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跃馨
苔菲(娜杰日达·洛赫维茨卡娅)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女性作家、侨民作家。本文以苔菲的爱情主题短篇小说《美妙的春天》为例,通过作家简洁凝练的语言和精致细腻的细节描写,结合作品呈现出的自然、人名、事物三种意象反讽,解读《美妙的春天》中生活、爱情与人性三个层面的讽刺性意味,探析在讽刺的笔触下苔菲对人生与社会各个维度深刻的思考。
小说《美妙的春天》讲述了疗养院女护工丽莎的故事。丽莎整日饱受艰辛工作的煎熬和神经质病人的折磨,在暗无天日的生活面前,珍藏的明信片成为她唯一的精神支撑和爱的鼓舞。在复活节的第二天,丽莎满心欢喜再次收到了久违的明信片,却在信中被告知她一直保持通讯的暧昧对象突然结婚的消息。故事写到明信片上的落款就戛然而止,《美妙的春天》开放式的结局给读者带来了意犹未尽的阅读体验,使这篇小说言浅意深的讽刺表现力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一、意象反讽的含义
意象本质上是“表意之象”,指用以表达抽象观念和哲理的艺术形象。学者赵萍、虞文华在文章《文学意象:中西合璧的艺术精华》中指出,“意象是文学作品中作家主观情感意志与事物具象的有机统一。文学意象是以表达观念为主导,以寄寓象征为手段,以表明哲理为目的的艺术形态”。苔菲的创作体裁多样,其中讽刺小说的成就最高。意象反讽在苔菲的讽刺小说中几乎无处不在。苔菲擅长在作品中塑造形形色色的文学意象,如“胸针”“马头”“果酱浮皮”等,并为之赋予特殊且相悖的象征意义,以温和的笔触、简洁凝练的语言轻描淡写般将反讽意蕴表达得淋漓尽致。
学者黄擎在《论当代小说的情境反讽与意象反讽》一文中指出,“意象反讽主要是通过意象象征体与象征意旨之间悖逆乖离的独特结合方式体现出浓郁的反讽意味”。意象反讽在苔菲的小说中多体现在美好的意象与丑恶的现实之间,这种矛盾和悖离促使人们掩卷深思,反省人性的缺陷和弱点。自然意象、人名意象和事物意象三个视镜造就了小说《美妙的春天》充满反讽趣味的艺术世界。
二、苔菲笔下的意象呈现
(一)自然意象:春天
苔菲的诸多短篇小说作品中有一部分作品与春天之间存在着紧密而又巧妙的联系,这些作品或是以千姿百态的春天为题命名,抑或是以春天为背景将林林总总的故事加以生动描绘。无论是哪种形式,苔菲都在这类与春天相关联的作品中运用了大量的笔墨和华丽的辞藻来渲染美丽的春日之景,笔触细腻,心思缜密,将一草一木刻画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作者由此塑造出了许多典型的春天意象—暖风、小河、树木、花卉等自然之象。苔菲笔下的春天总是一番春回大地、生机勃勃的景象,春天里的自然意象原本是新生和希望的象征,然而,发生在春天里的故事却大多以讽刺性的悲剧结尾,与春日里的美好景象南辕北辙。诸如“春风、春水、春草”等词语,虽然表面上只是用来形容自然景象的普通语言,但实际上在小说中这些词汇已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心理意蕴和情感内涵。苔菲在小说《美妙的春天》中生动細腻地刻画了枝条纤细的椴树、幼小的樱桃树、长着硬毛刺的干草、打着卷儿的白云等自然意象,不只是在女主人公丽莎眼前,更是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美妙的春日画卷。“这色彩绚丽的天空,这预示着生机和活力的粉红色花苞……这一切突然像春天的美酒,径直击中丽莎的心。她无精打采耷拉的嘴唇没由来地漾着幸福的微笑。”(《胸针》黄玫、杨晓笛译)描绘春天意象的文字在小说中承上启下,既缓解了前文丽莎遭受病人折磨和工作摧残的阴郁压抑的情感氛围,又为后来丽莎收到期待已久的来信铺垫了充满希望的预兆。不仅如此,从更深一层的含义来看,此处的春天意象影射了丽莎从充满希望到万念俱灰的心理过程的开端,与故事的结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成为了反讽春色殆尽、希望破灭的象征。小说的标题“美妙的春天”以及文中欣欣向荣的春天意象,是对丽莎糟糕的生活和消逝的爱情最直接、最犀利的反讽。
