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德霖 Lai Delin
罗小未先生仙逝了,又一位德高望重的建筑史前辈陨殁,我的心情十分沉重,一连几天都难以平静。我不是先生的亲炙弟子,甚至连见面所记也只有可数的五次,但拜读过她编写的教材,一直心怀敬意;更聆听过她的讲座,领略过她的风采,得到过她在学术上的厚惠,感受过她的大度,目睹过她与先生李德华教授的恩爱,承蒙过她作为一位前辈大家的鼓励,所以感到应该记下这五面之缘,权作敬献于她灵前的一瓣心香。
第一次见到罗先生是在1982 年11 月。当时《世界建筑》和《建筑师》杂志(当时还是丛书)联合在北京天文馆举办连续四天的大型学术报告会。罗先生是四位讲演嘉宾之一,其他三位分别是清华大学的吴良镛先生、汪坦先生和东南大学(当时为南京工学院)的刘光华先生。吴先生讲的是《关于城乡建设若干问题的思考》,汪先生讲的是《现代西方建筑理论动态》,刘先生讲的是《建筑、环境和人》,罗先生讲的是《战后的美国“现代建筑”》。实话说,除了罗先生的报告,其他三位先生所讲的内容我今天都已忘记,这里能写下他们的题目不过是拜《建筑师》第14 期刊登的论文或摘要所赐。这是因为当时自己刚上了两年大学,专业知识还非常欠缺,根本不足以理解几位大师所讨论的城市问题和建筑理论问题。而罗先生讲的是现当代建筑,有大量的幻灯片,看图说话,非常直观。
讲演中罗先生如数家珍般地介绍着西方建筑的最新趋势和流派,以及代表建筑师和他们的代表作,从现代主义讲到正在流行的后现代主义,信息量极大。不仅令国门刚刚开放不久、正渴望了解世界的在场建筑师们大开眼界,也让我这个刚入专业之门,仅仅听过些许大师之名,却尚未见到现代建筑“百官之富”的年轻学生深感震撼。从讲座中得知她刚刚从美国进修回国不久,大部分幻灯片就是她实地考察的记录。多年后我还了解到,即使经历着文革的批斗和隔离,罗先生也没有停止过对于建筑史的思考,甚至在劳动改造之中,她还要找机会阅读外文期刊。正是这些执着的积累,使得她在文革刚刚结束不久就能够很快把握住国外现代建筑发展的动态和脉络,并承担起主编中国高校教科书《外国近现代建筑史》的重任。
图1 1982 年11 月罗小未先生在北京天文馆报告厅讲战后美国现代建筑(图片来源:《建筑师》总第14 期第69 页,钱锋提供原图)
除了内容精彩之外,罗先生的仪表风度和讲话风格也令我印象深刻。《建筑师》杂志刊登的她的照片(图1)可以为我的记忆补充细节:她戴着一副黑色宽边变色眼镜,短发梳烫得整齐有形,连带身着白色西服外套,内穿花色毛衣并带围巾,显得干练、知性,而又时尚,与三位身着蓝灰色制服的男性教授相比十分亮眼。她嗓音温婉圆润,带有上海口音的话语里不时夹带着英语发音的建筑师、事务所和建筑物的名字:Edward Stone、Kevin Roche、Charles Moore、SOM、Archigram、Lever House、Seagram Building……听来格外悦耳,也令她的讲演大为增色。
那天讲座还有一个小插曲:罗先生讲到赖特的建筑时说到清华的关肇邺先生曾亲身参观过流水别墅,自己非常羡慕。但她话锋一转,又对着听众席中正在听讲的关先生甜甜地说:“你答应过要给我几张幻灯片的喔。”清华男神龇牙一乐表示认账,在场的听众也不禁莞尔。
与罗先生的第二次见面是九年之后,当时我正在汪坦先生门下研究中国近代建筑史。1991 年10 月我去上海调查,希望顺便就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圣约翰大学建筑教育的历史采访谭垣前辈和罗小未先生。我从伍江兄处问到罗先生家的地址,便径直前往,敲门求见。罗先生开了门,我做了自我介绍,不料她听完却正色道:“你没有预约,我不能见你。”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因为做学生时没有电话,在清华拜见老师通常都是直接敲门,所以不曾有预约的意识,到了上海也没有注意。于是赶忙解释,这次上门就是为与先生相约。先生面色稍缓,说她当时没空,但12 月底会去北京开会,要我届时再与她联系。我随后向她询问谭垣先生家的地址。她又说没有经过谭先生允许,自己不能将他的个人信息告诉外人,需要先打电话询问后才能告诉我。她要我稍等,自己转身进屋,一会儿又出来把写有谭先生家地址的纸条给了我。我道别离开罗府,心里庆幸总算没有白来。又不禁感慨,自己先前看到的现代主义只是在文字里,在罗先生这儿,我领略到的现代主义却是在生活里。
很快,先生就让我知道,她并非一个不近人情、令学生敬而远之的老师。我与她的第三次见面就在这年的12 月28 日,香山饭店她的客房里。这次她详细地向我介绍了圣约翰大学建筑教育的情况,包括系主任黄作燊的教育背景、办学特点,推荐给学生的柯布西耶经典《走向新建筑》和希区柯克与约翰逊的名作《国际式》等参考书,以及鲍立克等教师。这些宝贵的口述史资料后来都写入了我的博士论文《中国近代建筑史研究》。我也向先生介绍了自己论文的主要内容,除当时已经有了初稿的建筑教育篇之外,还有接近完稿的有关上海公共租界建筑制度的第二篇,以及马上就要动笔的有关中国近代建筑思想的第三篇。我说待论文完成后希望她能当评委。先生非常感兴趣,还表示欢迎我博士毕业后到同济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她还问到了我的家庭。得知内子刚刚小产,便特别嘱咐我要为她炖红枣当归汤以补血。
