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 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北京100006)
改革开放40余年的发展不仅见证了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也推动了区域经济关系的显著变化。虽然中西部地区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增长速度明显落后于东南沿海地区,但在最近20年时间里,却实现了更为迅速的经济增长。区域经济关系的变化既是经济增长趋同规律的体现,也反映了具有针对性的区域发展计划对缩小区域差距的积极作用。
始于20世纪的西部大开发计划已经实施多年,其后,针对其他区域的发展计划也相继推出。2020年5月,国务院印发了《关于新时代推进西部大开发形成新格局的指导意见》,提出了新时期推进西部开发的构想。在中国经济发展迈入新阶段之际,回顾区域关系的变化和已经实施的区域发展计划在其中的作用,展望经济发展新阶段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以及区域经济关系可能出现的新格局,有助于正确认识新形势下区域发展战略的新特点,厘清未来区域发展战略改革的新方向。
中国的区域发展差距由来已久,能否实现区域协同发展既是公共政策领域关注的重要话题,也是经济发展理论持续讨论的热点话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推动发展经济学理论形成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是为了理解不同经济体之间存在的发展不平衡现象,以提出缩小差距的政策措施。从政策层面看,实施区域发展政策的一个重要假设是:在区域经济协同发展中存在某些限制性因素,通过区域发展政策对其形成有效的干预,就可以推动欠发达地区更快速地发展,最终实现区域发展的趋同。
区域协同发展在经济学上的理论基础是经济增长的趋同理论。根据该理论,欠发达经济体由于在初期的经济发展处于低水平,资本积累的程度不足,因而人均资本存量水平低;相反,发达经济体的人均资本存量高,从而使得资本丰裕程度差异成为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最根本的差别之一。根据要素保持递减规律,人均资本存量丰富的经济体,新的投资所带来的边际回报率呈递减趋势,经济增长的速度较慢。因此,较之发达经济体,欠发达经济体有可能会有更快的经济增长速度,一旦较快的经济增长速度能够在较长时期内得以保持,欠发达经济体就可以实现和发达经济体发展水平的趋同。
然而,现实世界的发展过程并不完全符合理论推演。观察世界上不同收入水平的国家1960—2000年的实际增长绩效,绝对的趋同并没有发生[1]。为此,Barro等[2-4]提出了有条件趋同的分析框架,以解释现实世界中实际的增长发散现象。式(1)是一个典型的Barro增长回归模型,其中,经济增长的收敛速度α取决于经济发展的初始条件(如人均GDP水平)以及一系列影响经济增长的因素X。在增长回归方程中控制了这些因素后,增长速度将和初始的人均GDP水平负相关。
(1)
在上述增长回归模型中,理解促成经济增长趋同的因素使其具有了明确的政策含义:如果发展中国家或落后地区致力于促成制约经济增长趋同的因素,那么就可以在之后的发展过程中实现经济赶超。实际上,在制度、政策环境和其他初始条件更接近的经济体之间也大致反映了上述方程中X所包含的内容。也就是说,的确出现了不同发展水平的增长趋同。例如,经济增长数据显示,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各个国家之间、美国各州之间、日本各县之间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实现了长期的经济增长趋同。从Barro等的实证分析结果看,截面数据给出的条件趋同的速度α大概为-0.02,即人力资本水平相当的经济体之间,人均GDP每年以2%左右的速度趋同。
基于同样的原因,Pritchett等[5]经济学家认为高速增长的经济体很难始终保持快速的经济增长,其最终要回归到平均的经济增长速度,即所谓“回归至增长均值”现象。为此,学者们利用跨国数据检验了上述假说。虽然回归增长均值描述的是跨国经济增长的现象,但如果这样的规律也适用于地区间经济关系变化的话,则意味着曾经高速增长的地区必然要经历经济增长速度的回落;而欠发达地区要实现赶超,就必须要有超出平均增长速度的增长绩效。
