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麒宇
摘要:作为一名高产且充满争议的作家,君特·格拉斯的作品在国内外均得到大量关注。其中关于格拉斯的自传体小说的研究中,大多都将其关注点放在《剥洋葱》中,然而2008年出版的《盒式相机》则由于其出版日期距今较近,及其因风格短小轻快而使得其研究价值被低估,更是在国内外几乎都没有引起太大关注。
但是这部被认为是君特·格拉斯的自传性三部曲之一的作品,其中综合了叙述技巧和主题成为一个多元化的复杂体,呈现了他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末的写作轨迹、个人情感与家庭生活,这也给研究者提供更广阔的研究空间。本文将聚焦《盒式相机》中的相机探究相机与家庭和回忆的关系。
2008年出版的《盒式相机》被认为是君特·格拉斯的自传性三部曲之一,格拉斯以独特的文学表现手法,呈现了他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末的写作轨迹、个人情感与家庭生活。在小说中“父亲”的要求下,八个子女满足了“父亲”的愿望,在台式录音机的记录下,“导演”了一场让子女们自说自话来回忆早年的生活经历和自己眼中的父亲。该书的每个章节均由“父亲”开场,主要内容是子女们通过对话梳理他们童年时代貌似琐碎的生活。在儿女们的叙述中,呈现出了一个具象的家庭回忆:无论是死物,如压扁的青蛙、死鸽子,冻在冰箱的死老鼠等,还是废弃物,坏了的布娃娃、弄弯了的钉子、破损的钢琴等,还是活物,结网的蜘蛛,坐地铁的小狗等,还是食物,烧酒、鳗鱼、红豆汤等,各具形态,各展其能。这些物作为记忆载体实现了家庭记忆的展演。另外最重要最独特的乃是盒式相机。因为这个相机是一个无所不见的相机,它可以看到历史过往、展现个人曾经的失误、看到孩子们的愿望和显现未来的景象。相机本身作为一种人造物,由生产商制造,带有品牌和型号等特性,通过买卖关系和拥有者产生一定的关联。在文本中,相机作为战争中的幸存物又呈现出非凡的特质。作为物首先它参与到了家庭成员的过往生活中,串联起几个孩子的童年生活,成为孩子们和父亲间相互沟通的纽带,更是在玛丽的操作下作为家庭生活记录的“非同寻常”的工具。引人注意的是,相机在文本中也是一个被叙述的对象,这一叙述同时又构成一家人的回忆。根据扬·阿斯曼的记忆理论,回忆不同于思维,后者抽象,前者具体。因此思想只有变得可感知才能进入记忆,成为记忆的对象。因此可以说,概念与图像在记忆中融为一体。[1]盒式相机作为一个具体的物融入孩子们的记忆中,参与并影响了他们的回憶。所以相机在这部作品中并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记忆载体,它不仅将过去以视觉的方式固定下来,而且成为回忆表达的文学手段。而作为记忆的载体,相机除了有一种中介的属性,也有媒介的属性。相机首先是人类器官眼睛的延伸,因而人类可以看得更远、更细致,它成为我们感知的世界的媒介[2],另外相机将四维空间的情景通过相机而形变而被定格在二维平面的照片上,它成为我们记录世界媒介。[1]在盒式相机的记录过程中,现实世界穿越媒介的形变过程让在照片呈现出童话般的效果,这样的记录并不完全提供准确的回忆线索,那么文本中盒式相机到底如何参与到一家人的生活中?它为何对于 这一家人具有特殊意义,不同于任何普通相机?它如何影响子女们的回忆和叙述?本文将从格拉斯具象性的写作出发,立足于文本中的物-盒式相机,对照相机作为物进行分析。分析相机首先作为一个摄影装置进行运作,另外探寻照相机同父亲、孩子的关系以及作用。最后试图根据记忆理论分析该自传体小说中回忆的多重虚构性。
摄影的装置-相机
技术性的摄影是由装置(Apparaten)产生。[5]从装置的词源分析来看 ,装置为拍照而做好准备。另外装置还应该从两方面来理解,即一方面对于消费而言,用于损耗的消费品(Konsumgüter);另一种则对于消费品的生产的工具(Werkzeug)而言。所以摄影装置首先是一个消费品,一个商品;其次它也是一个工具,它的用途就是生产照片。
