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河渠书》考释一则

2021-01-17 09:37张雨涛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汉书指代例句

张雨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1900)

《史记·河渠书》里有一段“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而关中辅渠、灵轵引堵水;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钜定;太山下引汾: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佗小渠披山通道者,不可胜言。然其著者在宣房。”[1]

引起争论的是“佗小渠披山通道者”一语,罗振玉在《古写本史记残卷》里指出,古本该句写为“佗川渠陂山通道者,今本作‘佗小渠披山通道者’,‘川’讹‘小’,‘陂’讹‘披’。‘陂山者’,凿高使夷如陂者也。”贺次君在《史记书录》也从此说法。

辛德勇以为,“陂”讹作“披”可以信从,“川”讹作“小”不误,前文的“堵水”与之同句式的“河水、淮水、汾水”一道,都是特定的河流专名,“佗”的语义功能便是回指这些水系,“川渠”正好指代这些水利河流,“披”与“陂”相通,理解为“依傍”之义。[2]

简单梳理,本章文字主要是三处问题,其一是“小渠”是否是作“川渠”,其二“佗”是否指代前面所出现的河流沟渠,其三“披”字含义的解释,能否与“陂”相通,可书作“陂山通道”。笔者认为“小渠”的用法是正确的;“佗”的语义功能不是回指而是他指,不应指代前文出现的诸水系;“披”语义是“劈开、开凿”,在《史记》时代还没有“依傍”的含义。理由如下:

首先来考察“小渠”。在秦汉典籍里,“小”作定语后面可修饰的名词非常广泛,既有抽象动词,也有具体实义动词,虽然“小渠”在文献里很少出现,但和“渠”同等性质的地理类事物名词常和“小”搭配使用,如:

“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史记·封禅书》)“汧、洛二渊,鸣泽、蒲山、岳壻山之属,为小山川,亦皆祷塞、泮、涸祠,礼不必同。”(《汉书·郊祀志上》)“有小江入,并行千九百八十里。”(《汉书·地理志上》)“大川无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为汙泽,使秋水多,得有所休息,左右游波,宽缓而不迫。”(《汉书·沟洫志》)“顺针缕者成帷幕,合升斗者实仓廪,幷小流而成江海。”(《说苑·政理》)“槛鹄保河海之中,厌而欲移徙之小泽,则必有丸缯之忧。”(《新序·杂事》)“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濡,处小隘而不塞,横扃天地之间而不窕。”(《淮南子·俶真训》)“是故大川相间,小川相属,东流归海,故海大也。”(《论衡·效力》)“名川六百,陆注三千,小水万数。”(《吕氏春秋·有始》)“故不积蹞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荀子·劝学篇》)

况且在《汉书·沟洫志》里转写《史记》同文时,直接就书作“它小渠及陂山通道者,不可胜言也。”以上例句中,“小”后面所修饰的都是“山、山川、江、水、流、泽、隘、川”等地理事物,“渠”与之性质相同,都属于地理事物类的名词,因此“小渠”的用法完全可以成立,况且《汉书·沟洫志》转写《史记》时更是写作“小渠”一词,相比较于《册府元龟》采录《汉书》写作的“佗小渠”要可靠得多。

反过来看“川”的用例,通过考察语料发现,“川”与其他地理类名词组成并列短语的,一般是说“川泽”或者是“川谷”,如:“又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汉书·食货志》)“南越盛暑,男女同川泽,淫风所生,为虫臭恶。”(《汉书·五行志》)“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汉书·袁盎晁错传》)“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汉书·贾邹枚路传》)很少见到“川”有其他类似性质名词搭配的情况。

虽然在秦汉文献中也出现过“山川”“川水”等语例,但频率远不及“川谷”和“川泽”这两个词组高,而且没有找到有关“川渠”的用例,因此,笔者倾向于“小渠”的说法。

再者看“佗”的语义指向。从整个文段语义上看,该段文字描述的事件是历史上黄河瓠子堵口。之后,政府开始重视水利工程,接下来便开始描述几处大的水利工程:朔方、西河、关中、汝东海、太山等地,其穿渠灌田都达到上万亩。至于其他小型的水渠,就更加难以计数了,以此理解文意是文从字顺的。辛教授言“佗川”针对的是前面已经举述过的这些特定水系,“川”就是相对于堵水、河水、淮水这些河流而言,因此用“川渠”比“小渠”在语气上更符合。这种说法有待商榷,因为从考察语料的结果来看,物称代称“佗”或者“它”在文献里是另言他事,另说他物,而非复指前文出现过的内容,接下来择取出几个与本章语境分布类似的例句加以分析:

例1 能斩捕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万户;列将,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二千石,千斤,封千户;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户:皆为列侯。其以军若城邑降者,卒万人,邑万户,如得大将;人户五千,如得列将;人户三千,如得裨将;人户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佗封赐皆倍军法。(《史记·吴王濞列传》)