如果说区域经济增长的趋同在20世纪(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是发达国家区域经济关系变化的主要形式,那么近年来区域经济增长的分流在一些国家又重新出现则表明区域经济关系的方向并不稳定[6]。区域经济的分化表现在一些发达国家,而且是伴随着新技术革命的演进出现的,这一现象对于一个行将迈入高收入阶段的国家具有警示意义,即要避免经济的持续发展和技术的不断进步与新的区域发展分化相关联。
此外,经济发展的分化还体现在劳动力市场上出现结构性变化。伴随着技术进步的加速发展,发达国家劳动力市场上就业结构极化的现象越来越明显[7],即从事具有创造性职业的岗位越来越多,从事面对面服务的低技能岗位也在增加,而中间岗位却在不断减少。这些不断减少的中间岗位大多具有较强的替代性,尤其是在自动化技术不断发展的情况下,很容易被机器所替代。劳动力市场的极化与区域经济发展互为因果,产业空心化和“铁锈地带”在一些工业化国家出现,与此不无关联。
对于一个经济体内不同地区出现的经济增长绩效的分化,有以下两个方面的问题需要回答。首先,分化是不是由于传统的区域增长收敛条件(即上文中的X)丧失造成的?在前述的新古典框架下,笔者已经观察并解释了区域间增长趋同或分化的条件,如果这些条件发生了改变,那么只需要从影响增长的因素入手,而无需重新寻求解释区域经济增长趋同或分化的框架。其次,如果以往的增长框架所描述的增长趋同条件并未发生明显变化,但经济增长的地区分化却依然存在,则需要检验新经济带来的增长特点是否引起了新的区域经济关系变化,也需要重新审视新古典经济增长分析框架是否适合解释新经济条件下的区域经济关系。虽然一些发达国家出现的经济增长分化目前在中国并未出现,但其中所蕴含的趋势,在观察未来的区域经济关系变化及区域发展政策时需要予以关注。
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各省、市、自治区、直辖市(不包括港澳台)之间虽然存在很大的区域发展差距,但基于以下两方面的原因,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实现区域协调发展是完全有可能的。其一,一个国家的各个地区之间在制度环境、政策周期、基础设施等方面较之不同国家之间具有更大的相似性,即前文所述的X所包含的内容在一个国家内部大多具有较小的差异性。其二,一旦理论分析和实证研究可以帮助我们识别影响地区之间经济发展趋同的因素X,在一个经济体内部也更容易通过区域发展计划促成这些因素的改变,从而使区域间实现更快的趋同速度,即获得更大的α绝对值。
回顾改革开放40余年来区域经济格局变化的情况,可以看到明显的阶段性特征。改革开放初期,在长期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大部分地区的经济增长潜力都受到了压制,加之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下的城市偏向政策,使得少数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大大领先于其他省份。因此,从区域经济关系上看,反映地区差距的指标——人均GDP的基尼系数处于较高水平。如图1所示,1978年各省份人均GDP的基尼系数达到了0.35,也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最高点,图中的实线为各省份人均GDP的基尼系数,虚线是以各省人口为权重计算的人均GDP的基尼系数。
图1 1978—2018年中国各省份人均GDP的基尼系数
