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丹阳
《桃园》是废名田园小说的代表作,发表于1927年,其中描写了废名所熟悉的乡土生活。废名怀着对现代城市生活的抗拒,把目光投向了他所熟悉的田园,把田园当作自己最后的“精神家园”。
废名在小说中采用了一些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思考。结合新批评派的相关理论对这些意象进行分析,我们可以了解废名早期的生存观。废名通过运用将“桃”与阿毛生命联系起来的书写方式,表达了他自然生死的生命观;通过小说中的环境、情节的设置,塑造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桃园”,表现了废名直面现实、抛弃幻想的生活观;通过对月亮意象的使用,表达了生命的一切需要人自己负责的生存观。废名在《桃园》中的田园书写,并不是对于现实的逃避,相反,恰恰证明了他是一个存在主义者。
一、桃:自然生死的张力
小说采用了散文化的语言进行描写,同时善于留白,这种写法使得整部小说读来颇具中国古典诗词之美。废名选用了大量意象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桃”便是其中一个。
“桃”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具有非常深厚的意蕴,有多福多寿的寓意,又有赞美女子容颜的涵义。废名也同样选取了“桃”的意象,并且给予了它丰富的意蕴。
阿毛是非常喜爱桃的,她喜欢和桃树一起玩。生了病的阿毛坐在门槛上,看着爸爸给桃树浇水,心里就联想到“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仅仅这一句话,废名就把阿毛的生命和桃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阿毛无时无刻不用桃树来丈量自己的生命。“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一个不梳辫子的小姑娘,代表了一种天真烂漫、朝气蓬勃的状态,已经病了半个月,连饭都不想吃的阿毛,看着富有生命活力的小桃树,瞬间就觉得自己也恢复了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桃”除了它自己本身的含义,还被废名赋予了另外一种外延意义,即阿毛的生命。
小说的背景设置在深秋,此时的桃树已经不起秋风的摧残,不再枝繁叶茂,风过叶落,整个桃园都显得精神衰颓,恰如阿毛一样,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余力可以消耗。看着桃树,阿毛也很清楚自己的病,但是她没有显得悲痛欲绝,没有隐隐地表示不快,只是淡淡的一句抱怨“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阿毛对于死亡没有歇斯底里的抗拒,但她的心里也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橘树在秋天十分繁茂,叶子浓密到可以遮住阿毛,于是阿毛希望可以种一株橘树。她并不是想要吃橘子,原因很简单,只是希望她的园中永远有茂密的枝叶,仿佛只要桃园永远繁茂,自己的生命就不会逝去。
阿毛看着眼前衰颓的桃树,心里还在想象着曾经桃树茂盛、枝叶蔽天的景象,“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同时她也在心里期待着“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她还会有明年的春天吗?阿毛不去想,她的生命观自然而然地和大自然联系在一起—桃树会自然凋零,就会自然重新生长;阿毛会生病,也总会痊愈,就是如此简单。阿毛的这种用自然事物丈量生死的观点,并不是特例。王老大也一样,他也在阿毛想要种橘子树时,自然而然地把橘子结果和自己“进棺材”联系在一起。在这里,“桃”不仅仅是阿毛喜欢的植物,也不仅仅是阿毛生命的象征,而是被赋予了一种自然生死的生命观—生死不可逃脱,不过是如树木一般,有生就有死,不可勉强。
