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运波
当代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凭借六部作品一举斩获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可谓一鸣惊人。2005年推出的《别让我走》(NeverLetMeGo),当年即被加拿大、荷兰、美国、西班牙、德国、芬兰、瑞典等多国接连出版。次年,葡萄牙、波兰、法国和日本版本也接踵面世。《时代杂志》还一度赞誉其为百部英文小说之一。当然,该小说也一致被评论家们誉为是石黑一雄目前为止“最有影响”[1]、最受欢迎、最为感人和成就最高的作品。事实上,《别让我走》的突出意义,至少存在两点:一是它处于由《失乐园》《鲁滨逊漂流记》《科学巨人》《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裸体午餐》《碰撞》《V.》《死者年鉴》《幻影书》《米娜哈克的来信》《雪人》等作品所开启的书写生命的文学传统之中;二是它既把生命政治(biopolitics)——特别是生命医学政治——置于作品中的显耀位置[2],也把生命政治批评推向了文学批评的前沿与显耀位置。身处由“一切生命都是人造生命”[3],人不仅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政治动物,而且从现代以来就进入生命政治[4],以及“一切政治都是生命政治”所共同形塑的当今时代,显见对这部兼有生物工程时代的《一九八四》和极权政治社会的《美丽新世界》之称的生命政治小说的阅读义务与批评责任。
生命政治理论是和福柯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它指涉的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诞生的一种管治生命的新机制。福柯认为以管理生命作为要务的生命权力(biopower)发展出两种模式,一是从17世纪以后发展出以“惩戒规训”为特征的身体解剖政治,二是从18世纪中叶以后发展出以“调节控制”为特征的人口生命政治。前者以肉体为核心旨在生产驯服的标准化身体,后者以人口为对象意在提升集体生命质量,两者都是为了实现最终的权力控制[4]。但是,这两种权力模式在专注于权力实施的同时,却忽略了权力宰制下的主体性问题。对此,当代著名思想家尼古拉斯·罗斯对“生命政治概念做了最有影响的修订”[5],即提出了生命政治的第三种模式理论——意索政治(Ethopolitics)①,从而丰富了生命政治知识系统。在罗斯看来,意索政治是一种关注自我技术以提升个体生命质量的生命政治。这样,针对肉体惩戒的身体解剖学、针对人口福利的生命政治学和针对个体生命质量的意索政治便形成了当代生命政治学的三个整体维度。基于此,本文拟以《别让我走》为对象,阐释其中书写的三种生命政治模式及其引发的思考。
书名《别让我走》取自一首咏唱生育生命的歌名。它讲述了一群克隆生命在遭受生物技术与政治权力介入后的残酷生命历程。作者选取三位名叫凯茜、汤米和露丝的年轻克隆人作为故事主角,展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但小说主要聚焦31岁的凯茜,细密地展现了她由人类器官备份来到世上,自觉接受生命看护与被看护,以及为推迟器官捐献所做的不懈努力。石黑一雄以文学的形式生动地注解了福柯关于“无论如何,生与死都不是自然的、直接的、原始的,或彻底的处于政治权力之外的现象”[6]的深刻判断。巧合的是,小说首页赫然注明“英格兰,一九九0年代末”,但出版时间却是2005年,小说描述的又是未来生物社会的科幻状况。小说似乎以此暗示它的政治书写与“我们生活时代的审查方式”[7]之间存在的微妙隐喻。
在小说中,人类社会和克隆人一同被置入由生物技术、权力政治和知识话语共筑的生死矩阵,而人类却从自身先验正义的立足点出发,以“对生命负责”之名对克隆人实施“赐生让死”的生命权力(biopower)。小说开篇就让由生物技术与惩戒政治共同形塑的“权力的完美客体”[8]——凯茜以“规范化的生命政治叙述”[9]开始,颇为自豪地述说了她在看护工作上的敬业精神、工作心得和成就以及对自我生命现状的认同。在这方面,凯茜既能把克隆人同伴照顾成温顺之人,又能对他们体贴有加,甚至还能窥见他们身体以及情绪上的细微变化:“我养成了一种对捐献者的直觉。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和他们待在一起安慰他们,什么时候又该让他们自己待着,什么时候要听他们一吐为快,什么时候又只需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告诉他们赶快振作起来。”[10]而小说却让这种人类化的驯服身体仰仗于一个由私人企业赞助的名为黑尔舍姆的寄宿学校所提供的规范化、标准化的生命规训体制。
凯茜和她的克隆人同伴,一来到世上就被安置在黑尔舍姆接受生命初期的抚育、看护与训诫。黑尔舍姆对他们一生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并在他们离开黑尔舍姆辗转全国各地的村社和各种康复中心后,依然以连续回忆的方式不断复现他们生命初期的往事。可是,黑尔舍姆却是一个类似于圆形监狱的地方,以惩戒、暴力和死亡在场的方式保证驯服身体的生产。然而,克隆人的驯服身体又是怎样被塑造的呢?