改革开放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推进了各个地区的经济建设水平,其中,部分沿海地区省份更是迅速实现了经济上的赶超。从经济增长的基础看,沿海地区具有很好的发展条件。首先,这些地区具有良好的区位优势,在对外开放政策实施后,天然地处于改革开放的前沿。其次,东南沿海省份也是侨乡聚集的地区,方便吸收海外华人的投资,在改革开放之初资本极度稀缺的情况下,更容易弥补投资不足的短板。最后也是更为重要的是,东南沿海地区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都处于经济发展的前沿,具有良好的市场经济制度基础,民众也具备市场经济所必需的人力资本[8]。在计划经济时期,由于缺乏有效的激励机制和适宜的经济体制环境,东南沿海地区具有的这些经济增长优势难以得到充分发挥,经济增长水平被长期压制在经济稳态增长水平之下。改革开放使东南沿海地区正常的经济增长机制得以恢复,这些地区可以迅速反弹到经济增长的稳态水平,爆发出巨大的增长潜力。因此,推动图1中1978—1990年区域经济发展差距缩小的最重要动力就是东南沿海地区的省份在这一时期实现了迅速赶超。较之于东南沿海地区,我国中西部地区在改革开放以后虽然也有了较改革开放之前更有力的经济增长绩效,但其增长的速度还稍显落后,并导致了1990年以后区域经济增长差距的重新扩大。
当然,区域经济增长的动态关系也和改革开放产生的不同效应以及在不同地区发挥作用的时滞有关。在改革开放初期,其方向主要是解决激励机制的问题,例如,家庭联产承包制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也迅速推动了农业增长乃至整个国民经济的发展。这一时期,激励机制改革所推动的技术效率改善在各个地区具有普遍性,因此,改革开放初期以农业和农村经济恢复性为主的增长产生了缩小地区经济发展差距的效果。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化,激励机制改革带来的技术效率改善效应逐步释放殆尽,经济增长变得更加依赖于生产要素配置效率的提高。然而,提升配置效率不仅需要以经济体制的市场化改革为基础,还需要以与市场化相适应的人力资本长期积累作为基础。这时候,Rawski[8]所描述的、东部地区在历史上形成的人力资本开始发挥重要作用,而由此产生的经济增长绩效在不同地区之间的分化,也导致了图1中1991—2003年各省份人均GDP指数的重新上扬。对于改革开放后第一个20年区域经济发展格局的变化及其机理,已有的相关文献已经给予了阐述,并进行了实证检验[9-10]。
图1还显示,2003年以后中国各省份人均GDP基尼系数总体处于下降趋势,由2003年的0.34下降至2018年的0.23,尤以最近10年下降的幅度最大。尽管理解这一时期区域经济关系的变化需要更多的实证研究结果予以佐证,但以下几个方面的因素可能是促成这一变化的重要原因。
首先,市场化改革不断深化改善了各个地区的要素配置效率,为中西部地区的经济增长创造了更为坚实的制度基础。2003年以后,无论是产品市场还是生产要素市场,区域一体化程度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例如,劳动力跨省流动的规模在这一时期有了更大幅度的增长;资金等重要的生产要素也在更大的区域范围内流动和配置,生产要素更自由的流动,必然带来配置效率的改善,并成为推动区域经济关系协同发展的重要前提。
其次,伴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转变,中国劳动力市场开始跨越“刘易斯转折点”[9]。由于中国经济出现的这一重大变化,一系列结构性的因素开始转换。在跨越“刘易斯转折点”后,劳动力的稀缺性得到了更充分的体现,普通劳动者的工资水平开始迅速提升。以农民工工资为例,2003—2018年,农民工实际工资年均复合增长率达到了8.8%。在农民工工资增长最快的时期,其年均增长速度甚至快于同期的经济增长速度。以农民工为代表的普通劳动者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工资收入,工资的快速增长意味着其收入水平的迅速提高。从国民经济分配关系来看,当工资增长速度快于经济增长的速度时,意味着劳动在国民收入分配体系中所占的份额更大;从区域经济关系来看,工资的快速增长使劳动力资源更丰富的中西部地区获得了更明显的增长优势,也必然对缩小地区间的收入差距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最后,一系列的区域发展计划和社会发展计划对缩小地区收入差距也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例如,西部大开发、中部崛起等区域发展计划在不同时期都为欠发达地区的加速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同时,不同形式的投资项目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中西部地区资本的稀缺性;而持续实施的脱贫攻坚计划对欠发达地区显然有更明显的倾斜。