文本中的提到的作为摄影装置的相机一共有三种,“她拍照片用的莱卡相机,有时也用哈苏相机,但是,咔嚓的都是用盒式相机 ”。盒式相机的外表极其普通,“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前面有三只眼睛。大的在中间,两个小的在边上,一左一右”,其实这就是“阿克发特种型号的两个反射式取景器,中间那个大的是镜头”,“上面还有一个用来取景的小窗口”,“右下方还有一个按钮,还有一个摇胶卷的手柄”,“有三档光圈和三种对焦”[3]。这样一个普通的,却在孩子间存在争议的盒式相机是由阿克发公司1930年生产,相机使用的是B2正色胶卷。因此相机在此是作为一个商品而出现,在买卖关系中成为玛丽的老公汉斯拍摄照片的工具。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玛丽带着家当进入地窖里,躲避炮弹狂轰乱炸,在战争的侵袭中所有的资料文件都被烧毁了,“只有这个盒式相机幸存下来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是有一丁点儿被烧过的痕迹,特别是那个装着盒式相机的皮匣子[4]”。战争成为了相机的再生产者和再加工者,经历了战争而幸存下来的相机“从此它就奇了怪了”,“变得不太对劲”[5],成为孩子们口中的“愿望相机”、“魔幻相机”。
这样一个由阿克发公司生产的一种普通型号的、在战争中幸存的、曾经属于玛丽的丈夫汉斯的盒式相机,在汉斯去世之后玛丽就拥有了这相机的使用权。随后玛丽用这个盒式相机为父亲一家拍摄照片,当然相机的功能和意义首先是由玛丽来决定:玛丽用盒式相机拍摄的都是快照(Schnappschüsse),所以文本中都用表达快照的拟声词“咔擦”,来表示快照的拍摄。并且玛丽不用闪光灯,最终却总能以奇迹的方式展现出照片来。在玛丽的操作下,相机作为一个摄影装置被用于记录一家人的生活,它是一个将四位空间情景固定在二维平面的工具[9]。其次在参与到一家人的生活时,相机又有了自己的功能和作用。
相机与家庭
物有“表演”和“叙事”两种展示方式[10]。首先物有叙事故事线,故事线是探求目标的途径或条理,是探寻是事物背后的一种方式。因此,物的意义需要沿着故事线来进行解读和叙事。而物的叙事化过程,即人们谈论物的方式就是他们谈论生活、价值观和生活经历的一种途径。其次,由于物是人在环境中与之相互作用的物质事物,因此它们是一切人类活动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人类的活动中以及任何社会表演中,人们借助物来积极的构建和传达意义。
文本中相机见证了自父亲的第一部小说1959年出版后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的情感与家庭生活。首先它直接参与了家庭的接近30年的生活,见证了不同孩子的成长以及家庭的破碎与重组。其次它作为叙事的故事线, 作为一种[11]“全知全能的叙事机构”(auktoriale Instanz),在孩子们重新对其谈论时,重现了过去的生活以及经历。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一家人对相机有着深深的依赖。玛丽如此介绍她的相机:
“我的盒式相机拍出的照片,是任何地方都没有的。它看见的东西,事先并不存在。换句话说,它拍出来的东西,你们可能做梦都梦不到。我的盒式相机,无所不见。肯定是大火中发生了什么,从此它就奇了怪了。”[12]
因此,盒式相机不仅是“过去的回忆”,它还能 “总是预知未来”。父亲对此的解释是,“这一切或许同她的马祖里出身有关。我们的玛丽看见的东西,远远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看见的多得多”[13]。盒式相机的直接使用者就是玛丽,所以玛丽的身份和经历,以及她对相机的操作方式都直接影响盒式相机的运作,从而相机的功能和意义由玛丽构建,拍摄的相片由相机而建构。
玛丽为父亲拍摄照片,为了使父亲在写作上获得灵感,比如“他旅行带回来的贝壳,坏了布娃娃,弄弯了的钉子,一堵没有涂灰泥的墙,蜗牛壳,结网的蜘蛛,被压扁的青蛙,甚至还有约尔什捡回来的死鸽子”,还有“每周集市上的鱼”,“半个半个的圆白菜头”[13]。所有拍摄下来的物,都在父亲的作品中出现过。通过照片,父亲能够准确的想象过去的情形,甚至可以“回到十七世纪”。通过玛丽的操作,相机作为眼睛的延伸,可以看到肉眼难以企及的情景,例如孩子们的愿望。相机实现了帕特和约尔什反战游行、塔尔德与自己喜欢的球星会面,以及娜娜梦想着一家人的游乐场等愿望。[15]。相机几乎还是一个无所不知的预言家以及探寻过去的时空穿梭者,预言了塔德尔足球天赋,记录了雅斯佩尔的劣迹,记录拉拉的小狗约吉在城市穿梭漫游,还把一家人“打发到石器时代,在部落中一家人围着篝火,裹着兽皮,嚼着草根啃着骨头[14]”。这个无所不见的相机拍摄出一张张不可思议的照片,当然也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四条粗大的鳗鱼咬着乳头[16]”的照片,及”父亲”拿着大鱼叉,还狂风巨浪中猎杀鲸鱼的照片等。所以对于孩子们而言,盒式相机是“魔法相机”、“魔幻相机”、“希望相機”、“奇迹相机”以及“愿望相机”。
