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海,刘 岩
(兰州大学 文学院/国学研究中心,甘肃 兰州 730000)
北宋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权知贡举(1)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第5252页。,大力排抑所谓“太学体”,“一时以怪僻知名在高等者,黜落几尽”(2)欧阳修:《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中华书局,2001年,第2636页。,虽在当时引发考生怨议,然“文体自是亦少变”(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册十三,卷一八五,中华书局,1995年,第4467页。。此举严厉打击了求新尚奇的科场文风,转以造理平淡、词义近古为贵,录取了苏轼、苏辙、曾巩等人,被视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标志性事件。“太学体”作为一种不良文风,得到了及时的纠正,欧阳修也因此获得广泛的称誉。然而长久以来,学界对“太学体”的界定、发展过程以及产生原因仍有争论,例如“太学体”的“古文”与“时文”之争、“太学体”的特点及太学教师石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等。就其发端来说,也存在着景祐“变体”与庆历“新体”两种说法。本文从科举考试的角度出发,重新梳理事件过程,探讨上述问题,并探究欧阳修裁抑“太学体”的动机与目的。
宋初,太学仅是国子监附属三馆(4)三馆为:广文馆、太学、律学。中的一馆。当时的国子监作为京都讲学之地,学生稀少,管理松散,《儒林公议》称其“生徒不上三十人,率蒙稚未能成业者”,举子仅将其视为“干试求荐”之所,“罢则引去,无肯留者”(5)田况:《儒林公议》卷上,明刻本。。这种情况在庆历四年(1044)发生转变:
庆历初,令贾相国昌朝判领国庠,予贰其职。时山东人石介、孙复,皆好古醇儒,为直讲,力相赞和,期兴庠序。然向学者少,无法例以劝之。于是,史馆检讨王洙上言:乞立听书日限,宽国庠荐解之数,以徕之。听不满三百日者,则屏不得与。由是,听徒日众,未几遂盈数千。虽祁寒暑雨,有不却者。诸席分讲,坐塞阶序。讲罢,则书名于籍以记日。固已不胜其哗矣。讲员众白判长,奏假庠东锡庆院,以广学舍,为太学。诏从之。介、复益喜,以为教道之兴也。他直讲又多少年,喜主文词,每月试诗、赋、论、策,第生员高下,揭名于学门(6)田况:《儒林公议》卷上,明刻本。。
这里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太学独立建校,扩大了招生规模,且国子监专门招收“京朝七品以上子孙”,而太学生“以八品以下子弟若庶人之俊异者为之”(7)脱脱:《宋史》卷一五七,中华书局,1977年,第3657页。,生源范围更广,影响更大。二是太学设置了“听书日限”,要求学生不得无故缺席,后虽因恩待贫寒及僻远之士而取消此规,但太学的管理日渐严格却是不争的事实。三是太学引入了石介这样的“好古醇儒”作为直讲,为学生讲授应试之法,每月试以“诗、赋、论、策”,直接影响了学子的科场文风。可见太学的功能之一是培养学生应对科举考试的能力,为朝廷选拔人才,“太学体”作为此间产物,与科举考试密不可分。此外,目前留存的“太学体”片段,皆是科场应试之作,即“时文”。如刘几于嘉祐二年(1057)所作“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8)沈括:《梦溪笔谈》卷九,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本。,为欧阳修黜落。刘几在国学负有盛名,“累为国学第一人”(9)沈括:《梦溪笔谈》卷九,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本。,其文突出反映了“太学体”险怪的特点。再如欧阳发《先公事迹》中提到的“狼子豹孙,林林逐逐”之语与“周公伻图,禹操畚锸,傅说负版筑,来筑太平之基”之说(10)欧阳修:《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中华书局,2001年,第2636页。,都是科举文章。《石林诗话》曰:“至和、嘉祐间,场屋举子为文尚奇涩,读或不能成句。欧阳文忠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贡举,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11)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宋百川学海本。指出这种怪异的文风来源于场屋。《三朝名臣言行录》说得更为明确:“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12)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二,四部丛刊景宋本。点明了“太学体”的作者是赴考的举子。