正是由于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地区发展差距在21世纪初以后发生了新的变化,表现为地区人均GDP的增长速度在改革开放后的第二个20年较第一个20年更快地收敛。图2显示了各个地区的人均GDP收敛情况,图中的每一个点代表一个省份,点的大小表示各省份期初的人口规模,越大的点表示人口规模越大。图2(a)的横轴为1978年各省的人均GDP水平,纵轴为1978—1998年间人均GDP的年均复合增长率;图2(b)的横轴为1998年各省的人均GDP水平,纵轴为1998—2018年间人均GDP的年均复合增长率。该图显示出如下两个特点:
第一,经济增长的绝对收敛在中国各个省级行政单位之间已经发生。如前文所述,目前的实证研究发现,经济增长的绝对收敛只发生于制度、政策等基础环境类似的经济体之间,而在异质性强的经济体之间只能实现有条件的收敛。如图2所示,一旦改革开放使各个地区具备了在市场经济体制下共同发展的条件,那么区域经济增长的绝对收敛在中国也正在发生。正因为如此,图2中代表各个省份的点总体上由左上向右下分布,以各省增长情况模拟的预测线也显著地向右下方倾斜。换言之,在期初人均GDP水平较低的省份,在随后时间里的增长速度也更快。
第二,通过改革开放和各项区域发展计划的实施,人均GDP在地区间收敛呈加速状态。对比图2两个图可以发现,图2(b)的预测线具有更大的斜率,显示出改革开放后第二个20年中地区经济增长收敛的加速。同时可以发现,图2(b)中各个点更均匀地分布在拟合线的周围,意味着各个地区的增长收敛在这一时期较前一阶段更为明显。
为进一步阐明图2描绘的情形,本文将各省(市、自治区)的人均GDP增长速度对期初的人均GDP水平用式(1)的回归方程进行回归。与前文不同的是,仅仅放入期初的人均GDP水平,而没有包含增长回归中的其他因素X。这一简单的增长回归结果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并支持了区域间经济增长的绝对收敛程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强化的观察发现。表1所示的回归结果中,1978—1998年,各省份之间人均GDP的年均收敛速度为1.3%;而1998—2018年,各省份之间人均GDP的年均收敛速度提高至2%,与Barro等[2-4]观察到的发达经济体之间绝对收敛的速度相当。
(a)1978年人均增加值(对数)
(b)1998年人均增加值(对数)
越来越明显的绝对收敛还体现于其他统计指标。例如,改革开放后的第二个20年的数据回归结果表现出更好的拟合优度,如表1所示,仅仅“1998年的人均GDP水平”这一个变量就解释了随后20年各个地区经济增长速度差异的46%。由于回归方程中没有包含其他任何控制变量,这似乎意味着,改革开放所确立的基本制度环境已经足以确保各个地区在长期实现经济发展水平的趋同。
表1 1978—2018年各省(市、自治区)人均GDP的 增长回归结果
改革开放以来,为了消除地区间的发展差距,实现共同富裕的发展目标,中国先后推出了一系列区域发展计划。其中,20世纪开始实施的“西部大开发”战略以及随后推出的“中部崛起”战略是明确具有促进中西部地区发展、缩小地区发展差距目的的战略目标。除了瞄准特定区域的发展战略外,还有一些全面的社会经济发展计划,其项目内容也明显向欠发达地区倾斜,这些发展计划对于促进地区的协同发展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推动作用。
既然地区间经济增长水平的绝对趋同正在以较之以往更快的速度发生,这意味着只要让自发的经济增长趋同机制持续发生作用,就可以在长期实现区域的均衡发展。那么不禁要问,既然区域经济可以实现自发的趋同,为什么还要投入大量资源,实施特别的区域发展计划以及其他一系列社会发展计划呢?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不仅与经济增长和区域协同发展的方式有关,也和经济发展的目标、发展计划的具体政策选择等问题有着紧密的关联。