例2 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无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践。绖带无过三寸。无布车及兵器。无发民哭临宫殿中。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音,礼皆罢。非旦夕临时,禁无得擅哭临。以下,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它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类从事。(《汉书·文帝纪》)

例3 明年,有司言雍五畤无牢孰具,芬芳不备。乃令祠官进畤犊牢具,色食所胜,而以木寓马代驹云。及诸名山川用驹者,悉以木寓马代。独行过亲祠,乃用驹,它礼如故。(《汉书·郊祀志下》)

例4 自是之后,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于齐,则通淄、济之间。于蜀,则蜀守李冰凿离堆,避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飨其利。至于它,往往引其水,用溉田,沟渠甚多,然莫足数也。(《汉书·沟洫志》)

例1中前言各种军功的封赏,最后言“其他”的封赏都倍于军法,这里的“佗”不是指代前文已经出现过的封赏事宜,而是泛指其他封赏情况,因为所出现的情形太多,故用——“佗”来指称;例2也是如此,前面描述各种丧事出临事宜,最后言其他不在令中情况,皆按此类推;例3除了马驹的情况外,其他祭祀礼节照旧;最为典型、最有说服力的是例4,同样说的是河沟通渠的内容,前文讲述的是各地水利情况,荥阳下有鸿沟,西方、东方有通渠各个水系,在吴、齐、蜀等地亦有通渠,最后言其他水利,往往是引水灌溉,这里的“它”显然不会是指前文出现的特定的“沟渠”,而是言指其他水道,况且还有“至于”这个表示轻微转折义的连词,更说明“它”指代其他情况,进一步分析,这里言“沟渠甚多,然莫足数也”与本章“不可胜数”简直如出一辙,都是说其他水渠数量太多,不能尽言,故统统用“佗”或“它”来泛称。

郭锡良先生在《汉语第三人称代词的起源与发展》一文中对“他(佗)”有过很充分的论述:“‘他’本作‘它’,先秦古籍中有三种写法:它、他、佗。这是一个无定代词,指示不确定的事物或人……用作定语时,意义很明显都是‘别的’”。且郭先生专门对《史记》文本的“他”做了统计,指出“《史记》本纪、世家、列传部分,共用‘他’89次(其中写作‘佗’的8次),除了‘其他’两次外,用作定语的有81次……所有的用例,全是‘别的’的意思,无一例外。”[3](P18)很明显,“他(佗)”的语义功能就是他指,而非回指,“佗小渠”不可能回指前文出现过的川渠水系。况且在秦汉古籍中,如果要复指前文已经出现过的内容,且该指示词又处于修饰名词的领位,则一般都是“其”,“其”在先秦古籍中一般只用作定语,是一个特指代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那个”或“那里的”。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史记·项羽本纪》)“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孟尝君列传》)“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見晋君,令共攻之,弱吴必矣。其锐兵尽于齐,重甲困于晋,而王制其敝,此灭吴必矣。”(《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这样的例子在典籍中枚不胜举,依据语言的系统性,如果要复指前面所出现过的河流川渠,那么该句应该改为“其川渠披山通道者”才符合当时的语言习惯。在现在北京话里,第三人称代词依旧保持这个特性,“实无定指的‘他’的作用在于提出一个相反或相对的话题出来。”[4](P249)在实无定指的情况下,“他”的功能不是前指上文的内容而是指向语境之外的话题或事物,自然时间上更久远的“佗(它)”更应如此。

由此笔者认为,“佗小渠”中的“佗”不是指代上文而言,而是泛指其他水道,自然“川”指代上文的河水、淮水等河流也站不住脚,而用“小渠”言说其他沟渠,正好符合“佗”的语用功能。

再之考察“披”。辛氏言无论是“披山通道”还是“陂山通道”,在语义上其实是一样的,“披”和“陂”都理解为“傍”的意思。这种说法其实导源于王引之的《经义述闻》,王氏对“披”字的语义发展和同源关系有详尽的论述,[5](P1856)如果稍往前追溯的话,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手”部解释“披”字也是同样的观点:“《五帝本纪》‘黄帝披山开道’,徐广曰:披,他本亦作陂字,盖当音诐。陂者,傍其边之谓也。按披、陂皆有旁其边之意,中散能知之。而索隐云披音如字,谓披山林艹木而行、以通道也,此则司马贞不知古义之言。盖俗解训披为开,广韵云披,开也、分也、散也。木部柀训析也,柀靡字如此作。而浅人以披训析,改柀靡为披靡,莫有能諟正者。”[6](P602)但凸显矛盾的是,同样对待《史记·五帝本纪》中“披”的两个文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和“披九山,通九泽”,两者的“披”所处的分布环境相同,都是动宾式组成联合短语,但前句中“披”被段氏和王氏解释为“傍”,而后句的“披”则在《古汉语字典》中解释为“劈开”,置于相同结构中的同一个词被训为两个截然不同的含义,显然里面存在悖误的地方,值得进一步的探讨。