一是直接用暴力方式对克隆人实施身体管治。黑尔舍姆是一种极具惩戒性隐喻的空间体制。克隆人只要在这里生存,就必须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下接受这里一切针对生命的管治措施;他们也只有获得特殊的生命看护,才能按照人类的生命设定顺利活到捐献结束。可以说,黑尔舍姆是一个类似于福柯阐释的圆形监狱的地方。它坐落在一个四周都有高地的平整山谷,主楼高耸其中且布满窗户,“从主楼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10]所发生的事。凯茜就强烈地感觉这里到处存在可以躲藏的封闭空间:橱柜、屋角、树丛、树篱……但看护员“总能知道你躲在哪儿,就好像她有某种超级感觉一样”[10]。在浓密的圆形意象(叙事)——操场事件、体育馆争执、池塘谈话等等——之外,作者又设置了诸多篱笆意象(叙事)——阴森恐怖的小树林和栅栏、浓密的灌木丛、致命的电栅栏和惊恐的铁丝网等——来强化黑尔舍姆的惩戒空间。同时,凯茜等人无时无刻不处于遍布各处的“天线和卫星接收器”、形影不离的监护人和密探的视听监控之中,稍有不慎就会遭到“体罚”“关禁闭”和“剥夺权利”的暴力惩戒。
二是以医学技术窥视与矫正克隆人的内部身体。如果说身体是生命政治的现实,那么,医学就是生命政治的策略。看护员能以健康检查为名直接进入到克隆人的身体内部,凭借祛除身体器官内病理、畸形组织的名义[11]来制造封闭和排他性的身体。看护员对凯茜等人采取了诸如每周例行身体检查,严格的健康卫生制度,以及养护“肾脏和胰脏这样的器官”需要做特殊运动等多重措施。看护员是以医生这样的专门技术人员身份行进在唯有至高权力才可以进入的生命特定“无主之地中”[12]。另外,作者又渲染克隆人对自我身体器官机理的讳莫如深和敞开器官内部组织的方式以突出克隆人身体的他异性和非免疫性。小说描述道:“汤米揭开纱布,露出那伤口还介于愈合和开放之间阶段的东西。你可以看到皮肤正在收口,还有淡红色的嫩肉在下面隐约可见……你只要弯胳膊时稍为猛一点儿,它就会像拉链一样裂开。”[10]这如物质一般的客观而冷静的叙述清楚地显出克隆人没有免疫系统的身体“在生命政治的辩证法中对自我和他者的识别与误识”功能[13]。同时,残酷的伤口叙事也赤裸裸地将恐惧意识悄悄置入克隆人内在生命。
三是以精神与心理威慑的辅助手段保证身心的完整性。人类用精神训导和心理威慑的方式保证克隆人被调教成身心完整和驯服的个体。黑尔舍姆的每一天都是从晨会开始,充斥着“谈心、录像带、讨论和警告”,通过开设戏剧、诗歌、美术和文化课程把他们规训成“有教养的人”。同时,特意散布因逃离黑尔舍姆被杀害且灵魂得不到回归的恐怖鬼故事,传布二战集中营战俘触摸电栅栏而死的惊恐事件,细描汤米像拉链一样裂开的“淡红色的嫩肉”的纯物质性面貌,以及每当涉及生命问题时,就以“被告知又没有真正被告知”这种欲言又止的方式,让读者深深地意识到在看似无关紧要的字句中隐含的可怕生命秘密。这些精神和心理渲染方式成为在权力管治生命过程中“煽动、强化、控制、监督、抬高和组织它手下的各种力量的租用的一个部件。它是一个旨在生产各种力量,促使它们增大、理顺它们秩序而不是阻碍它们、征服它们或者摧毁它们的权力”。即这种惩罚性、恐怖性的权力“部件”同时又成了一种生命权力的补充[4]。
黑尔舍姆的空间惩戒和人文教育旨在生产标准化、正常化的个体,这里实施的一切措施与安排的事件,都是日后生命社会化的预演。但另一方面,小说还不断强化凯茜的生物他者身份。比如,夫人前后两次触碰凯茜身体时呈现出的像“害怕蜘蛛”一样的心理感触就很好地说明了克隆人动物性的存在本质。到村社后,回忆黑尔舍姆成为凯茜追寻家园、寻求认同、建构社会身份的主要手段。可寻找生命原型的失败和与露丝、汤米建构了亲密关系则表明她依然是一个文化他者。最后,小说让凯茜做了长达十二年的看护员,得到了被看护同伴以及人类的认可,但同时也令其残酷地目睹了朋友露丝和恋人汤米在器官捐献时的生命痛苦,也并没有因为获得真爱得以延迟捐献。最终驳回了凯茜体认的人类化幻觉,再次确证了其未能摆脱精神他者的宿命。当然,生命政治并不能按照“使活”或“让死”,“关怀”或“暴力”的反面来理解,相反,它在关怀与暴力(侵犯)之间,在生死之间建立了一种相互增强的关系,任何一方都以另一方为前提[14]。生命政治和死亡政治如同硬币的两面,永远处于悖论统一关系之中。