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推进改革开放的初衷是与建设“小康社会”紧密关联的。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经济发展水平的不断提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时间表和路线图也越来越清晰。无疑,推进区域经济协同发展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重要手段和目标之一,然而,在完成社会发展目标的时间表内,仅仅依靠经济增长的自发机制可能难以确保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发展目标如期完成。如前文所述,虽然绝对趋同效应在改革开放后的第二个20年更加明显,但如果仅仅依靠自发的经济增长收敛效应,地区间的发展差距仍将远远大于目前实际发生的情形。例如,1998年,经济发展水平最低的贵州省人均GDP为2 364元,经济发展水平最高的上海市人均GDP为25 206元,是贵州的10.7倍;到了2018年,贵州省的人均GDP上升至41 244元,上海为134 982元,后者是前者的3.27倍。根据表1的结果,可以做一个反事实的假想:仅仅依靠经济增长的绝对收敛机制,1998—2018年,贵州将比上海平均每年高出2个百分点的经济增长。在这种情况下,贵州的人均GDP水平为18 227元,上海是贵州的7.4倍,两个地区直接的发展差距较之实际情形更大(1)本部分数据由笔者根据历年《中国统计年鉴》数据及本文的回归结果计算得到。。
将经济增长转化为居民收入依赖于涓滴效应,在其他条件相同时,更快速的增长会对居民收入有更明显的提升。而且,更高的增长速度也为欠发达地区推动其他社会发展计划提供了更为坚实的物质基础。虽然绝对趋同效应以外的经济增长是否经由区域发展计划而来尚需要更严格的实证研究予以评估,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仅仅依赖自发的经济增长趋同机制难以在给定的时间内有效地缩小区域发展的差距,并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共同富裕的战略目标。
虽然从表1的回归结果看,第二阶段的结果体现出更明显的绝对趋同效应,但第二阶段的初始条件是在第一阶段发展的基础上形成的。换言之,加速趋同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第二个时期的一些基础条件已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人力资本等影响经济增长的关键变量发生了变化,对于区域经济增长加速的绝对趋同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可以预期到的是,随着这些基础条件的持续改善,尤其是经济增长的重要基础条件在不同地区之间趋同,将会在未来持续产生地区之间经济发展水平绝对趋同的效果。
经济增长理论和大量的实证研究结果都已经说明,人力资本水平是促成经济增长最重要的基础条件之一,因此,教育水平的趋同对于促成经济增长加速绝对收敛尤其关键。图3展示了人力资本水平在地区间趋同的情况,图中的每一个点代表一个省份,点的大小以各省份1990年的人口规模加权计算。根据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资料,本文计算了各省份的平均受教育年限,以反映各地区初始的人力资本水平;根据2015年1%人口抽样调查资料计算出相应省份2015年的平均受教育年限,以及1990—2015年平均受教育年限的增长率。图4横轴为以1990年为基期的人力资本水平,纵轴为25年间人力资本的增长情况,每个点代表一个省份。该图清晰表明,在经济增长出现地区间趋同的同时,各个地区的人力资本水平也出现了明显的趋同,即期初人力资本水平较低的地区,在随后的25年里有更快速的人力资本提升。
图3 中国各省(市、自治区)人力资本水平的趋同 (资料来源:笔者根据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数据和2015年1%人口抽样调查数据计算得到。)
人力资本水平地区间趋同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政策的主动干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先后推出了多项政策措施促进教育的发展,而几乎每一项计划都明显地向平均人力资本水平更低、公共财政能力更弱的中西部地区倾斜。例如,20世纪开始普及的九年义务教育,大大提升了中西部地区普通劳动者的受教育水平;免除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杂费政策也首先从中西部地区的农村开始执行,随后才推广至全国;高等教育的扩展则使中西部地区更高阶段人才的培养和发达地区实现了同步发展。
