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编制”困住的县城年轻人

2021-01-19 13:18何国胜
时代邮刊·下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永清编制阿Q

何国胜

在县城里,“编制”是一个复杂的符号,它象征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还有父母终其半生的希望、社会地位和阶层跃迁的假象以及未来可能美好的生活。但有些时候,对身在其中的年轻人来说,它更像是一个鸟笼,牢牢地将他们困在其中,从身体到精神,从开始到结束。

考上的才叫工作

2019年10月,许佳(化名)终于考上了带“编制”的工作。于她而言,“终于”二字是必须加上的。因为这是她第八次“考工作”,但却是第一次成功。

她现在在云南一个边境小县城的政府单位工作,谈不上理想和喜欢,但这份工作是父母期望和被周围人认可的。为此,她付出了两年多时间。

在许佳最初关于大学毕业后的规划中,回家考带“编制”的工作是很靠后的选择,排在最前的是继续求学。但到了大三要开始选择人生下一阶段的路径时,父母的意见来了,“家里说我年纪太大了,先考工作吧”。许佳的父母一辈子做小生意,觉得生活又累又没保障,所以最希望女儿能有个稳定有保障的工作。

综合考虑之后,许佳顺应了父母的希望,一心扑到了考工作上。大三一结束,她就回家报了“国考”辅导班。学费很贵,但父母和她都咬牙交上了。本来她大四第一学期仍是有课的,但为了考工作,她请了长假。就这样,经过一年多的准备,她进了考场。

“多少分不记得了,反正是没考上。”“国考”失利后,她很快投入了下一場考试,但依旧失败了,这次败在了面试。接下来她碰到了一个觉得是为自己定制的机会,当地很多年不招她那个专业的烟草集团突然有指标了,列出的职位要求,完全符合她的条件。当时,考进烟草集团成了许佳最迫切的愿望和目标,因为那是出了名的好单位。

笔试后,许佳顺利进入面试,但又失败了。出结果后,她查了自己的总评成绩,离录用她只差了0.04分。在她有限的经历中,从未听说过这种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分差。

“我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星期都没有振作起来。”在深度怀疑自己和“萎靡”的状态下,她还是参加了当年的“省考”和之后的事业单位考试,结果悉数落榜。

求职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应届生,这个多少带点优势的身份也失去了。她每一次落榜,都让父母几天吃不下饭,尽管没有直接的责怪,但她能感觉到父母的失望和无奈。

第二年,许佳“国考”“省考”都再次失败,父母开始跟她提接班的想法,她也去母亲做小生意的地方“见习”了一个月。但她是幸运的,她之后接到了“国考”补录的通知。最后,离家3小时车程的一个边境县城政府单位录用了她。回想过去的两年,“把它(编制)当成安身立命的基础”是支撑她坚持下来的动力。

在琐碎中失去自我

“考”上工作的喜悦,没在许佳的生活中持续太久。没有周末、纪律森严、无意义的工作琐事,使她感觉失去了自己的生活。这样想的不止许佳一个人。

阿Q(化名)自己也没想到,在学校里玩摇滚乐队的她,毕业后会跟大家一起挤着进入体制内。她目前在西南一个县级市的中学当老师,跟许佳一样,这份工作也是奋力“考”来的。“去上海做音乐、在商场打拼”是她曾设想要过的生活。音乐是出于热爱,在商场打拼是因为她家是生意世家,几代人都是做饰品买卖的。但父母不愿意,他们觉得进入体制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归宿。“不想听唠叨”,阿Q选择放弃理想生活的理由只有五个字。

阿Q不讨厌教师的工作,但她“真正能放在教书备课上的时间精力不超过10%”,她的时间大多花在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因为除了当任课老师,她还是高一的班主任,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处理学生宿舍宿管反映上来的诸多琐事。此外,教室卫生每日三检,检查门框、窗户框和黑板缝。教室和宿舍垃圾桶内不能有垃圾。学生不合格,班主任考核扣分。扣分意味着扣工资。

阿Q是个直爽的人,表达情绪时很直接,不高兴就会说出来,有时带脏字。但工作后,她觉得她失去了这种自由。她有一次在朋友圈吐槽连续开会的事情,文字中用了一些看似骂人但实际戏谑的网络吐槽梗。然后她迎来了通报批评,因为有同事打了小报告,说她那些话影射校领导。

