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儿井往事(1)

2021-01-21 11:59陈汝沛
文学天地 2021年12期
关键词:井台马斯猴子

诗歌里常有:“往事如烟”“往事如风”,那是因为没有刻骨铭心的往事。其实,往事就像一个沙漏,任你如何摇晃,把它倒过来,会一粒不少地再流回来,每一个的记忆都是那么悲喜交织,牵肠挂肚。

打开相册,目光定格在坎儿井的旧照上,那是高中毕业时,学校响应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年,全班除两名参军入伍的,其余全部被安排到涝坝去修水渠。坎儿井边的我和几个同学,初入社会,万千感慨,朴实,清纯,满怀豪情,壮志比身后蒼茫戈壁还要远大,在相片底脚上写下一首七绝:“胡杨戈壁染金秋,坎井台前听水流。涝坝暗渠琼液涌,润滋荒漠不干喉”。涝坝是坎儿井暗渠终端蓄水池,也似小水库,是戈壁深处的生命之源,是和万里长城及京杭大运河齐名的远古奇迹。同学们按兵团式的军事化管理,每个班级编成一个排,我们班的排长由班级学习委员万紫红担任,万紫红绰号“半男”,就是一半是男孩子的意思,她留着短发,一身男生打扮,说话做事男孩子一样的大大咧咧,父母亲都是兵团干部,她出生好,是家中的独生女,政治觉悟高,事事上纲上线,担任团支书,同学们感觉她为人刻板,很少见过她的笑脸,同学们背后说她是没有青春期的女生,特别是她对“猴子”尤其尖刻。“猴子”本名叫侯忠,是班级学习尖子,因他的父亲是原国民党起义人员,“猴子”在班级里总有出生不如人感觉,因而他学习异常勤奋,立志要用知识改变命运。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临近毕业,“猴子”患上了抑郁症,整天唉声叹气,不善言表的他,突然变得牢骚满腹,按规定,学校让他回家疗养,而“猴子”在怨恨父亲的身份,怎么也不愿回去。因此,学校把猴子在思想上帮扶的重任,落在了“半男”的身上。由她和猴子进行一对一帮扶,不仅要从劳动工作中进行照顾,政治学习上时刻督促,还要对他的生活、治疗用药随时提醒。以前,她很敬佩猴子的学习成绩,但也很反感他性格的优柔寡断,干脆说,“半男”从未给过“猴子”好脸色。