以人均GDP水平度量的区域经济发展差距变化只是发展的一个组成部分,除了经济增长以外,区域发展计划还包含更丰富的发展目标,尤其是一些社会发展目标,并不是仅仅依靠经济增长就能够解决的,这一点在国际社会已经形成共识。例如,联合国的千年发展目标就包括了一系列体现人文发展的指标;人文发展指数更是把人的全面发展置于社会发展的中心地位。因此,仅仅依靠区域经济增长的绝对趋同效应难以促进社会的全面发展。尤其是在一定时期内推动人文指标的快速提升,必然需要辅之以目标更加明确的区域发展计划。
从实际情况看,改革开放以来区域经济发展格局的变化是系统性的,体现在发展的很多方面,例如居民收入、城市化水平、人文发展指数、基础设施水平、市场化程度、生态文明等。各个领域在区域间的协同发展不乏区域发展计划的作用。例如,西部开发计划中包含的“退耕还林”项目改善了西部地区的生态环境和人居环境,为地区的可持续发展创造了条件;中部崛起战略包含了新型城镇化建设的规划内容;区域发展计划中包含了大量基础设施建设项目,这些均有效地改善了中西部地区发展的基础条件。
当然,区域发展计划内容的选择也应该具有针对性,尤其是要结合区域发展的短板,注重解决外部性强的领域,为区域的持续发展创造动力。因此,恰当的区域发展计划可以在已经出现了绝对收敛的基础上实现更快的趋同,加速推动各个地区之间的协调发展。如此看来,区域发展计划的内容选择和实施方式就显得非常重要。总的来说,这些政策的实施不仅要着眼于经济增长的加速趋同,也需要为未来中西部地区实现经济的持续发展奠定基础。
改革开放40余年来,区域经济发展差距总体上呈逐步缩小的趋势。然而,从发展的绝对水平看,中西部地区与发达地区的差距仍然非常明显。2018年各省份中人均GDP水平最高的北京为140 211元,最低的甘肃为31 336元,前者是后者的4.47倍。因此,对中西部地区来说,要实现区域经济发展水平的趋同仍然任重道远。在新的发展阶段,欠发达地区需要保持持续的增长动力,才能最终实现各地区的均衡发展。本文认为,中西部地区要持续缩小与发达地区的差距,还必须化解以下几个方面的挑战。
第一,中国经济发展进入新阶段后,经济增长的动力机制已经发生了明显的转换,中西部地区的赶超模式也需要有相应的调整。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多数时间里,中国处于人口红利丰裕、资本稀缺的发展阶段。在这种条件下,推行要素积累的增长模式可以实现快速的经济增长。对中西部地区而言,更具有要素积累增长方式下的一些有利条件。欠发达地区拥有丰富的劳动力资源,在扩大投资时可以源源不断地得到劳动要素的补充,从而制约资本报酬递减的出现,并通过投资的高回报获得经济增长的源泉。因此,粗放的经济增长模式下,落后地区更容易通过外延的增长实现更快速的发展。此外,要素积累的经济增长模式对资源的投入需求大,一些自然资源丰富的中西部地区省份在这种发展模式下更容易发挥禀赋优势,从而实现快速的经济增长。
然而,随着中国经济由中等收入阶段向高收入阶段的跨越,尤其是人口红利渐行渐远,对以往依赖要素积累的增长模式提出了严峻的挑战,经济增长的动力越来越依赖于效率的提升,尤其是全要素生产率的改善。在这种情况下,中西部地区所拥有的传统的增长优势将会削弱。如果不能实现增长动力的转换,有可能陷入新的增长困境。从现实情况看,一些地区由于在以往的发展过程中过度依赖自然资源等要素投入的贡献,缺乏内生的创新机制和回应形势变化的改革举措,目前已经陷入了增长动力不足的困境。
第二,中西部地区在新发展阶段的持续发展,要紧紧抓住新阶段的发展特征。中国经济发展正面临着从中等收入阶段向高收入阶段的转换,这一过程已经表现出很多结构性的变化。经济发展的一般规律表明,从中等收入向高收入的转换,也是经济结构变化更为剧烈的时期,结构变化将主要表现为产业内部部门的多元化[11]。这一规律在不同产业的结构变化中将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在制造业部门,结构的多元化将表现为价值链的延伸和分工的进一步细化;在服务业部门,可能体现为新的服务行业的创造以及生产服务业等高端服务业占比的提升。同时,一些发达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领先于中西部地区进入高收入阶段,与此同时,这些地区也率先启动了经济结构的转变,有的甚至已经在转变经济结构上取得了很大进展。在此背景下,中西部地区能否顺利实现经济结构的转变,成为影响经济持续发展动力的重要因素。
