是因为这种变化,我可以战胜身体的不适。
诚然晕船的现象,你无法改变,许多航海的人总是说,你会慢慢适应的,那只是一种善意的安慰。抑或,是不贴切的表达。以我的体会,你改变不了晕船的事实,但可以改变的是你的内心,你的心境,你对待事物的态度。心理素质强的人,可以战胜生理上的各种不适,甚至疾病。偏偏无人告诉我这点,十几年后方悟出来。能悟就好,迟早不重要。悟是一种体验,更是一种境界。从那以后,我站在交通艇的甲板上,迎着夕阳,背靠栏杆,双臂交叉,首次以欣赏的姿态,饶有兴趣地看着船尾碾压出滚滚白浪时,一种征服者的快感油然而生。
欲跟着船长满世界走,没有坚强的毅力是跟不上的。航海挑战人的生理和心理素质,同时也帮助你认识真正的自己。
美国911惨案发生时,我正跟随唐在他所供职的“黑鹰”号货轮上。黑鹰号常驻北马里亚纳群岛中的塞班岛。恐袭后,全美军用船只接到海军发出的紧急命令,迅速离港,包括远在太平洋的夏威夷、关岛和塞班港口的货轮,以防成为恐怖袭击者的下一个目标。
接到命令,唐立马通知大副和轮机长,拔锚启航。在离塞班二百海里外的海域兜圈子。何时返港?待命。
俗话说,行船莫计时。况且发生这么大的事件,三千多人连同作为纽约地标的双子塔,毁于一旦,全美已陷入恐怖的灾难之中。黑鹰号估摸十天半月难拢岸。离港的船,无法接收电台和电视节目,更没有网络,对外联系全靠昂贵的卫星电话。海员每日干至少八小时活,日子易过。对于无所事事的家属我来说,昼如长天阔海,难以打发。
其实海上有海上的娱乐,最富刺激挑战的,莫过于钓鱼,鲜活的海鱼能让长期靠吃冷冻食物为生的船员生活稍得改善。黑鹰号这时无事一身轻,行船不赶路,船速缓慢,不失为最佳钓鱼时机。
驻扎塞班十多年,何处有海底山丘,鱼群聚集之地,唐了如指掌。有的海底山丘距离海面仅几十米,充足的阳光,使珊瑚繁殖茂盛,为海洋生物生长提供了家园和养分,也成为大鱼觅食之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微生物。这是一个有序的海洋生态系统。大鱼有天敌么?当然有,人类。十九世纪以前,西方为追逐高昂的商业利益,铤而走险,大肆猎杀鲸鱼。而食鱼翅是亚洲人特有的饮食文化现象。据说全球每年要捕杀上亿条大小鲨鱼,以致繁殖缓慢的鲨鱼濒临灭迹。如今海洋生物保护意识在不断提高,我所居住的夏威夷,已领先成为了全美首个禁止贩卖鱼翅的州。
员工在船尾主甲板上释放四根长长的钓绳入海。主甲板离海面50英尺,约十来层楼高。因高高在上,无法使用鱼竿和卷筒,他们便将钓绳绑在铁栏杆上。拟饵是软塑做的仿生鱿鱼,约12英寸长,色彩斑斓,两个锋利的铁钩巧妙地隐藏在鱿鱼须内。这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架势。一切准备就绪,船员相继离去。无人看守? 货轮的任务是运货,数万吨大的巨轮,船员仅三十余人,可谓一个萝卜一个坑,甚至一个萝卜几个坑,各有其职。不似渔民,捕鱼乃职业,鱼的大小、多寡直接影响渔民收入。两者皆为船员,皆在海上讨生活,做的活却全然不同。
唐想到了我这个赋闲人:你在直升机平台上跑步时,顺便留意海面状况,一有动静,即通知我们。锻炼和瞭望,一举两得。闲人也有用武之地。我欣然接受船长派遣。