那年,时令虽已入秋,气温仍很闷热,连队食堂开午饭时,餐厅内闷热难耐,尽管“半男”规定吃饭休息要军事化管理,仍有三三两两的同学被热得满头大汗,端碗来到坎儿井旁的老桑树下,蹲成一圈边吃边聊,午饭仍然是窝马斯(洋葱做的玉米面咸粥),洋玉丝(土豆丝)外加两馒头。“半男”在屋里吃完饭也已汗流满面,她来到老桑树下干瞪了外面不守纪律的同学两眼,没说什么,因为她汗湿的衣服粘贴着后背,也很难受,不时要扯拉一下衣摆,她主要是看着井台边的“猴子”把饭吃完,“猴子”未患病之前,“半男”时时用政治标准要求他,对他言行刻薄,他都能守纪执行,患病后,对纪律制度就有点散漫,他嫌食堂里的桌凳脏,第一个端着饭菜来到门外的老桑树下,见身旁聚的人越来越多,又端着碗来到没人的井台边。“半男”始终不能理解忧郁症病人为何不能自律,她最不能容忍他兴起时胡言乱语,主观品论时事。看在同学的情份上,她从医生那里了解到,忧郁症病人主要靠心理疏导,她想拯救他这个人才,督促他吃药,给他上心理课,希望他早日好起来。每天给他派涝坝放水的轻活,还要看着他把饭吃下去,防止他趁人不备把馒头扔给面前转来转去的狗。同学们看着猴子被管得胆怯的眼神,感受到什么叫自由,仅从窝马斯里就能喝出自由的味道来,他们可以不顾“半男”的眼神,把喝剩下的窝马斯泼给狗吃,可以唱歌,可以骂街,而猴子不敢。他喝光瓷缸里的窝马斯,嫌洗碗井水脏,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旧报纸,撕下一条条擦拭着瓷缸,直到把瓷缸擦得铮亮,还要迎着日光看里面是否有未擦净的地方。把光晕折射到井里,注视着井底出神,这口竖井很深,当初,为使井水清澈,打在暗渠边上,用渗水滤沙方法,不和暗渠连通,井底如镜而听见水流声。扔下一块石头下去,好长时间才能听见回音。井台上的辘轳是搭建食堂时用钢管焊接的,可以两人摇。“半男”趁着这吃饭的机会,顺便总结一下涝坝修渠的情况,对照有的同学好逸恶劳的世界观作出深刻的透析,对自已的工作情况作了自我批评,还是老生常谈那几句话,大家都明知这结尾几句是针对“猴子”的,也没人把目光转向井台边“猴子”的感受。突然,“咚”的一声闷响,大家确定是井底传出的回响,同时把目光投向井台,“猴子”不见了!第一个反应最快的是“半男”,一个箭步冲向井台,向下看了一眼,确定“猴子”是投井了,井口只有六七十公分直径,直接跳下不但救不了人,还会把“猴子”压向水底,“半男”毫不犹豫地解下吊桶,将吊绳系在脚上,她这是要倒挂金钩下井救人了,时间就是生命,她爬向井口,众人心领神会,拔着辘轳把她轻轻放下,为防止吊绳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大家又拿来粗缆绳同时放下,明显看到“半男”已接近水面,她还喊着再放,告知以抖动缆绳为准,她自已也明知下水将有什么危险。众人侧耳听着井底,注视着缆绳,焦急中终于看到缆绳抖动,众人迅速同时向上拉绳,拉上来的那一刻,大家呆住了,“猴子”也是头朝下投的井,“半男”打的绳套扣在他的脚上,“半男”的手还在死死地抓着“猴子”套着绳套的脚,褂子翻盖在头上,白白的上身一览无遗,只有粉色的胸罩死死地守着阵地,“猴子”已没了知觉,“半男”似乎也呛了水,同学们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施救,还是司务长有点经验,把两人都头朝下放在井台边,扑打着他们的后背,“半男”吐出一口水,回过气来的第一反应是查看“猴子”,学着司务长拼命地扑打着“猴子”的后背。

“猴子!你个懦夫,你给我醒来,你爸妈还指望你出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可能是“猴子”吸入的水太多了,她每扑打一下,“猴子”的口鼻都冒出一些带白沫的水,她掏出湿漉漉的手帕,不停地擦着他的嘴,急匆匆赶来的赤脚医生,翻过“猴子”用听诊器听了下心跳,不停地进行胸压,“猴子”的嘴里流出了带血的窝马斯,赤脚医生查看一下“猴子”的瞳孔,摇头宣告“猴子”已死亡。

“猴子!你个混蛋,你给我醒来。你给我醒来!你的病会好起来的。”“半男”拼命地扑打着“猴子”。

同学们第一次看到她嚎啕大哭,哭得那样伤心。也许,她是感到为“猴子”的所有努力都已付诸东流而酸楚,也许,她感到为他才华的消失而痛心。胆小的同学都三三两两地离开,有几个同学把刚自由下去的窝马斯又吐了出来。最后只剩她坐在“猴子”身边,她把“猴子”的眼睛合上,她没感觉出死人有什么可怕,对“猴子”的死有了新的认识,只是感到“猴子”的死只是眼睛一闭而已。他为摆脱人生观的纠结,为摆脱痛不欲生的病魔,逃去了另一个世界。

从那以后,那口留下我们青春背影的坎儿井台又赋于了它新的使命,食堂搬迁到暗渠上游的土坯房里,只到六个月后,我们被统一调回,留下了那段永生难忘的记忆。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照片中的我审视着我,不知是谁在愧疚,我俩相视,现在的我在流泪,照片上那个朝气蓬勃的我还在笑,当初宣誓要做什么样的人,树立什么样的远大理想,后来终未实现,现在的我该哭该笑?是悲是喜?往事回首难耐。

作者简介:

陈汝沛,湖海艺文社文学院成员、连云港市作协会员、诗协会员。作品散见《海外文摘》、《人文连云港》、《灌河文苑》、《精短小说》、《中华文苑》、《连云港日报》、《灌河》、《江南时报》、《苍梧晚报》、等报刊,参于《响水文学四十年》、《灌河风物》等丛书的编写。荣获《海外文摘》2020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湖海艺文社2020文学二等奖、《灌河》报告文学二等奖、《浙商报》诗歌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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