由此看来,所谓“太学体”当属“时文”,是一种以怪奇为主要特点的科场文风。而曾枣庄认为欧阳修排斥的“太学体”是古文的一种(13)曾枣庄:《北宋古文运动的曲折过程》,《文学评论》,1982年,第5期。,葛晓音承此说(14)葛晓音:《欧阳修排抑“太学体”新探》,《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5期。,这是从“太学体”究竟是西昆体骈文还是古文这一层面来说的,针对的是当时有人将西昆体与“太学体”混淆这一情况。太学教师石介反对浮华的西昆体,却矫枉过正,其目的是倡导古文写作。张兴武则认为“‘太学体’概念的出现,首先针对的是科举考试中的文风问题,与‘古文’关系并不大”(15)张兴武:《北宋“太学体”文风新论》,《文学评论》,2008年第6期。,这是就“太学体”的应用范围来说,把“太学体”限定为“时文”,应当是没错的,但没有看到“太学体”与古文的联系。石介作为太学直讲,其目的并不仅仅在于传授科举为文之法,更重要的是要振兴古道以救文弊:
今之文何其衰乎!去唐百余年,其间文人计以千数,而斯文寂寥缺坏,久而不振者,非今之人尽不贤于唐之人、尽不能为唐之文也。盖其弊由于朝廷敦好时俗习尚,渍染积渐,非一朝一夕也。不有大贤奋袂于其间,崛然而起,将无革之者乎!(16)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二,中华书局,1984年,第135页。
石介痛心于“斯文寂寥缺坏”的状况,认为文章应讲求教化仁义,而非追逐“时俗习尚”,其手段是教导举子改变华靡的文风,最终目的则是要推广载“道”之古文。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之所以打击“太学体”,原因之一也是为了倡导古文,只是欧阳修理解的古文与石介理解的古文有很大的差异。所以,“太学体”虽为“时文”的一种,但也与古文密切相关,“‘太学体’事件虽然发生在科举考试之内,其指向却在科场之外,其实际影响也在科场之外”(17)许瑶丽:《再论“太学体”与“古文”的关系》,《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太学体”发端于庆历初年,与当时太学的复兴紧密相关。正如前文所说,庆历初年,太学得以独立建校并规范了相关制度,吸收了大批学子,这是“太学体”产生的客观条件。庆历六年(1046),权同知贡举张方平察觉到了科场文风的变化,他在同年二月二十八日的上疏中写道:“文章之变,盖与政通;风俗所形,斯为教本。今设科选才,专取辞艺,士惟性资之敏,而学问以充之。故道义积乎中,而英华发于外。然则,以文取士,所以叩诸外而质其中之蕴也。言而不度,则何观焉?窃以《礼部条例》定自先朝,以考较升,悉有程式。自景祐初,有以变体而擢高第者,后进竞相趋习。比来文格,日失其旧,各出新意,相胜为奇。及建太学,而直讲石介课试诸生,因其好尚,遂以成风。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猥烦为赡,逾越规矩,或误后学。朝廷恶其然也,故下诏书,丁宁诚励,而学者乐于放逸,罕能自还。今贡院考所试,有至八百字以上,每句有十六、十八字者;论有一千二百字以上;策有置所问而妄肆胸臆、条陈他事者。以为不合格,则辞理粗通;如遂取之,则上违谓书之意。轻乱用章,重亏雅俗,驱扇浮薄,忽上所令,岂国家取贤敛材以备治具之意耶?其举人程式有擅习新体而尤诞漫不合程式者,已准格考落外,切虑远人未尽详知,欲申前诏,榜于贡院门。”(18)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第5300页。张方平作为考官,对“太学体”特点的把握应是准确的,他将其总结为“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猥烦为赡”,并将批评的矛头直指太学教师石介。在他看来,就是在太学建立后,诸生因追随石介的喜好,“逾越规矩”,才结出了举人“擅习新体”的恶果。所谓“怪诞诋讪”当指举子为文刻意求深务奇与喜好诋讪时政的倾向,“流荡猥烦”指文章空浮驳杂,不得要旨。至于张方平所说,景祐年间“有以变体而擢高第者”,其写作的《积善成德论》,“盖它能紧密联系时事政治,改变了论题的惯有作法,故有‘变体’之称”(19)祝尚书:《北宋“太学体”新论》,《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很明显,“紧密联系时事政治”与张方平指责“太学体”弊病时所说的“怪诞诋讪”尚有很大差距,“景祐变体”的特点仅仅是结合时政而非诋讪。并且,庆历前的太学只是虚有其名,《宋史》载:“国子监每科场诏下,许品官子役然试艺,给牒充广文、太学、律学三馆,学生多致千余。就试试已,则生徒散归,讲官倚席,但为,殊无肄习之法。居常听讲者,一二十人耳”(20)脱脱:《宋史》卷一五七,中华书局,1977年,第3659页。。此时的太学并不承担讲学职能,只是举子的“游寓之所”,要在太学形成广泛而统一的文风更是无从谈起。因此,将“太学体”的发端定于庆历初年太学兴起之时,应符合实际。
张方平并没能遏制“太学体”文风的蔓延。庆历八年(1048),时礼部贡院言:
盖诗赋虽名小巧,且须指题命事,若记闻该富,则辞理自精。策论虽有问目,其间敷对,多挟他说。若对不及五通尽黜之,即与元定解额不敷。若精粗毕收,则滥进殊广。所以自祖宗以来,未能猝更其制。兼闻举人举经史疑义可以出策论题目凡数千条,谓之《经史质疑》。至于时务,亦抄撮其要,浮伪滋甚,难为考较。又,旧制以词赋声病偶切之类立为考式,今特许仿唐人赋体,及赋不限联数,不限字数。且古今文章,务先体要,古未必悉是,今未必悉非。尝观唐人程试诗赋,与本朝所取名人艺,实亦工拙相半。俗儒是古非今,不为通论。自二年以来,国子监生诗赋即以汗漫无体为高,策论即以激讦肆意为工,中外相传,愈远愈滥。非惟渐误后学,实恐后来省试,其合格能几何人!(21)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四,中华书局,1995年,第3945页。
诗赋“以汗漫无体为高”,策论则“以激讦肆意为工”,杂抄各种类书而“浮伪滋甚”,“是古非今”以炫高古,情形与两年前张方平的描述几乎一致。“太学体”的影响甚至由太学内部逐渐向外扩散,“中外相传,愈远愈滥”,说明当时确实有举子因模拟“太学体”文风而中第,这也许因为“太学体”故作高论、激扬时政与刻意炫才的特点使其“难以考校”,骗过了一些考官。皇祐五年(1053),金君卿在其《仁宗朝言贡举便宜事奏状》(22)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一八二四,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59页。中对“太学体”的泛滥同样表达了忧虑:“臣窃见向来开封府、国子监两处应举者,常至数千人。其间虽有奇才异士,然亦类多托籍冒名、浮薄不逞者,杂于其中。或纷挠礼闱,动致喧争;或轻议国体,妄生谤讟。是非杂糅,玷我士风。”批评朝政以自显,已经成为举子所共用的一种考试策略,其结果是“妄生谤讟”,有损朝廷威严,也对士风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他还批评举子“靡靡然只务驰骋涉猎,破碎文义,以绚饰辞章”(23)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一八二四,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59页。,对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深感不满。到嘉祐初,“太学体”文风的势头依然强劲。嘉祐元年(1056),时任翰林学士的欧阳修对此深恶痛绝,他在《议学状》中写道:“夫人之材行,若不因临事而见,则守常循理,无异众人。苟欲异众,则必为迂僻奇怪以取德行之名,而高谈虚论以求材识之誉。前日庆历之学,其弊是也。”(24)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一一〇,中华书局,2001年,第1672页。如果将张方平所说“怪诞诋讪”看做“太学体”文章的弊端,那么欧阳修所提到的“迂僻奇怪”与“高谈虚论”则是在“太学体”影响下,举子行为的异化。既然时文要奇僻高深,要指摘时事,那么举子在行为方面也刻意显出奇僻不凡,以借此博取声名。欧阳修特意提到“庆历之学”,认为是庆历时期的痼疾留存到了现在,这表明“太学体”是一脉相承的,经过十余年的发展,依然流毒于科场。真正给“太学体”以沉重打击,要等到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为主考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先是,进士益相习看奇僻,钩章棘句,浸失浑淳。修深疾之,遂痛加裁抑,仍严禁挟书者。及试榜出,时所推誉,皆不在选。嚣薄之士,候修晨朝,群聚诋斥之,至街司逻吏不能止。或为《祭欧阳修文》投其家,卒不能求其主名置于法。然文体自是亦少变。”(25)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五,中华书局,1995年,第4467页。《三朝名臣言行录》亦载此事:“公权知贡举。是时,进士为文,以诡异相高,文体大坏,公患之。所取率以词义近古为贵,比以险怪知名者黜去殆尽。榜出,怨议纷然,久之乃服。然文章自是变而复古。”(26)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二,四部丛刊景宋本。“钩章棘句,浸失浑淳”所指依然是张方平当年所提到的“太学体”“流荡猥烦”的特点。举子从各种类书中摽掠语句、典故,不顾原义,随意堆砌,甚至为了显示博学,专门摘取僻词僻典,导致为文艰涩,“读或不能成句”(27)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宋百川学海本。,更有甚者,“公然怀挟文字,皆是小纸细书,抄节甚备”(28)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一一一,中华书局,2001年,第1677页。。举子又喜高谈阔论,浮夸雕琢,且“奇文高论,大或出于绳检”(29)苏轼:《苏轼文集》卷四六,中华书局,1986年,第1338页。。这表明,“太学体”的特点是刻意求奇求深,其作者未必熟识儒家经典,更没有实际运用圣人之言的能力,只是一味地炫耀自己对经义、时务与众不同的见解。不解经义,不通时务,却想浑水摸鱼的举子不在少数,宋人笔记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欧阳文忠知贡举。省闱故事,士子有疑,许上请。文忠方以复古道自任,将明告之,以崇雅黜浮,期以丕变文格。盖至日昃,犹有喋喋弗去者,过晡稍阒矣。方与诸公酌酒赋诗,士又有扣帘,梅圣俞怒曰:“渎则不告,当勿对。”文忠不可,竟出应,鹄袍环立观所问。士忽前曰:“诸生欲用尧舜字,而疑其为一事或二事,惟先生幸教之。”观者哄然笑。文忠不动色,徐曰:“似此疑事,诚恐其误,但不必用可也。”内外又一笑。它日每为学者言,必蹙頞及之,一时传以为雅谑。(30)岳柯:《桯史》卷九,四部丛刊续编景元本。
