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正强(湖南师大文学院)
春雨润物细无声,总无法润及万物。
“阿香!你还不去?”
时间过了半晌,上学的孩子们早已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地跑走了。那扇帘子的后面响过一阵动静,突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她一手窝着头发,嘴里含着根黑色的橡皮筋,迅速跑到羊圈里。
阿香攥了一把刚捆的头发,反手打开羊圈的小门,一阵腥臊味,混着灰尘和莹莹的细羊毛扑面而来。
她尚且没有睡醒,眯着眼站在那群羊羔前。突然,她照准了那只老羊的头,顺手就是一巴掌。
“猪的德行!生生生,生这么多,饿不死你家的!”
“阿香你在磨蹭什么?还不出门?你妈妈的!”张老三抻着脖子,在那帘子后面狠狠骂了一句。她的三个哥哥听到这句,拿着筷子探出头来,嘴里嚼着东西对着阿香一阵邪笑。
立春刚过,南坡上笼了一层薄薄的绿。几条田埂上,有一处两处的雪白,几乎要和这层绿融为一体了。那不是雪,是花,是这个坡上最早的一批香客,荠菜花——早春的荠菜花。
解冻过的泥土变得异常酥软,连轻巧的小羊羔也在坡上落下了满地蹄印。“嗖!”一根细长的杨树枝在半空转了一圈,赶着那群小羊向坡上跑去。
阿香摘了一大把荠菜花,捧到脸上用力闻了一阵。荠菜花淡淡的香气仿佛有种魔力。她闻过后,头便开始摇晃起来,本就没有扎紧的头发散了一背。阳光从坡上斜照下来,阿香一手摇着荠菜花,一手挥着杨树枝。她踩在那些散落的羊蹄印上,一跳一跳,甚至变得有些疯癫起来。
“妈妈的,你们这些羊羔子真好玩!”阿香一边跳一边笑。
这大概是她所有的快乐了吧。
阿香的家,处在这个村子的最南端。平常没有人会过去,那个不大的院子里堆满了废铜烂铁。张老三便靠卖废品养活阿香和她的三个哥哥。在张老三看来,说是养活,可真是养下来活着就行了。
那时正普及义务教育,镇上的学校下来招生,鼓励家家户户的丫头小子走近学校。张老三正巧拉着一车废品从那儿经过,阿香背坐在平板车上,手上正在绕一团弯弯曲曲的铁丝。
不知是谁对着张老三喊了一句“你们家的不去上学吗?”
张老三停了一步,立马又拉着车子向前走。突然,一个带着笑腔的声音传来。
“穷!呵呵……”
阿香学着张老三的腔调,抬起头望着越来越远的人群,也喊了一声“穷!呵呵……”。她喊完这句,像是学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突然开始笑起来,露出嘴角那颗有些淡黄的小虎牙。
阿香把羊赶到南坡上,捡了几根干稻草,一路跑到坡下的小河边。她用水沾湿了稻草梗,把摘的那把荠菜花捆成一个花环。细小的水珠粘在那几簇白色的小花上,迎着风轻轻颤动。
小河的水还是一声不吭地流着,阿香把花环戴在头上,对着小河照起镜子来。她时而咧嘴一笑,时而嘟一下嘴,又或是随着河里的影子扮个鬼脸。
渐渐地,阿香盯着影子出了神,她与那河里的两只眼睛四目交接,仿佛彼此互不相识。
河里的影子,面容姣好,嘴角也有一颗淡黄色的小虎牙,头上也有一圈荠菜花扎的花环。只是,阿香觉着,河里的少女应该自由一些,应该会有漂亮的扎头绳,会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面藏着少女的秘密。那个少女应当是备受宠爱的,会有哥哥带她去河里摸田螺,会有父亲载着她去上学,那应该是一辆舒服的平板车……
阿香越看越痴迷,渐渐地要栽到河里去。
“嘭……”
一个土块从空中飞到河里,把那个少女的影子砸得荡然无存。阿香突然一惊,还没有回过神来。
“阿香,你的花环真好看,却没有我的书包好看!”刚刚放学的小志站在坡上,斜背着一个蓝色的小布包,咧着嘴。
阿香转头起身,咬着牙,双眼微眯。
“好看好看,你妈妈的好看!狗崽子!”
那天,阿香扯了小志的书包,把那根蓝色碎花的书包带抢了过来。她把它拴在花环上,又疯疯癫癫地赶羊去了。
张老三还是每天拉着平板车出去,阿香仍旧在骂声和笑声中,追着羊跑出家门,上学的孩子们呢,仍旧是三三两两地结伴上学去。
“爹,听小志说,现在上学不用交学费……”阿香总是在吃饭时,怯生生地嘀咕一句。
“等羊卖了。”张老三嚼着咸菜疙瘩。
“等羊卖了就去上学?”阿香顿时又要疯疯癫癫起来。
“等羊卖了,你二哥和三哥去,大姑娘家不用去。”张老三面不改色。
阿香没敢再说话,她望着正在笑嘻嘻的哥哥,使劲扒拉了一大口饭。
渐渐地,阿香养成了打羊的习惯。每天早晨,阿香都要眯着眼在羊圈里寻找一番,对准那只老羊的头就是一巴掌。
“猪的德行!生生生,生这么多,饿不死你家的!”
慢慢地,那些小羊也要这么挨一巴掌才能出圈,像是将士出征前必要行的仪式一样。
阿香的荠菜花环渐渐枯黄了,那根蓝色的碎花布带还系在上面。阿香总是拿着枯黄的花环出神,总喜欢带着花环跑到小河边,寻找那个河里的影子。
又一年黄土酥软,春雨点绿。
那一晚,阿香戴着花环沉沉睡去。
那一晚,她来到小河边,解下那根蓝色的布带,又重新摘了一大把鲜嫩的荠菜花。她在河边扎一个更大的花环,她寻找河里熟悉的影子。
她看到,水边生出一丛雪白的荠菜花。花丛里,舞出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时值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