因为玩音乐,阿Q之前有自己的圈子。但现在为了工作,阿Q经常放他们的鸽子,所以几乎被踢出“群聊”。阿Q说,以前玩摇滚是为了追求自由,“但是现在很难吧,更何况在体制内”。

叶雨(化名)也有着跟阿Q同样的自我丢失感。她在重庆一个县城做公务员,原以为小县城生活压力小,生活会稳定且舒适,但工作两年后渐渐明白,“生活从来都是一地鸡毛,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叶雨回家工作,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大四第一学期,父亲意外离世,彻底打乱了她全部的人生规划。她收起想去大城市打拼的心,一心回家顶上父亲的位置。

叶雨不是个会主动讨好的人,但刚毕业的她对工作充满热情,“虽然不太会说话,但想努力工作,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可叶雨这种温和的性格和认真的工作态度,给她带来的不是什么另眼相看,而是越来越多的工作。有一次,她和同事连加了半个月的班赶一份试点方案,但看似非常重要的事情也只有她们两三个年轻人在做。最后,做到凌晨4点发过去的终稿在她第二天睡醒时被打了回来,那一刻,她崩溃了。

那段时间,母亲还没有从镇里搬来县城。叶雨一个人住在他们一家人咬牙买下的二手房里,完全没有家的感觉。“回到家孤零零的一个人,工作上的烦恼没人诉说,很多时候只能捂着被子哭。就是这样,我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一点点被磨光。”

积蓄、婚姻和未来

在很多一线城市的故事里,小县城是逃离北上广的人的退路,因为那里消费低、生活节奏慢还能存下钱。但叶雨并不这么认为。

“工作两年来,我并没有什么积蓄。”叶雨说,到手4000多元的工资,一个月下来根本存不下多少。叶雨所在的县城,一份外卖平均20元,其中配送费5元。这已经跟一些大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了。但最难以接受的是当地的房价。叶雨不明白一个十八线的县城,房价凭什么能涨到均价8000元的地步。看着年年上涨的房价和基本不涨的工资,叶雨觉得对这个县城又少了一份归属感。

阿Q也觉得自己所在的县级市房价太高。她每个月到手工资3000多元,但房价也已到了8000元的均价。阿Q存不下钱,有时还处于负债状态。她爱“玩”,看音乐演出、喝酒、旅行、买买买是她放松的方式。以前她还自己做点微商生意,但成为教师后,“没时间”已经宣判了以前那种生活方式的“死刑”。

离家近,催婚的人也多了。不仅父母,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催婚。叶雨把这描述为:“在小县城,处处充满了对单身女孩子的恶意。”

刚工作,就有同事竞相给叶雨介绍对象,并反复给她“洗脑”说女孩的黄金年龄是25岁,过了这个年纪就不好找了。“尤其在体制内,优秀的单身女孩越来越多,优秀的男生却是越来越少。”她单位有个28岁的同事工作了5年还没有谈恋爱,每天都为感情焦虑,担心自己结不了婚。

马永清(化名)虽然跟女朋友谈了很久的恋爱,但他也像叶雨的同事一样担心结不了婚。他毕业后考进了家乡县级市的一所医院做行政工作,算是实现了家人和自己的愿望。但持续了好几年且计划走向婚姻的恋情因为工作出现了变故。马永清女朋友与他同乡同校,但毕业后没有像马永清一样顺利考上有编制的工作,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这个,马永清家里人开始觉得两个人不匹配了。

有编制的工作,让许佳她们对未来既爱又惧。爱“所有人”公认的体制内工作能带来的几十年后的安稳和舒适,又惧这份工作当下的琐碎和压抑。

许佳没有想太多以后的种种,只想做好当下分内的事情。阿Q依然怀念以往的自由生活,但她现在是高一的班主任,不管以后打算去哪里,“最起码也要把这一届带到毕业”。马永清觉得,就算感情的问题解决了,紧接着的就是最让人恐惧的买房问题,想到这里,他更愿意慢点解开感情的乱麻,就像是鸵鸟先把头埋到沙子里。

叶雨有过离开的想法,但也只是离开工作单位而非“体制”。

“有时候走在路上,看着灰暗的天空,愤怒、焦虑、忧郁、沮丧、颓废,种种情绪不可避免,我经常会想,离开这里会不会好过一点?今年9月,我试着考了一下市里的遴选考试,没有进面试。明年,我还想试试,想看看离开这里,我的选择会更多吗?我的空间会更大吗?我的呼吸会更自由畅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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