省试已是北宋三级考试(31)三级考试依次为:发解试、省试、殿试。中的第二级,也就是说,这位不知“尧舜”的举子顺利地通过了发解试,这不得不令人惊讶。从梅尧臣的态度来看,此类“上请”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使他已经有些恼怒。可见当时举子应试,只知文字而不晓其涵义,生拼硬凑,一味求奇,应当是较为多见的现象。从庆历到皇祐,再到嘉祐,“太学体”的影响始终存在,而风气的扭转出现在嘉祐二年(1057),以刘几的事件最为典型:“煇,嘉祐四年进士第一人,《尧舜性仁赋》至今人所传诵。始在场屋有声,文体奇涩,欧公恶之,下第。及是在殿庐得其赋,大喜,既唱名,乃煇也,公为之愕然。盖与前所试文如出二人手,可谓速化矣。”(32)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下册,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00页。嘉祐初,场屋流行“搜奇抉怪,雕镂相尚”(33)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一六四五,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45页。的文风,刘几因能“骤为怪险之语”(34)沈括:《梦溪笔谈》卷九,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本。,一时声名鹊起,使得太学生“翕然效之,遂成风俗”(35)沈括:《梦溪笔谈》卷九,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本。,这自然引起了欧阳修的厌恶。嘉祐二年(1057),刘几的文章被欧阳修判为“大批缪”(36)沈括:《梦溪笔谈》卷九,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本。,并立为反面典型。仅仅两年之后,刘几易名刘煇,舍弃了“太学体”的写法,再次参加科举并一举夺魁。在这两年间,“速化”的不止是刘几,还有其他众多举子,《梦溪笔谈》曰“时体为之一变,欧阳修之功也”(37)沈括:《梦溪笔谈》卷九,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本。。
要之,“太学体”是指庆历至嘉祐年间盛行于太学的一种以“怪诞诋讪”、“流荡猥烦”(38)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第5300页。为特点的科场时文,其作者主要是在此十余年间受到太学影响并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子。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通过改变科场衡文标准,严厉打击了“太学体”在场屋的泛滥,扭转了不良的文风。
对于“太学体”的形成,太学教师石介难辞其咎。他对太学生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好异以取高”和“诋时太过”(39)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991页。两个方面。
景祐元年(1034),石介就在其《上孙先生书》中表达了“使斯文也,真如三代、两汉,跨踰李唐万万。使斯道也,廓然直趋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40)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五,中华书局,1984年,第182页。的愿望,并自诩为“体披犀甲,头戴铁鍪,前后驰十万骑,胆气雄烈,无所畏恐”(41)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五,中华书局,1984年,第182页。,以维护其“道”。他将“文”与“道”直追三代,言必尧舜,并指责后世的传注“是非相扰,黑白相渝,学者茫然恍惚,如盲者求诸幽室之中,恶睹夫道之所适从也”(42)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五,中华书局,1984年,第173页。,试图打破经学因循守旧的传统,强调直接读解圣人经典,探究其本义。次年,石介在谈到西昆体的弊病时说:“昔杨翰林欲以文章为宗于天下,忧天下未尽信己之道,于是盲天下人目,聋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见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韩吏部之道;使天下人耳聋,不闻有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韩吏部之道。”(43)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五,中华书局,1984年,第62页。强调接续儒家“道统”,将文章视作“道”的载体和工具,几乎完全忽略了文章本身的艺术性。宝元元年(1038)至庆历二年(1042)守孝期间,石介在徂徕山创办书院,讲授经术,影响颇大。庆历三年(1043年)进入太学后,石介因讲解经旨能不泥传注,独出新意,又能与现实政治结合,批判时政,一时间声名大噪,“四方诸生来学者数千人”(44)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九十,中华书局,1995年,第4599页。,“门人弟子从者甚众,太学之兴,自先生始”(45)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240页。。