克隆人的个性是对于生命事件的记忆展现。回忆是渴望回到过去,即充满情感的过往生命,对克隆生命而言也存在着旧世界(黑尔舍姆)与新世界(未来捐献)前后两个时期,同样隐喻了人类社会。这是一个翻转与倒置的设置,或者说互渗。克隆人早期是被政治科技渗透严格管治的童年时期,或者是生命政治时期,但却充满了快乐;而后来管治越来越少,可却没有了人性与关怀的温情,反而成为异己的时代。最后,克隆项目失败,人类再次回到自然时代,即代表温情的旧时代,生命又回到被照料之中。克隆人与人类彼此连接在一起,从克隆人反观人类,见出人类所追求生命改良的意愿难以规避生命在本质上不健康的必然,即还是克服不了生命的自然逻辑——生命政治的有限性;从人类反观克隆人,凯西、露丝、汤米之间的友好情谊和凯茜在不同空间政治中寻求认同的努力也反衬人类的冷漠无情,克隆人无苦痛感的设定隐喻的是人类的冷漠。但小说却预先让凯茜带领读者切身体验了人类将要面临的“非常无情和残忍的新世界”[10]。
以福柯的生命政治看,惩戒是针对主体活着的肉体政治,即身体解剖政治;而“生命政治是生命本身的政治”[15],即人口生命政治。“无情和残忍的新世界”是《别让我走》拒绝的世界,也是其着力叙述与呈现的生命政治世界。《别让我走》最大贡献之一或许就在于此。可究竟它何以是生命政治的?这是被研究者们广泛提及,却又未真正阐明的问题。其实,凯茜及其同伴的生命是人类基于自身生命福祉考量而制造出的人造生命,在为人类做完四次捐献后便终结了。也就是说,克隆生命是一种被干预和介入的生命,它的价值、功能和意义都不属于生物生命范畴。众所周知,生命政治理论认为,当生命被利用、被计算、被知道和被控制并让其承担一个本不属于生命的功能时,那么,此刻生命也就向政治敞开了。显然,克隆生命本身并不是一个生物学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克隆人的生与死,以及生命的全过程都纯然沦为生命政治范畴[12]。当然,如果按照亚里士多德、福柯、阿甘本等人的看法,生命的政治属性是不言自明。
福柯认为从惩戒政治向生命政治转变伴随着否定性权力向积极性权力的转变,即体现为国家治理的松动。小说中,加在克隆人身上的黑尔舍姆惩戒体制是为了塑造对人类而言有用性的客体。因此,相较于惩戒暴力而言,小说反而更加渲染了生命关怀与照料的缺乏。黑尔舍姆的治理体系中,并没有出现诸如警察、军队、行政长官等这些代表着强制性权力的角色,而是由专门技术人员(看护员、教师、赞助公司等等担任看护生命的角色)行使着照料生命的技术。严格的身体监控和健康检查是保证健康的身体,文化艺术教育是培养她们的教养,黑尔舍姆给凯茜留下了美好的童年记忆,她在青少年时期离开黑尔舍姆到了村社和各地康复中心长大成人后,虽然生命空间从隔绝的寄宿学校走向了没有空间限制的开放场所,但随着看护与管制环境的撤离,生命瞬间就如同从白昼陡然转入了暗夜,这也是《别让我走》所挽歌的寓意之一。