这个无所不见的盒式相机的叙事时态和句式有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以及虚拟式。无论相机在哪一个时空维度,它都紧紧围绕着一家人的生活,建立了孩子和父亲的沟通渠道,他们因为有了相机的参与和记录,在过去的现实中他们得以相互了解各自的愿望、过错和忙碌的事务。孩子们的这场由盒式相机引发的回溯以及对于它的叙述,展现了他们自己曾经作为孩童时的身份以及勾勒出父亲的形象。在孩子们眼中父亲由于缺失了很多孩子们重要的成长时刻,这场叙述因此是对父亲过往缺失的一种清算和控诉。对于父亲而言,虽然父亲不在场,但是父亲让玛丽用她的盒式相机“抓住了孩子”,如同在父亲思想中,父亲紧紧抓住了孩子的手。“这个身上有污点”的父亲,借用相机得以重新自我反省,希望孩子们能够理解,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不能一笔勾销,无法抹去和改变。因此孩子们的痛苦忧伤也是父亲的悲伤痛楚。对盒式相机叙述也就成为他们交流的契机,表达爱和传递情感的途径。
相机与回忆
格拉斯说他自己会在气味中或者通过写着土耳其谚语的旧信件进行回忆或者是被回忆。由此可以看出格拉斯的回忆是一种具象的具体的回忆。当然回忆也是是含糊不清、是残缺的,回忆可以蒙骗、美化和作假。[17]在格拉斯的文学加工下,这些并不再真实的回忆的叙述就呈现了童话般的虚构性的特点。另外,格拉斯认为作家的回忆是一种专业的回忆,作为叙述者总是经过训练式的回忆。这样的训练添加了作家在自传写作中虚构性元素。但是这种添加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必须建立在具象的物上。文本中的盒式相机真实的参与到一家人的生活中,并对其拍摄和记录。由相机建构出来的照片成为孩子们过往叙述的基础,那么回忆也是被建构出来的,所以被建构的回忆就并不完全真实。
这个看似中立的相机,它的客观性在玛丽的操作下以及孩子们的叙述过程中就被消解了。孩子们作为叙述者对过去进行回溯时,融入了自己的感情主观性;另外父亲作为叙述者记录孩子们的口头叙述时,进一步消解了相机的客观性,因此盒式相机就成了一个创造童话世界的相机,而不是一个记录真实的相机。相机的存在是客观事实,它的参与和经历也是客观事实,但是在回忆和叙述的层面,由于叙述主体-孩子们以及父亲-的参与,相机的客观存在被文学所加工,呈现出一种文学的虚构性。相机因此成为整个虚构的基础和底色,被叙述的回忆在这个底色上涂涂改改。相机在回忆中不仅是被动的记录过往的工具,也是引发回忆的物件,从而在叙述中相机的客观性被消解,主观性因为人的参与从而增强,它成为一个发起回忆也被回忆的对象。对这个对象的回忆和叙述从而导致了回忆的虚构性。
参考文献
[1]君特·格拉斯(著、图),蔡鸿君(译): 《盒式相机》,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2。
[2]威廉·弗卢赛尔(著),毛卫东、丁君君(译):《摄影哲学的思考》,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7。
[3]扬·阿斯曼(著),金寿福、黄晓晨(译): 《文化记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4]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 (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5]金莉,李铁: 《西方文论关键词第二卷》,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