废名先是把阿毛的生命和桃子联系在一起,然后表达一种自然生死的观念,让读者不禁会期待,阿毛的病真的会如桃树在春天复苏一样最终痊愈。王老大问病了的阿毛想吃什么,阿毛只是随口答了一句“桃子好吃”。但是这一句却像一声霹雳一般炸在了王老大的耳边,“桃子—王老大为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这里其实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悖论。王老大作为桃园主人,其实对桃子再熟悉不过,他不可能从来没有听过“桃子”二字。但是仔细分析就会知道,从前的桃子在王老大眼里不过是一种吃食,是一个商品,是他赚钱的工具,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可是到此刻,病重的阿毛对他说桃子好吃,可是他却难寻得桃子给女儿吃,这时王老大才突然发现了桃子的重要性,桃子承载了阿毛生命的重量,所以他觉得今天才真正听到了“桃子”这两个字。王老大上街看到路旁有人在卖桃子,“鲜红夺目得厉害”。王老大费了几番功夫才换到桃子,一心往家里赶,“桃子一连三个,每一个一大片绿叶,王老大真是不敢抬头了”。看到这样的描写,读者都在期待,阿毛吃了这桃子就会重新获得生命力,而故事的结局却是王老大买来的不過是玻璃桃子,王老大只想给阿毛看看,但是玻璃桃子又被小孩子撞碎了,阿毛连看看的机会也没有了。
上文已经说过,故事发生在深秋,这个时候还有鲜红夺目的桃子卖已经是不寻常之事,所以王老大在买桃子时,就已经暗示了结局的出乎意料。回到桃子最初的外延含义,它象征着阿毛的生命,所以玻璃桃子的出现,也就意味着阿毛的生命已经像玻璃一样脆弱,最后,玻璃桃子破碎的结局也暗示了阿毛的死亡。
废名用阿毛的死亡,再次表达了他独特的生命观。阿毛已经病重,所以死亡对于阿毛来说是必然的,无可改变,也就不会有所谓的奇迹出现。所以,以为生命有周期轮回其实是对废名生命观的一种误解。废名借桃树表达了自己的生命观,他认为生命是一条单行道,它和自然永远在一起,有生有死,从生到死就像树木从生长到凋零一般,自然而然。这也就是为什么废名笔下的阿毛虽然重病,但是也始终平和,纵然有对死的恐惧和哀伤,也不过是淡淡的、一瞬间的事情,因为在废名看来,生死只不过是寻常事。
二、世外桃源:逃避现实的悖论
“世外桃源”从中国古代开始就是人们的理想居所,晋代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塑造了一个自由、平和、闲适的环境,生活在桃花源里的人善良、勤劳、和睦。废名给这篇小说命名为“桃园”,给读者的第一印象就是废名企图描写一个安逸闲适的环境,书写一个温情美好的故事,来表达自己的“避世”理想。可是小说的书写却处处都是对“世外桃源”的反叛。
王老大和阿毛确实住在桃园里,在一个小小的县城,再也没有比王老大桃园更大的桃园。可是,王老大的桃园却没有想象中的浪漫美好,“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够叫桃园热闹,衙门口的那一座‘照墙’,望去已经不见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似的,而照墙距‘正堂’还有好几十步之遥。照墙外是杀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上面”。桃园周围的环境设置,是废名的有意为之。原本应该避世而远离尘嚣的桃园,却与曾经的权力机构紧密相连。衙门天然带着一种严肃氛围,解构了桃园的安宁。同时,衙门是已经被废弃了的地方,平常不会有人来,因此这个衙门定是处处透着衰颓、沧桑,这也让与之相邻的王老大的桃园沾染上了孤单荒凉之感。废名还嫌这样设置不够,还要在桃园外设置一个杀场,用杀场肃杀阴森的氛围彻底解构了读者对于桃园的所有美好想象。小说一开篇,废名通过对桃园周围的环境描写,写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桃花源”。它不仅没有远离尘世,而且还沾染着衰颓衙门的没落荒凉;它不仅没有自然平和,相反还带着杀场的肃杀之感。
废名其实也是通过桃园环境的设置来表达自己的一种想法,他从来都无意追寻一个“世外桃源”式的理想家园,因为这样的地方根本不存在。现实就恰如被杀场包围的,但又生机勃勃的桃园,永远有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生存与死亡的交缠。废名对桃园环境的书写形成了一种悖论,表面上看想要避世,而实际上写的就是现实。