先生的关心令我十分感动,也改变了我第二次见她后产生的畏惧感。但紧接着发生的意外让我“囧”了很久。——按照学到的采访要求,我在采访结束后邀请罗先生留影。与本校同学聊天,称呼外校老师从不会加尊称,称呼罗先生也是如此,已成习惯。所以当我结束访谈,心情放松地开口邀请罗先生的时候,竟脱口直呼先生名讳。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失礼,赶紧补称“先生”。先生似乎也愣了刹那,但马上镇定,接受邀请,调整坐姿,微笑地待我拍照。先生不失风度,但我自己已经乱了方寸,拍完后便慌忙告辞,转身逃离。几天后,当我收到先生从香山饭店寄来的便条,嘱我再去前台领取她留下的信袋时,才意识到自己连录音机都忘了带走。
1992 年6 月,我通过了清华大学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十分遗憾,因为邮局耽搁,罗先生的评审意见没能收入答辩文件,之后担任答辩秘书的老师也再没有向我出示。但当时在罗先生门下做博士后研究的常青兄和即将完成博士论文的伍江兄都曾给我热情鼓励,相信也代表了罗先生的看法。不过我自己因先已下决心要在毕业后出国接受再教育,便没有再去同济师从于她。
时光倏忽,我第四次见到罗先生是16年后的2008 年5 月。业师汪坦先生已经在2001 年12 月作古,我也在2007 年从芝加哥大学中国美术史专业毕业,开始在路易维尔大学任教。这次我是回国调研,受罗先生的高徒卢永毅教授邀请顺便到同济交流。想到罗先生是汪先生生前至交,他们还与刘开济先生一道,是编译《建筑理论译丛》的合作者,惺惺相惜,友情深厚,我便约上在沪工作的师弟陈伯冲,请永毅联系,一起去她府上请安。当时李先生中风未愈,家事之纷忙可想而知,但先生依然热情接待了我们。那天她兴致很高,还化了淡妆,令我想到她的弟子经常对老师生活品味的称赞。我查了自己当时所做的笔记,看到那天先生说起自己与清华同行的交往,说起早年开设建筑史课的艰辛,说起她出国进修,对外国同行研究之细和语言功底之好的羡慕,还说起她与汪坦先生的合作。她说“组织翻译,是汪坦先生主持,他选的书,定的译者”。她还谦虚地说:“刘开济和我都听他的。有些书我当时不知道,他就讲给我们听。我学了很多。功劳绝大多数应归汪先生。”我向先生说:“同济近年的建筑史研究非常强。”先生对着永毅说:“希望你们不要离开学术。”李先生因病说话不多,但也插话说到他在1949 年以前受黄作燊先生影响,曾与王吉螽先生一起探讨过江南园林的“流通空间”。
正是午茶时间,先生请阿姨下楼去点心店买回新出炉的蛋挞。她招呼着我们先吃,又剥开一个,小心地照顾李先生吃下。看到这一切,我不由想到庄子所说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心里默默祈祷,祝愿这对相依相助、甘苦与共的学术伴侣健康长寿。
第五次见到罗先生又在七年之后。2015 年5 月我去同济参加中外建筑史教学研讨会。听永毅告知,年近90 高龄的先生得了重病,她正要去医院探望,我便随她一起前去。病床上的先生已很衰弱,外表也失去了平日的风采,但她的目光里依然流露着坚强。我和永毅祝她早日康复,并告诉她,我们正与伍江和徐苏斌这两位学生时代的好友,联合国内外近80 位专家一起编写《中国近代建筑史》。先生露出笑容,用力说出六个字:“你们做得很好!”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罗小未先生。当时非常感伤,但之后不久我就得知她战胜了病魔,转危为安,并又多次看到她神采奕奕地和学生们在一起的照片,心里非常高兴。
如今一代宗师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作别了敬仰她的学生,飘然西去。但她的形象永远会留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位学识渊博、平易但永远不失尊严的学者,她是一位要求严格但又对学生关怀备至的老师,她还是一位热爱生活、贤惠体贴的妻子。虽然我没有看到作为母亲的她,但我知道,所有她的弟子都视她为慈母。
志存高远为上,量容百川为海,上下一心为同,互助合作为济。我向罗小未先生致敬,因为她与许许多多老一代学者和教育家一道造就了今天群英荟萃、朝气蓬勃的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我也衷心祝愿她生前引领的同济大学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教学和历史遗产保护事业不断精进,更上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