生命政治“需要一个更为系统化和统计学的方式:生命政治的对象不再是单个的个体,而是人口,大量的单个主体以统计学的方式被规范成完美的个体”[8]。因此,生命政治被认为是生命的数字化治理[16],而人口统计学则被认为是生命政治诞生的根源。就算童年时期,凯茜等人就清楚地意识到她们的“一生已经被设定好了”[10],毫无未知与神秘可言。而且,不管是人类基于规避生命风险,还是基于提升自身生命质量目的实施的生物克隆技术,或者又因莫宁戴尔丑闻突然终止了该项生物克隆项目,都表明这一切只是一个被权力、技术、知识等外在因素渗透并依照统计学的算法逻辑运作的政治事件。在抚育克隆生命过程中,人类所考量的并不是把这些克隆人作为感性的温情生命对待,而是作为理性对象的算法生命来对待的。不仅把针对她们的训导生命的方式都悉数记录在册,而且还单方面地拒绝向她们告知一切有关生命的真相,更不顾及她们“内心里和情感上”的精神反馈。似乎,作者是要以此告诉人们:“在集体控制与管理的旨趣中,生命被模塑为,成为可控制、计算、使用,以达成效果的‘生命自身’(life itself)。生命由具体多面向的现象变成在独特技术控制旨趣下,被独立于其他现象之外的个别要素。”[17]
《别让我走》生命政治还展现了优生学的种族主义策略。克隆人可以看作现代种族主义的变种形式,种族主义在小说中被转换成一种较为隐秘的方式——器官克隆与器官捐献,它与人类社会之间处于一种种族主义的关系之中:人类制造克隆人是为了人类自身的优化,克隆人的死亡是为了人类生命更好地生存,克隆人这种被纳入又被排除的实际存在的生命机制使其处于种族主义的生命权力属性中。在福柯看来,人类中心主义在遭遇生命权力时便自然进入到国家机制中,并承担了类似于种族主义的三项功能:一是“在生命权力针对生物学连续中进行分裂,造成区分”;二是“如果你要生存,其他人就必须死掉”;三是“种族主义实际上将导致我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死亡之间建立一种……生物类型的联系:‘低等生命越趋向消失,不正常的个人越被清除,相对于人类退化者越少,我(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类)就生活得越好,我将更强壮,我将精力充沛,我将能够繁衍。’他人的死亡,不仅仅是我在个人安全意义上的生命;他人的死亡,劣等种族、低等种族(或退化、变态种族)的死亡,将使整体生命更加健康;更加健康更加纯粹”[6]。《别让我走》提出的另外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乃是克隆人既不能被排除在人类状况之外,又不能被纳入人类生命的两难处境:她们属于“社会渣滓”“垃圾”,必死且必须被杀死又不能延长生命。
以人口为对象,采取统计学方式治理的生命政治一是制造了克隆人与人类社会之间不可逾越的边界。人类既不接纳克隆人的身体:不是对身体器官的讳莫如深,就是对身体触碰的排斥,不是每当直面生命的欲言又止,就是明知克隆人的艺术没有灵魂也不告知他们,这大大强化了生命的不透明性;二是用恐怖故事、残酷事件、鲜红的伤口,以及克隆人在身体、健康、性等方面的特殊性渲染生命中的恐惧情绪,并使这种情绪“贯穿生命的始终,并且塑造着生命的方式”[18];三是造成了生命价值的难题,这突出表现为究竟由谁来判定生命的价值,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何在,残缺生命又到底有没有价值……小说用否定性的答案和对凯茜生命的情感体验把这些不言而喻的难题都抛给了读者。
显然,石黑一雄巧妙地采用了克隆人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呈现克隆生命在自觉接受生命政治治理后的一生,亦即小说所呈现的一切价值观念和情感体验都“包含了克隆人原初的人造审美观念”和情感意识[19]。或者,她在黑尔舍姆和后来做看护员的生命经验形塑了她的心理意识。凯茜从来没有接触到人类社会却能自然产生对生育的渴望和幼小生命的怜悯;凯茜没有接触正常社会,但却拥有了高人一等的艺术创造和欣赏的能力;凯茜始终没离开克隆人同伴也自然拥有了处理复杂情感关系的高超能力;凯茜从黑尔舍姆到村社,再被送往康复医院,但却能成为一位优秀的护理员;不管是在黑尔舍姆的集体生活,还是在村社和各种康复中心,独自面对陌生环境和处理复杂问题时,她都获得了和正常人类一样的认知、情感和伦理观念。而且,盒式磁带对凯茜的重大意义,还在于它隐喻了一种情感主体的心理空间和主体世界。可以说,《别让我走》彰显了以标准化、集体化为治理目标的生命政治机制下何以构建主体化的生命美学问题。