石介对经义的把握不出于经注,而本自内心的体味,常能推陈出新,这对太学生来说,无疑是有吸引力的。但抛却经注,独抒己意,需建立在对经典熟识的基础上,而“新进后生,未知臧否,口传耳剽,翕然成风,至有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循守注疏者,谓之腐儒;穿凿臆说者,谓之精义”(46)司马光:《温国文正公文集》卷四十五,四部丛刊景宋绍兴本。。相比于探究圣人之道,考取功名是更加现实的考量。投机取巧的举子往往直接忽略原典,仅凭“口传耳剽”,对相关论述生吞活剥,在“未知臧否”的情况下牵强附会,故作奇文高论。这无疑助长了场屋中的浮薄之气,令众多举子不求甚解又务新以自高,御史何郯对此批评道:“缘石介平生,颇笃学问,所病者,道未周而好为人师,致后生从学者多流荡狂妄之士”(4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六十,中华书局,1995年,第3877页。。
此外,石介的“好异以取高”不但影响了太学的文风,也在太学形成了怪异的行为风尚:
庆历中,石介在太学,四方诸生来学者数千人,群亦自蜀至。方讲官会诸生讲,介曰:“生等知何群乎?群日思为仁义而已,不知寒饥之切己也。”众皆注仰之。介因馆群于其家,使弟子推以为学长。群愈自刻厉,著书数十篇,与人言,未尝下意曲从。同舍人目群为“白衣御史。”群尝言:“今之士,语言侻易、举止惰肆者,其衣冠不如古之严。”因请复古衣冠。又上书言:“三代取士,本于乡里而先行义。后世专以文辞就,文辞中害道者莫甚于赋,请罢去。”介赞美其说。会谏官、御史亦言以赋取士无益治道,下两制议。皆以为进士科始隋历唐数百年,将相多出此,不为不得人,且祖宗行之已久,不可废也。群闻其说不行,及恸哭,取平生所为赋八百篇焚之。讲官视群赋既多且工,以为不情,黜出太学。群径归,遂不复举进士。(4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九十,中华书局,1995年,第4599页。
何群与其老师石介一样,都是好古之士,“日思为仁义”,到了“不知寒饥”的程度。为了实现复古的理想,何群向朝廷提出了两点改革要求:一是“复古衣冠”,二是科举“罢赋”。其说不行,则“恸哭,取平生所为赋八百篇焚之”,甚至“径归”不复举。石介极为赏识何群,其自身行为也常常超出规矩,这在太学无疑形成了示范效应,《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当时的学子“以行怪为美”(4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五十三,中华书局,1995年,第3718页。。行为的怪奇实际上反映了当时太学师生普遍的精神状态,即追袭高古,向往先贤光辉的人格,而脱离了实际生活,沉醉在自我标榜之中。与石介同年进士的欧阳修曾写信劝告他不要“率然以自异”,担心“学者皆从而效之”(50)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991页。,石介非但没有接受,反而认为自己的行为是“长君子名教,以厚天下风俗”(51)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中华书局,1984年,第174页。。如此,石介“好异”的性格就从文章和行为两个层面影响了太学生,造就了行文怪奇的“太学体”。
“诋时太过”,是石介助长“太学体”形成的又一方面。其性格耿直,“闻朝廷美政则歌颂之,否则刺讥之”(52)曾巩:《隆平集》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欧阳修称其“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53)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240页。。石介以经术自负,动辄标举高古,他对时政的批评却未必显得高明,苏轼后来评价说:“通经学古者,莫如孙复、石介,使孙复、石介尚在,则迂阔矫诞之士也,又可施之于政事之间乎?”(54)苏轼:《苏轼文集》卷二十五,中华书局,1986年,第724页。苏轼对石介的施政能力深表怀疑,认为石介虽有志于改革,又能从经典中寻找依据,却不过是“迂阔矫诞之士”,其理论与实践的差距很大,不足以施于政事。但这并不影响石介刺讥朝政的热情,《东轩笔录》卷十三载:
庆历中,余靖、欧阳修、蔡襄、王素为谏官,时谓之四谏。四人者力引石介,而执政亦欲从之。时范仲淹为参知政事,独谓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为奇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君以必行。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所不为矣。主上虽富有春秋,然无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举,安用如此谏官也。”诸公服其言而罢。(55)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三,明刻本。
石介“刚正”的性格是知名于当时的,他的建议大抵是一些“难行之事”,但“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所不为”,显得固执且迂。因范仲淹的反对,石介成为谏官的事情被搁置了,但这股“诋时”的风气却在太学流行开来。太学生受到石介的鼓舞,“类亡体要,诋斥前圣,放肆异言,以讪上为能”(56)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五十三,中华书局,1995年,第3718页。,并将这种风气带到了科场,在时文中激烈地批评时政,空言对策以求自显。
由此,在石介的引导下,“太学体”逐渐形成,影响时文写作十余年之久。但这并不意味着石介要对“太学体”负全责,“太学体”的产生,有其更加深刻的时代背景和历史原因。
首先是庆历士风的高涨。宋仁宗自明道二年(1033)亲政后,励精图治,多次下诏鼓励士人直言进谏,《曲洧旧闻》曰“仁宗皇帝至诚纳谏,自古帝王无可比者”(57)朱弁:《曲洧旧闻》卷一,清知不足斋丛书本。,使得言事之风日盛。同年,范仲淹力谏仁宗勿废郭后,其刚正不阿的表现赢得了士论,更加激发了士人的谏诤热情,《宋史》称“(范仲淹)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58)脱脱:《宋史》卷三一四,中华书局,1977年,第10268页。。庆历初,新政施行,众多抱有士大夫情怀与强烈责任感的士人投入到改革的大潮中,他们对时势的看法不同,从而引发了一系列争论,《续资治通鉴长编》载:“今之士人,各路相轧,不顾宪章,各怀倔强”(5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1995年,第3569页。,可见风气之炽。言事不仅可以带来声誉,还能得到升擢,这被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所利用,如欧阳修在庆历三年(1043)《辞诏试知制诰状》中所说:“凡奸邪在朝,侥幸求进,多以激讦沽名,未察臣心,纷然议诮……不惟使今后朝廷擢用忠言之臣,不以自明而取信,兼恐小人见言者得进既速,则各务奔趋。一长其风,遂成偷弊。”(60)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1317页。直言极谏在当时被认为是值得赞赏的行为,也有人因此而升官,这形成了士人们争相献言的局面,以至于“多以激讦沽名”。太学位于京都,领风气之先,无疑会受到影响。太学生以诋讪时事为能,其目的是为了捞取声誉,博得关注,进而提高登第的可能。
其次是考试内容的变化,主要是策的地位显著提升。宋初,朝廷以诗赋取士,策作为一种偏重考察举子处理时务能力的考试文体,一直不受重视。天圣二年(1024),考官刘筠得李清臣所对策,奇之,将其擢为第二,《续资治通鉴长编》曰“国朝以策擢高第,自清臣始”(61)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二,中华书局,1995年,第2353页。,这是策第一次在科场显露头角。天圣五年(1027),诏:“礼部贡院比进士,以诗赋定去留。学者或病声律而不得骋其才,其以策论兼考之。”(6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五,中华书局,1995年,第2435页。诗赋取士的合理性越来越受到怀疑,策因为其较少受到声律约束,能够驰骋举子议论之才,而为考官所青睐。庆历三年(1043),依贾昌朝等所请,“进士先策论而后诗赋”(6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三,中华书局,1995年,第3435页。,以官方的形式确定了策高于诗赋的地位。实际上,在庆历二年(1042),就出现了有考生诗赋落韵,而以策登科的先例(64)俞文豹:《吹剑录外集》,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策主要考察经义与时务,又以时务为重,其考试形式大致是根据策问中的问目,分条作答。相对于诗赋,策的形式更为简单,其评判标准也由声韵辞藻的优劣变成了对策的合理与否。一方面,策较少考虑押韵,结构又比较松散,方便考生“备拟”和“蔓衍”(65)沈作喆:《寓简》卷五,清知不足斋丛书本。,《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庆历年间“举人举经史疑义可以出策论题目凡数千条,谓之《经史质疑》。至于时务,亦抄撮其要,浮伪滋甚,难为考较”(66)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四,中华书局,1995年,第3946页。