除了经济发展已经表现出的一般规律外,从世界经济发展的趋势看,经济发展正面临着新经济发展模式与传统经济发展模式相互交织的格局。以信息化、数字化、自动化为特点,新经济载体如互联网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等形成的经济增长模式,与传统的工业化时代的增长特点有着显著的差异,其突出的特征就是知识与技术的高度密集以及达到一定规模和市场范围后,边际成本的急剧下降(甚至为零)。在这种经济增长模式下,先发优势显得尤其重要,同时也给后来者的追赶增加了困难。
第三,区域发展计划要致力于培育与新发展阶段相适应的持续的增长动力。在塑造区域发展新格局的过程中,既要注重增长动力的转换,又要利用大国经济的独特优势,与发达地区实现优势互补,避免一些发达国家业已出现的区域分化现象在中国重演。改革开放初期,东部沿海地区实行迅速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有效承接了发达经济体由于劳动力成本上升而转移出来的劳动密集型产业。经过多年的发展,发达地区的土地、劳动力等生产要素的成本已经大幅上升,劳动密集型产业的竞争优势也逐渐式微。劳动密集型产业的“雁阵”面临着多重选择:向其他经济体转移、向中西部地区转移或产业消亡。
中国作为一个大规模经济体,在产业布局上的优势使得以往的“雁阵模式”完全有可能表现出新的形式。一方面,完整的产业链和一体化的国内劳动力市场大大降低了产业在区域间转移的成本;另一方面,产业的梯度发展可以有效地避免在一些发达国家已经出现的“铁锈地带”以及产业空心化现象,使不同发展水平的地区都能获得符合自身禀赋优势的增长依托。
改革开放40余年来,区域经济关系伴随着经济的迅速发展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在中国经济即将进入高收入阶段以及新技术革命方兴未艾之时,总结以往区域协同发展的实践,审视未来区域关系面临的挑战,有助于在新时代形成更加合理的区域发展战略。
首先,坚持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作用是继续缩小区域差距的根本保证。改革开放以来的市场化改革不仅使落后地区经济迅速发展,也使得区域差距总体上从改革之初的高点显著缩小。尤其是过去20年,区域经济的绝对收敛加速发生,表明确立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对于确保区域差距的不断缩小具有重要作用。实施恰当的区域发展战略可以加速实现区域协调发展,但实施区域发展战略应该以不损害市场机制的正常运行为前提。换句话说,区域发展计划是市场功能的补充,而不是替代。
其次,区域发展战略要努力促成经济增长的条件。经济增长理论和大量增长回归的实证研究已经对条件趋同的实现“条件”进行了细致的分析,这些研究也为制定区域发展战略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从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实践看,在发展初期,通过区域发展计划加大资本积累、完善基础设施、促进教育发展,成为推动落后地区跨越发展的重要动力;在发展的新阶段,区域发展战略则需要更多地关注人的全面发展,促进与新的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经济结构调整,培育以全要素生产率改善为核心的创新机制。这无疑对中西部地区发展的新格局提出了新要求。
再次,区域发展战略还要更加关注传统经济增长模式与新经济时代的增长方式对区域经济关系的不同影响。通过多年的发展,尤其是人力资本水平的不断提升,一些中西部地区的中心城市完全可以形成区域增长的创新中心,并发挥其对区域经济的辐射作用。例如,西安、武汉和合肥等高等学校集中的区域中心城市在新经济时代将更具发展优势,较高的高技能人才密度使这些城市有成为创新中心的可能,并成长为推动区域持续发展的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