(二)人名意象:称呼
苔菲小说中的主人公命名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没有具体名字的主人公,这类人物通常用具有鲜明特征的代号作为称谓。比如,短篇小说《春天》的女主人公没有名字,作者将其称作“亲爱的”,这是情人博比克生前对她的爱称;或是称其为“头戴黑帽子的女人”,这是因为故事发生在女主人公参加情人葬礼的路上,女主人公戴着黑色帽子,面色苍白,眼神忧伤。而“亲爱的”这一称谓实则成为刺穿女主人公爱情面具的利刃,揭露了其矫揉造作的虚伪爱意。由此可见,独特的人名意象有助于苔菲笔下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小说讽刺性的突显。另一类则是有名有姓的主人公,但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又存在其他称谓,多为次要人物对主人公的称呼或身份符号。《美妙的春天》中女主人公是一名护工,叫做丽莎维塔·彼得罗夫娜。疗养院的同事们叫她丽莎,女护工玛丽认为丽莎是很特别的俄国人,因为丽莎平时看似平静怯懦,实则有着活泼迷人的另一面,玛丽称她为“小顽童”“妙人”“神奇的女人”。然而病人眼中的丽莎并非如此。丽莎看护的病人是一位性格怪癖、十分暴躁的希腊将军。这位将军从不对丽莎称名道姓,反而经常以“癞蛤蟆”和“寄生虫”的骂名称呼丽莎,有时甚至对她拳脚相加。这种名不副实的称谓,与丽莎本人文静柔弱、不言不语的性格和令人着迷的行为举止构成了对比,在矛盾和悖谬中体现出强烈的反讽意味。这里的人名意象不仅从侧面反映了丽莎看护工作的艰辛与繁重,同时在更高的意义上也为丽莎唯一的精神慰藉在故事结尾彻底破碎的惨象埋下伏笔,讽刺贪心不足的丽莎最终被爱情抛弃。
(三)事物意象:信件
信件是苔菲小说中出场率较高的一种事物意象。如短篇小说《残酷的春天》中贯穿情节主线的是来自刚果的信,它既是女主人公吉诺奇卡有夫之妇的身份证据,又是短暂的精神出轨、暧昧调情的见证。信件的意象不仅讽刺着吉诺奇卡翻云覆雨、玩弄情人的手段,也讽刺着爱情的纯真和深情。出现在小说《美妙的春天》中的事物意象则是来自保加利亚的明信片,丽莎一直珍藏着老旧的明信片,作为抵挡委屈和沮丧的精神慰藉。寄明信片的是曾与丽莎一起共事的医生奥布鲁科夫,两人因工作关系分别两地,通过明信片保持联系。中断了三个月后丽莎再次收到了明信片,“这说明她并没有被遗忘,而她已经开始认为死去的、永远失去的那一切,还活着,还有希望,还在召唤”(《胸针》黄玫、杨晓笛译)。在拆开明信片之前,尽管因工作奔波而疲惫痛苦不堪,但明信片给丽莎带来了希望的曙光和坚持下去的精神力量。然而,明信片上写着奥布鲁科夫请求丽莎的谅解,他在垂暮之年结婚了。带有粉红色兔子图案的明信片看似象征甜蜜和思念,实际上却成了爱情忠诚度和新鲜感的反讽象征。作者没有直接描写女主人公丽莎的心理变化,而是通过明信片这一事物意象的塑造,突出丽莎阅读明信片前的期待感,与明信片上事与愿违的内容形成巨大反差,一张明信片将丽莎的信念追求彻底化作了“南柯一梦”,进一步深化了小说中的讽刺意味。
《美妙的春天》集生活、爱情、人性多重讽刺维度于一处,是苔菲讽刺小说的一部典型代表作。苔菲在自然、人名、事物三种意象反讽的视镜下通过塑造春天、昵称和明信片意象,并赋予其悖逆的象征意义,使意象与反讽之间巧妙地契合在作品中,表现得相得益彰。苔菲将讽刺特性附着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之中,以温和、犀利的笔触和入木三分的人性解剖,来挖苦冷漠善变的人心,奚落自私自利的恶劣本性,讽刺二三其德、见异思迁的虚伪爱情。苔菲的讽刺小说从更深的层面揭示出“小人物”的悲哀和侨民生活的苦楚,更反映出苔菲对人性与社会现实的沉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