不仅桃园的环境矛盾交缠,生活在桃园里的人也是如此。
桃园里生活着阿毛这样善良大方的人。桃园挨着城墙,所以城上的游人可以随意摘王老大的桃子吃,王老大对此有抱怨,但是阿毛却毫不在意,还在城墙栽花,引人来玩。阿毛也会向路过的尼姑大方地施舍自己家的桃子。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阿毛一样善良,张四就是一个狡猾的人。他欠着王老大的钱,却总是含糊还钱日期。不仅这样,他还在王老大给阿毛买桃子的时候,骗走了王老大仅有的几个铜子儿。所以,生活在桃园中的人也不是传统的、理想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勤劳、勇敢、善良,而是善恶并存,始终存在着矛盾。
王老大就是废名写出的性格矛盾最为突出的一个人物。王老大的身份始终在“酒鬼”和“父亲”两个角色之间摇摆。首先,王老大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王老大这样的人,大概要喝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汉”。他的日常生活除了种桃子就是喝酒。即使贫穷,他也不能放弃喝酒,所以他就靠喝酒填饱肚子。曾经的他因为喝酒要和阿毛的母亲打架,“半夜三更还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还要到酒馆里去喝!”如果抛开王老大作为父亲的身份,他的生活就是以“酒”为中心的,“月亮底下归他的家,是惯事—不要怕他一脚踏到草里去,草露湿不了他的脚,正如他的酒红的脖子算不上月亮下的景致”。夜夜醉酒归家,夜路早已烂熟于心,以至于醉酒状态下的王老大也不会被带着露珠的草沾湿鞋袜。废名虽然否定王老大的醉酒状态是一种景致,但是用“景致”一词来形容,本身就带有对王老大醉鬼状态的一种反讽意味。可是王老大除了是酒鬼,他还是一个父亲。王老大在面对阿毛时,他关心女儿有没有吹冷风,有没有吃东西,脑袋还有没有发热,极尽一个父亲的爱女心肠。阿毛提醒王老大瓶子里的酒喝光了,问他要不要上街去打,曾经夜夜醉酒的王老大的回答却是“今天太晚了,不去……喝完了我就不喝”。王老大心系在病中的女儿,为了陪伴女儿,放弃了喝酒。当他知道阿毛想要吃桃子而自己办不到时,他看到桌角的瓶子,甚至觉得瓶子比白天还要大。王老大对酒瓶“怒目而视”,甚至“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它”。王老大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他爱着他的女儿,却无法满足女儿的愿望,在女儿愿望落空,甚至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除了喝酒,无能为力。也许,王老大也曾想到自己因为喝酒伤了女儿的心。王老大气的是酒,更加气自己。如果写到这里,王老大痛改前非,戒了酒,那就难以表现出王老大性格的复杂性,人物也会因为理想主义化而失真。只过了两天,王老大就忘了自己那晚对于酒的深恶痛绝,“王老大挟了酒瓶走在街上。……自然,王老大是来打酒的”。“自然”二字,非常直接地体现了王老大作为“酒鬼”的本性,他还是戒不掉酒,可是当王老大看到街边的玻璃桃子时,他又想到了阿毛。卖桃子的人要王老大拿他的酒瓶来换,虽然他下意识是不愿意的,但是最终王老大还是放弃了酒瓶,选择了给阿毛买桃子。因为对女儿的爱,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喝酒。到这里,王老大对于女儿的爱,才表现到了极致。
表面上看,王老大“酒鬼”身份和“父亲”身份是相互冲突、相互矛盾的,但深层来说,却是相辅相成的。只有把王老大对于酒的爱写到极致,最后他为女儿放弃酒瓶的行为,才能感人至深。
废名塑造的《桃园》,从环境到人物,都是对传统理想的一种叛离。废名费心塑造一个“桃园”,就形成了一个悖论,表面上看废名是想要“避世”,而深层则表达了他对真实生活的关切。他所相信的生活,就是一个生死交缠、善恶并存、有缺憾但却是真实存在的自然状态,一个不曾许诺给未来的现实。
三、月亮:生命的真相