[6]伊恩·伍德沃德(著),张进,张同德(译):《理解物质文化》,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 2018。
[7]Vilém Flusser: Gesten. Versuch einer Phänomenologie (1991). Ungekürzte Ausgabe. Frankfurt am Main: Fischer 1994.
[8]Günter Grass: Essays und Reden 1980-2007. 1, Auflag. Göttingen:Steidl 2007.
[9]扬·阿斯曼(著),金寿福、黄晓晨(译): 《文化记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38页。
[10]马歇尔·麦克卢汉(加拿大)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S.216.
[11]参见:刘晓:《媒介文化》,刊于:金莉,李铁: 《西方文论关键词第二卷》,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第17页。霍夫曼在《媒介概念史》中梳理了媒介这个概念在西方文学史的脉络,他认为媒介的三个特点:功能性(可以从感官感知扩展延伸到想象领域,但是始终服务于某种事物)、生产性、技术性(经过不同领域的技术革新与进步使得媒介的本质在很大程度上发生改变,“被媒介化的事物与媒介化产物之间的关系告别了原始的自然相似性,穿越过媒介后获得的不再是与原物完全如实对等的副本”。相机首先作为工具被人为操作后,将通过镜头的世界记录下来,最终呈现在以相纸为载体的照片上,进入镜头的图像形变到相纸上的照片。
[12] 参见:威廉·弗卢赛尔(著),毛卫东、丁君君(译):《摄影哲学的思考》,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7。第21页。装置一词Apparaten的拉丁文apparatus,有“做好准备”的意思,也与此同义还有另外一个拉丁文praeparare,但是这个词更表达耐心等待某样东西的状态。所以,Apparat就是一样东西,为了某件事做好准备,而摄影装置就是为了拍照而做好准备,并且如同肉食动物一般蓄势待发,静静等待照片的拍摄完成。
[13]君特·格拉斯(著、图),蔡鸿君(译): 《盒式相机》,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2。 第6页。
[14]君特·格拉斯(著、图),蔡鸿君(译):《盒式相机》,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2。 第62页。
[15] 同上,第13页。
[16] 同上,第13页。
[17] Vilém Flusser: Gesten. Versuch einer Phänomenologie (1991). Ungekürzte Ausgabe. Frankfurt am Main: Fischer 1994, S.100.
[18]伊恩·伍德沃德(著),张进,张同德(译):《理解物質文化》,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 2018。第183页。
[19] 君特·格拉斯(著、图),蔡鸿君(译):《盒式相机》,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2。第13页。[1] 同上,第15页。
[20] 同上,第10页。
[21] 同上,第142页。
[22]同上,第137页。
[23] 同上,第121页。
[24]GünterGrass: Essays und Reden 1980-2007. 1, Auflag. Göttingen:Steidl 2007, S.578.
项目来源:四川外国语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资助:“新物质主义”背景下 君特·格拉斯作品中的物与媒介 ”(项目编号:SISU2021YY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