,使得“策论虽有问目,其间敷对,多挟他说”(6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四,中华书局,1995年,第3946页。,《宋会要辑稿》亦曰策不过是“强记博闻,多辞泛说而已至”(68)徐松:《宋会要辑稿·选举》一〇之二六,中华书局,1957年,第4243页。。这是张方平感到科场文风“流荡猥烦”的原因之一,并且随着策地位的上升,这种情况愈加严重。另一方面,策对时务的考察,使考生不得不关注时事政治,又多以奇论相竞,《三朝名臣言行录》载:“自设六科以来,士之翘俊者皆争论国政之短长,二公既罢,则轻锐之士稍稍得进,渐为奇论以撼朝廷。”(69)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三,四部丛刊景宋本。这里说的“六科”是指天圣七年(1029)复置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博通典坟明于教化、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详明吏理可使从政、识洞韬略运筹决胜、军谋宏远材任边寄六门制科(70)吕祖谦:《历代制度详说》卷一,民国续金华丛书本。,而制科考试仅考策论。这说明,随着策重要性的提升,举子“争论国政”的现象也愈发普遍,这成为后来“太学体”“怪诞诋讪”特点形成的重要因素。
再次是儒学的深入。儒学发展到宋代,已不再墨守经传,而是大胆怀疑,独出机杼。在对经义作自由探讨同时,宋儒还经常将自己的哲学观、政治观等融入对儒家经典的阐释之中,对时事、人物做出品评。石介曾在《录蠹书鱼辞》中激烈地指责后世经传“劘削圣人之道,离析六经之旨”(71)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七,中华书局,1984年,第81页。,并以儒家正统自居,自注经典,作《易口义》十卷、《易解》五卷,独抒己意。孙复经石介引荐,入太学执教,同样也强调破除教条,推崇独创:“专守王弼、韩康伯之说而求于《大易》,吾未见其能尽于《大易》者也;专守左氏、公羊、谷粱、杜、何、范氏之说,而求于《春秋》,吾未见其能尽于《春秋》者也。专守毛苌、郑康成之说,而求于《诗》,吾未见其能尽于《诗》者也;专守孔氏之说,而求于《书》,吾未见能尽于《书》者也。”(72)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二,中华书局,1986年,第99页。
既然前人之说未能穷尽圣人之旨,宋儒便开始深挖原典,究其深义,逐渐使汉唐注疏之学转向宋代义理之学。这股风气也同时影响了太学生思考经义的方式,他们中有人会在科场上写一些性理文章,而这样的文章因其过于深奥会被视作“怪诞”。朱刚认为,程颐作于嘉祐二年(1057)左右的《颜子所好何学论》(73)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577页。,应当算是一篇“太学体”时文:“程颐熔《中庸》《洪范》《论语》《孟子》于一炉,以其深刻的思辨、严密的逻辑和精严的行文,贯穿一体地论述了学与道的问题、已发与未发的问题、性与情的问题、明与诚的问题,以及凡人通过颜子而走向圣人(孔子)的途径……受到太学先生的高度肯定,令太学生们十分佩服,将这样的文章归属于‘太学体’,应该不算太勉强了。”(74)朱刚:《“太学体”及其周边诸问题》,《文学遗产》,2007年第5期。程颐的文章在太学广受欢迎,却在科场失意,正是因为他走在了儒学深化的前沿,被考官认为怪异,因而遭到黜落。资质平平的太学生,则生搬硬套圣人经典中的名词、概念,用并不通顺的语言尝试表达深刻的思想,使文章变得佶屈聱牙。这说明,在儒学深化的过程中,思想的转变超前,而文风的转变滞后,以恰当的语言形式承载精深的思想需要漫长的过程,当语言无法与思想相协调时,文章就会显得怪异。
最后,举子的矜胜心理也是促成“太学体”的重要原因。“太学体”的写作主体是受到太学影响的举子,因而关注其心理动机是必要的。宋代官僚多由科举出身,科举对大多数士人来说,是获取功名的唯一途径。举子钻研考试求胜之法,抄袭堆砌以明博学,好异尚奇以求自显,这种情况早在“太学体”形成之前就一直存在。如天圣七年(1029),诏曰:“国家稽古御图,设科取士,务求时俊,以助化源。而褒博之流,习尚为弊,观其著撰,多涉浮华。或磔裂陈言,或会粹小说,好奇者遂成谲怪,巧者专事于雕镌。流宕若兹,雅正何在?”(75)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第4269页。“磔裂陈言”与“会粹小说”,使得时文浮薄冗杂,又有“好奇者遂成谲怪”,这可以理解为举子为了在场屋脱颖而出,不惜剑走偏锋。一些地方发解试甚至针对考生这一心理,故意出怪题、偏题,景祐五年(1038),知制诰李淑言:“切见近日发解进士,多取别书、小说、古人文集,或移合经注以为题目,竞务新奥。”(76)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第4270页。皇祐五年(1053),金君卿亦曰:“向者有司命题发策,多不专于经典,往往杂取诸家小说。故朝廷患其如此,亦尝颁示条约,得于国子监经史中出题目。近岁以来,遂于注疏,及但系监本诸杂文字中,擿裂句读,以为题目。”(77)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一八二四,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59页。