首先,观察“披(陂)山通道”的结构,这里“披(陂)”用作动词成分理解为“依傍”,由此我们对“陂”在秦汉文献里的用法进行全面考察,在《尚书》《诗经》《庄子》《管子》《晏子春秋》《左传》《国语》《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新书》《淮南子》《史记》《盐铁论》《说苑》《汉书》《论衡》《潜夫论》等18部典籍里一共搜寻到100条“陂”的相关例句。在这些例句中,有少部分“陂”是用作形容词的,如“其为亩也,高而危則泽夺,陂则埒”(《吕氏初秋·论·士容论》),这里的“陂”显然是活用为形容词,可意解为“过于倾斜”。再如“凡器则不然,内无持操,外无准仪;倾侧险诐,求同于世,口无定论,不恒其德,二三其行”(《潜夫论·交际篇》),清人汪继培在“险诐”一词作注云:

荀子成相篇云:“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说文云:“憸,憸诐也。’”经典通用“ 险”。毛诗卷耳序:“无险诐私谒之心”,释文:“崔云:‘险诐,不正也。’”汉书礼乐志:“贪饕险诐”,颜师古注:“言行险曰诐。”楚元王传刘向封事云:“坏散险诐之聚”,师古云:“险言曰诐。”翟方进传:“险诐阴贼”,师古云:“诐,佞也。”叙传:“赵敬险诐”,师古曰:“诐,辩也。一曰佞也。”按说文:“诐,辨论也。古文以为颇字。”王逸注楚辞离骚云:“颇,倾也。”九叹灵怀篇:“不从俗而诐行兮”,王注:“诐”犹“倾”也。“险诐”与“倾侧”同意。字亦作“陂”,汉书景十三王传:“赵敬肃王彭祖险陂”,师古注:“陂,谓倾侧也。”(《潜夫论笺》)

由此可见,“险陂”即等同于“险诐”,义解为含贬义的“不正、阴损”,这大概由“陂”字的“斜坡”之义引申发展而来,后来由“斜坡”的“斜”这个义素抽象引申出“不正”这样形容人品格的含义,《荀子·成相篇》和《史记·五宗世家》及相应承袭的《汉书·景十三王传》中的“险陂”都是理解为形容词义“不正”。除了形容词外,笔者还找到了11条“陂”作动词的例句,除了1句中的“陂”是名词活用作动词外,其他句中“陂”全都是用作动词“障碍、堵塞”义解,且其中8个例句中的“陂”实际上可以看做一个句子,因为这8个“陂”都是用在“大禹治水”的语境中,其后面所带的宾语全都是“九泽”或“泽”。除却形容词和动词外,其余的“陂”在文献里全部用作名词义“水岸”或者“池塘”,100例句中我们没有看到一例“陂”是用作动词“靠近、依傍”解的。我们进一步往后考察文献,大概在《后汉书》中我们才看到“陂”使用作“傍”义的语料,如“陂山谷而闲处兮,守寂寞而存神(李贤注:陂谓傍其边侧也)”(《冯衍传》),《王力古汉语字典》中解释“陂”的“靠近”义所采用的语证也是该句;再如“傍南山北,陂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汉书·西域传》)李贤注:“循河曰陂,音彼义反。”这里的“陂”就可以理解为“依傍”的含义了。《后汉书》距离《史记》年代过于久远,因此“陂”有动词“依傍”之义并不能说明《史记》也有相同的情况。同时,我们所搜寻的100条例句中“陂”用作动词时全部为“堵塞、阻碍”的含义,而没有一例是用作“依傍”的含义。由此依据语言的社会性和历史性,我们认为将“陂”与“披山通道”中的“披”相通,理解为动词“依傍”之义是不太可能的。相反,《五帝本纪》“披山通道”,《索隐》下注:披音如字,谓披山林草木而行以通道也。司马贞的观点是对的,“披”如字读即“攀糜切”,表示“劈开、分裂”等含义,这样的用法在秦汉典籍里很普遍。“今将崇诸侯之奸,而披其地,以塞夷庚”(《左转·成公十八年》),杜预注:“披,犹分也。”“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正义》:“披,分析也。”“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藿到门,居甚贫。”(《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史记·淮阴侯列传》),由此我们认为“披山通道”的“披”也应该理解为“劈开、分裂”等含义。

总之,“小渠”不当写作“川渠”,“佗”的语义功能是他指,并不指代前文的各种水系,“披山通道”中“披”也不能和“陂”相通,秦汉典籍中“陂”的动词义只有“障碍、阻塞”义。所以该句应写作“佗小渠披山通道”,“披山通道”应该翻译成“开凿山川贯通道路”而不是“依傍山川贯通道路”。

猜你喜欢
汉书指代例句
基于比较视角的《史记》《汉书》语言现象管窥
奥卡姆和布列丹对指代划分的比较
CLOSE ENCOUNTERS
古今字研究应该重视出土文献*——以颜师古《汉书注》古今字研究为例
悬梁刺股
The Ways of Leading a Healthy Life
好词好句
爱国婊
好词好句
好词好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