《别让我走》一方面叙述以关怀生命之名的生命政治通过统计学和优生学策略以清除“有缺陷的身体”的方式来提升、训练和筛选健康的个体以稳固提升集体性生命的质量[20],并借助祛除这种“有缺陷的身体”生命引发的情感伦理反向传达了一种反对的立场;另一方面又通过叙述凯茜自行挑选捐献者、积极寻找丢失的磁带和生命原型、主动担任好朋友露丝和汤米的看护员,自主寻求真爱,并以凯茜延迟捐献和人类生物克隆项目双重失败来传达生命政治与生命伦理的尖锐对立。小说中的克隆人已经是有知觉、智能、理性与情感,且与正常人类毫无二致的人了。作者采用这种“解构主义叙述策略致使读者在人类社会和克隆人之间难以做出区分”[21]的处境凸显了意索政治在个体与集体伦理责任上存在的张力。
罗斯认为生命政治在20世纪出现了一个历史性转向,即从人口的生命政治向个体管理自我“肉体”的意索政治的转向[20]。因为,在生命政治框架内,个体并不能以自我的方式独立存在。可是,何谓意索政治呢?在《生命本身的政治:21世纪的生物医学、权力和主体性》中罗斯清晰地阐述:“我使用‘意索政治’这个词指的是试图通过作用于人的感情、信仰和价值观——简言之,通过作用于道德准则来引导人们的生命行为……如果‘规训’是将人个体化和正常化,‘生命政治’是将人集体化和社会化,那么‘意索政治’关注的则是那些自我技术,人应该根据这些自我技术判断和作用于自身,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好。”[22]
罗斯用意索政治描述从权力的理性治理到日常道德和伦理治理的再配置,他关注的是身体的自我技术及其伦理实践。这既包括如何去做的实践技术,又包括自我关系的构造技术。同时,意索政治也涉及这样一种结构,“在某种固定的道德规则框架内控制者主体的伦理自我行为,通过罗斯声称的‘审美元素’起作用,包括通过关于工作、消费和存在的其他的特定生活艺术指导自我的行为”[23]。其实,福柯的生命权力概念中就包含了主体性维度。他说,生命权力是某种“干预生命形成,生活方式,以及‘如何’生活的权力”[24]。
《别让我走》终归书写的是克隆生命的残酷悲剧,是主体化的乌托邦幻象。这从黑尔舍姆对有生命创造性隐喻的艺术创造的欺骗性,就可见一斑。凯茜和她的同伴们绘画、写诗和排练戏剧,然后她们的作品被看护员搜集,凯茜等人在作品中看到了她们的自我。但是这些证明克隆人有内在生命和独特价值的作品并没起作用,它却进一步预示着克隆人只是复制品,并不属于真正的生命,隐喻了复制品不可能抵抗生命政治的治理装置。这也可从克隆生命是否可以被赋予生育能力,是否拥有做人的资格,是否拥有未来,以及爱情是否得到尊重,是否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此这些问题及不言而喻的回答中可见一斑。最后,就连夫人也不能帮凯茜延迟捐献,并让生物克隆技术让位于法律伦理和经济行为,这使得生命改变被动地位而主动参与自身塑造过程中彰显的生命关怀难题转变为生命伦理困境的难题。
国外也有学者意识到了生命政治中意索政治的新困境。他们认为意索政治创造了牧师权力的新形式——抚育、优化和管理生物生命,以及生物安全网络,这已经证明主权权力的重现。但是,罗斯描述的身体是被管治的身体,而屈服于追求身体的优化和最大化的伦理实践。而生命安全中的身体则被嵌入到了一个混杂和不可预知的分子世界(molecular world),是按照交换和沟通的一般经济学来理解的身体,它被一些新出现或不可知的风险幽灵缠绕着。不只是涉及“自我的关怀”,管理这种脆弱易碎的身体——时刻暴露于流行病毒、疾病风险、自然灾害、环境污染等各种风险——是一种应对即将来临的灾难的事情[8]。