小说中的王老大和阿毛过着乡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传统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不需要电灯等现代器物,夜晚的黑暗对于王老大来说可能是早就习以为常的,可是对于阿毛来说,她本能地抗拒着夜晚的黑暗。
废名有意把王老大父女的草屋安排在城西,这就意味着阿毛每日看到的太阳,更多是落日余晖,处于这样衰落之势的太阳是无法给她带来安慰的,甚至总是引得她联想墙画上要被天狗吃掉的红色日头,也给她带来了更多的不安和对黑暗的恐惧。与此同时,在黑暗中照亮她的、给她希望的是月亮,“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天狗的日头,吃不掉的,到了这个时分格外照彻她的天—这是说她的心儿”。有了月光,她不仅感到心安,同时在她看来,月亮是可以一直照亮黑暗的,因为她知道月亮出来得早,一直到早晨也有月亮。月亮就是她的希望,是她抵御黑暗的武器。在黑暗中,她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月亮装满了,“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城砖上青苔阴阴的绿—这个也引逗阿毛。阿毛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岂不连苔也看不见”。
废名着意书写月亮,虽然对月亮的光亮不着一字,但是通过阿毛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月光在黑夜时的清亮。废名特意选用月亮,赋予月亮一种“希望”的意蕴,即可以在黑暗中给人光亮。可是废名的用意却并不是如此简单,“月亮”在他的笔下有了更加深厚的意味。对于阿毛来说,月亮是美好、是希望,可是对于王老大来说却并非如此。月亮曾经照亮王老大醉酒归家的路,但也在阿毛重病的夜晚,照亮了王老大的酒瓶,实现了对王老大的讽刺效果。所以,废名笔下的月亮远非“希望”那么单一。
小说中一段对月光的描写:“半个月亮,却也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间草房,今年盖了新黄稻草。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桃叶要说是浮在一个大池子里,篱墙一下都湮了—叶子是刚湮过的!”这一段,把月光比作了水,月光下的万物都仿佛泡在水中,由此月光下的万物,都是冰冷的、凄清的,即使如王老大家屋顶上金黄的稻草,在月光下也是“清冷”的。所以,“月光”在废名看来并不是“希望”,它从来都不是火热的,甚至是冰冷的、毫无感情的,不能被寄予希望的。“杀场是露场,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杀’字偏风一般自然而然地向你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点点无数的鬼哭凝和,巴不得月光照得它干!越照越是湿的,越湿也越照。”这一段结合杀场,更加凸显了月光的冷寂,同时月光也是那样的不尽如人意,不能把任何驱散冷清的希望寄予它,越是寄予它希望,就注定是要失望的。正如阿毛热切地盼着月光,爱着月光,依然逃不出死亡的命运。
由此可见,废名所书写的月光揭示了一种生命的真相:生命不会有全然的黑暗,正如夜晚也会有月光。可是月光也只能是光,注定是冰凉的,它可以照亮你生命的道路,却不能对你负责,不能温暖任何人。也就是最终的希望是要靠自己创造的,人的一切都只能自己负责。王老大无钱医治阿毛,单单只靠阿毛仰望月光,憧憬希望,终究逃不过死亡,就是最好的证明。
综上所述,废名在《桃园》中选用了大量意象,借用意象表达了自己独特的生命观:通过赋予“桃”这种意象多重含义,表达他自然生、自然死的生命观;利用传统的“世外桃源”的深层含义,通过对传统的反叛,表达了他对当下矛盾重重、善恶并存的真实生活的关切;利用“月亮”这个独特的意象表达了人注定只能对自己负责的生命真相。这样看来,废名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不是一個消极主义者,而是一个存在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