直升机平台不大,与其说跑步,不如说散步,一分钟即绕一圈。如此短的距离,兜几趟便感晕眩,甚至乏味。若想走上一小时,达到锻炼目的,须昂首挺胸,把眼光像钓绳般拉长,心思跟白云一样悠远,方能坚持下去。这天的目光和心思都集中在那四根钓绳上。常听唐眉飞色舞地谈及他们海钓情形,从未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这次让我赶上了,但愿有鱼上钩。
自古以来,人类获取鱼的方式很多,单看中文词汇就有钓鱼、捕鱼、网鱼、捞鱼、捉鱼、叉鱼、打鱼和抓鱼等方法,每种方式几乎代表了一个时代。平时在陆地上吃鱼时,很少思索鱼的捕捞工作,惟有在海上人闲人静时,会突发奇想。闲不是坏事,古人深奥的哲理,恐怕也是赋闲时悟出来的。
深秋午后的阳光,依旧热烈,海风畅通无阻地吹着,稀释了光的热度。一望无垠的海空之间看似简单宁静,其实万物都在不易觉察地互动与交集;光和云的缱绻,风与浪的缠绵,鸟同鱼的追逐,船依水面起伏。
不知走了多少圈,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猛然看见远处蓝色的海面白浪翻腾,鱼儿挣扎拍击。我振奋不已,撒腿往驾驶台跑,冲着唐大叫:“鱼!鱼!上钩了!”唐迅速掏出挂在腰间的对讲机,通知船员。一时间,船员们从不同楼层涌向主甲板。
等我们赶到那,已有两名胳膊粗大的船员正在猛力拉回钓绳。被钩住的鱼挣扎得厉害,不时腾空而起,展现出它的力和美。是马林鱼。这条鱼真大!应该有二百多磅!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二百多磅的鱼已相当重,由于它的反抗,以及水的阻力,重量增倍。即便常在健身房举重,练出一股股肌肉的船员,此时也感吃力。其他人使不上劲,帮不上忙,只能围观助兴。鱼渐渐地被拉近了,我的心狂跳不已,不知是紧张兴奋,还是为它倒霉的命运,或是为船员的气力担忧,抑或各种成分都有。突然,拉绳的两位船员人仰马翻在甲板上。鱼脱钩了!成功逃生。众人不约而同地叹息,失望不已。我的心五味杂陈。
唐告诉我,通常鲯鳅鱼(Mahi-Mahi)的颚很软很滑,容易脱钩,拉扯不当,就给它溜了。没想到马林鱼也会失手。
翌日上午,我正在舱室里看书,隔壁唐的办公室电话响了,只听到他果断地说:“好!”就放下电话,兴奋地冲我这边大喊:“又一条上钩了!”我抓起数码相机,和他一起冲到主甲板上。
上钩的鱼不肯轻易屈服,正拼命地挣扎,试图挣脱钓绳。又是一条大马林鱼,其块头不如头天的大,也应有一百多磅。人们像看一场精彩的球赛一样,兴奋地注视着。在高空拉扯钓绳,不好使劲,有几个船员下到离海面最近的转盘(Turntable),也就是货物和人出入的地方,接过钓绳。大鱼已近在眼前。两人趴在转盘上,使出吃奶的劲拼命拉扯绳子,绳很结实,专为钓大鱼用的,但很细,受力面小。他们与水中的大鱼拔河,仿佛水下有无穷无尽的威力,每拉一寸都不容易。报务员拿着长柄鱼钩,索性下到舷梯处,只有那儿贴近水面。海水不断地撞击着船尾,白浪四溅。他一手抓住舷梯,一手紧握镰刀大小的鱼钩,斜着身子去钩鱼。鱼钩的尖端刺进了它心脏,鲜血一股脑涌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浪花。“天啦!”众人嘘声一片。我紧闭上眼,心口如同被鱼钩钩住般灼痛。