然而,《别让我走》却并非对此单面化叙述,而是呈现了人类在现代社会中生存的多重维度。从中,读者能够发现凯茜所经历的惩戒、调整和自我追求的生命变迁,以及主体化的生存美学,乃至对生命伦理的思考。
凯茜回忆性的自述向读者毫无保留地展示了亲密、自信和坦率之情。她的自述也是由黑尔舍姆——一个类似于家长制的孤儿院——制度化的记忆所决定的。凯茜的记忆是以间接、委婉的方式呈现了她和同伴逐渐知道她们的出生和命运。在“告知却没有真正被告知”的策略下渐渐逐步地消除了叙述中带来的惊讶[25]。凯茜的记忆性叙述也并不只是为了唤回曾经的物质痕迹,而更在于一种情感与价值关怀。这也使得人类自我和克隆他者的关系更加复杂[26]。人类社会或许希望忘记和拒绝克隆人的存在,但是克隆人希望人类社会通过仍然活着的集体记忆为克隆人作证[27]。用记忆佐证克隆人的方式,或许,这也是作者用艺术彰显正义的策略之一。
与故事型艺术中的赏善罚恶、褒善贬恶、扬善惩恶的正义思想不同,《别让我走》取消了劝诫、惩处和褒贬的正义补偿方式,甚至是反抗/抵抗的可能。结果,让善恶处于无法补偿的断裂之中。介入生命的生物技术与生命政治威胁了人类的权力、尊严、平等,以及相互之间的尊重,它也侵蚀了个性、人际关系的基础,以及个体认同身份,也改变了个人权利的政治学定义,以及道德共同体。这种状态不能被认为是自由、平等的个人之间的社会约定,而应该被理解为建构保护生命的功能、生产和高效的身体,以及排除危险的、缺陷的,或异常的生命[28]。故此,这也越发让人意识到:“在生命政治中,活着人们的人性本身就是一个伦理问题”[29]的尖锐现实。
在叙述惩戒身体时暗示了关怀生命,在书写生命政治时凸显了反生命政治,在刻画意索政治时又彰显了乌托邦,石黑一雄或许是以此期望《别让我走》能让读者看到这“并非一个陌生的世界,而是我们经历的事实”和成为“人类境况的寓言”的心愿已被资本主义社会的生命政治现实所佐证。作者用事件叙述辅以议论的写法在造成强烈的情感体验张力之余,也预留了思考的巨大空间。这个空间乃是由“生命政治作为一种系统的伦理叙述”[28]和生命伦理迈向生命政治[30]共同带来的。它也昭示了文学书写与生命政治之间的黏合。文学本来是在生命内部书写生命的,但突然之间把生命视为一个纯粹对象观照时,便出现了新问题。这是生命政治批评带来的一个新情况,生命政治作为一个分析概念,它的运用已经远远超过了它开始的使用范围与定位,在它俨然成为知识分子流行语的今天[31],必将引发一系列与生命自身相关的新思考。
在刚刚过去的这些年中,生命政治概念已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一方面,在哲学、政治学、历史学、传播媒介和文化研究,以及更为广泛的人文社会和艺术科学,“大量学者开始使用这一概念作为他们理论分析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32];另一方面,它也已经从十多年前作为福柯思想的一个概念,或单纯在医学领域运用的一个概念,到今天正式发展成为“标识了一个独立的学术领域”[33],形成了自身的系统理论体系与方法论,并成为介入现实的极富效力的理论工具。相信,生命政治批评或能拯救“当代文学大量忽视它不断求助的生命概念”[33]的趋势,并超越文学法则与生命之间的隔离,进入文学并与文学一同书写生命现实,从而形成“一种自我和他者的审美关怀类型”[34]。
注释:
① Ethopolitics这个词更偏向于etho所表达的伦理、道德含义,尹晶翻译的《生命本身的政治:21世纪的生物医学、权力和主体性》和周平、林文源在《科技建构、生命政治与生死分界的空性》均译为“意索政治”,考虑到汉译的统一,本文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