虽然三人都年富力强,但船在行走,海水起伏,鱼的抵抗等这些动态因素,使得他们无法使上全部的力气,捕捞工作相当吃力。此时从船底冲出一股大浪,猛然扑向鱼和报务员,我吓得叫出声来,惟恐大浪将报务员卷走。海明威笔下圣地亚哥老人捕鱼的情形在脑海中翻腾。一个老人,用抽着筋、被绳子勒出鲜血的双手,獨自对付比他身子大十来倍的大马林鱼。一群鲨鱼循着血迹围拢,袭击小船,撕咬绑在船边的战利品……书中的情形同眼前的险境重叠,我不由自主地跺起双脚,只怕敏锐的鲨鱼闻腥而来,撕咬猎物,攻击报务员。
巨轮发动机的噪音,船员们的叫喊声,以及海浪对船体的撞击声掺杂在一起,形成了有秩的混乱场面。恰好另一位船员赶来增援,他手握一根长鱼钩,下到舷梯处,一把钩住大鱼的腮帮,随着鱼的提起,人跟着往上走。就这样,在四条汉子的努力下,在众人的擂鼓助威声中,奄奄一息的庞然大物终于被拉上了转盘,随即吊到甲板上。
无需招呼,二副已从健身房扛来磅秤,有人拿着蜿蜒的蛇形水管,准备冲洗甲板上的血迹。还有人在启动起重机,其他人手里拿着摄影或照相机,焦距对准这头海洋猛兽。
小心翼翼走近它,马林鱼圆大的眼睛藏着惊恐,皮肤粗厚,喙长得像一把刺刀或利剑。这就是世上游速最快的鱼。这就是《老人与海》里的大马林鱼。海明威精心挑选它与老人对戏,是有他的考量的。一边是食不果腹、身单力薄的渔翁,一边是重达一千多磅,速度和爆发力异常惊人的海洋猛兽。在两者形体和力量极为悬殊的情况下,经三天三夜的力与意志的博弈,渔翁用仅有且简陋的渔具战胜了这头海洋巨兽。如果小说到此戛然而止,它不会那么触动人心,至多是个孤胆英雄取胜的故事。然而人们正欲为老人欢欣鼓舞时,小说来个迂回转折,让群鲨围攻猎物和小船。眼看用生命捕获的战利品,生生喂了鲨鱼,落得全功尽弃。这位遍体鳞伤的老人,八十四天无从收获的渔翁,肩披麻袋,用残缺的舵柄,驾着载有大马林鱼头和骨架的小船,返回岸上。何等悲壮惨烈的画面!却又是美得令人窒息的悲剧,它震撼着我的心灵。
海明威通过对小说主人公内心活动的描写,成功地塑造了老人的生命价值:渔翁敢于挑战极限,那种强大、自信、尊严,以及坚不可摧的精神,鼓舞人心。而看似简单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及环境,里面充满了命运多舛、孤独凶险、奋斗不屈,以及人性的温情怜悯。加上平实有力的语言,大大丰富了故事的内容和情节。今天的海钓,增加了我对小说的理解。
两位船员将大鱼抬到磅秤上,唐用手向右边移动着砝码,125磅,6英尺长。随后起重机将大鱼吊起来,众人纷纷与之合影。平生第一次目睹钓鱼,于平凡生活中,多了一种见识和阅历。
“黑鹰”号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所钓之鱼,无论大小,按市场价格卖给本公司。扣除鱼竿、鱼线、拟饵等钓具成本,剩余的钱可派上用场:设若船员因家里有紧急状况,或员工发生意外(工伤以外),需要提前回家。因为船员因私返家,公司不负担交通费用,船长便启动该基金,给船员买回程机票,解决一些切身、实际的问题。
这条大鱼卖给公司,又被公司当作给船员们食物补给,所以晚餐的菜单临时改了,众人尝到了鲜美的鱼排。我吃不下,想把它敬献给那位孤军奋战,击败大马林鱼,却忍着饥饿疲惫睡去的圣地亚哥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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