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举子以偏僻谲怪求胜,考官也相应地从更奇险处出题,无疑使时文朝着险怪一脉发展。石介执教太学,不过是对这种“怪诞”的文风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并且,在庆历士风高涨的环境中与石介本人的直接引领下,“太学体”更是发展出了“诋讪”的特点。因此,“太学体”的形成不能简单归咎于个人,也不能将其视作突然发生,它是政治环境、科场风气、儒学思潮、太学教育与考生心理等多方面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
欧阳修于天圣七年(1029)试国子监为第一,补广文馆生,同年赴国学解试,又第一(78)欧阳修:《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一,中华书局,2001年,第2595页。。天圣八年(1030),资政殿学士晏殊权知贡举,取合格奏名进士欧阳修以下四百人(79)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第4235页。。欧阳修在《苏氏文集序》中回忆道:“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80)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四三,中华书局,2001年,第613页。子美即苏舜钦,他坚守古文以抗衡时文之弊,不顾时人讥笑,欧阳修对其评价很高。天圣年间,科场流行以雕琢为美的西昆派文章,注重辞藻与声律,欧阳修甚恶之,而又因科考缘故不得不为此计:“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因怪时人之不道,而顾已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以谓方从进士干禄以养亲,苟得禄矣,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81)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七三,中华书局,2001年,第1056页。欧阳修对韩氏古文颇为倾心,却为科举所累,“顾已亦未暇学”,时时挂念于心。他对当时的科举衡文标准非常不满,认为这是违背“道”的表现,做科举时文只是为了“干禄以养亲”,一旦“得禄”,就应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提倡古文,重振古道,也就成了欧阳修的夙愿。
与此同时,石介也打出了“古文”的旗号以反对西昆,但石介的“道”却不为欧阳修所认同。欧阳修《与张秀才棐第二书》曰:“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及诞者言之,乃以混蒙虚无为道,洪荒广略为古;其道难法,其言难行。孔子之言道,曰‘道不远人’;言《中庸》者,曰‘率性之谓道’,又曰‘可离非道也’。”(82)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六七,中华书局,2001年,第977页。张秀才即张棐,曾以诗文投赠欧阳修,以求指导,此篇即为答复。在这里,欧阳修明确地指出“道”的特点是“易知而可法”,圣人之言“易明而可行”,反对空谈性理,穿凿务深,以“混蒙虚无为道”。他批评张棐的文章“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远,务高言而鲜事实”(83)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六七,中华书局,2001年,第977页。,刻意追求高古而缺乏事证,这恰好也是后来石介在太学所推崇的文风。石介所言之“道”,直接尧舜,大谈性理道德,又多个人见解,这当然与欧阳修所理解的关乎“百事”(84)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四七,中华书局,2001年,第663页。的“道”有很大区别。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将怪诞务虚的“太学体”时文纷纷黜落,而又青睐苏轼所作的有《战国策》之风、善用历史典故针砭时弊的“有用之言”(85)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一一二,中华书局,2001年,第1698页。,也就不难理解了。石介反对西昆体,却将时文写作引入了险怪一途,欧阳修打击“太学体”,正是对此文风的矫正。
除了矫正文风,提倡古文,北宋嘉祐二年“太学体”事件的发生,还出于欧阳修对人才选拔的考量。科举考试的目的在于为朝廷筛选合适的人才,这里所说的人才,可以从才能和德行两个方面入手。其一,才能方面。朝廷所需的是擅长治理国家的官员,这要求士人能将经义与时务相结合,找到治国理政的良方。仁宗朝以来,朝廷愈加关注举子处理政务的实际能力,策地位的提升乃证据之一。因此,专注于性命伦理的道学家,如程颐,虽能使同样是好古淳儒的太学老师为之惊奇,却无法在科场上取胜。更不用说众多泥古不化的举子,刻意求深务奇,自然也在黜落之列。欧阳修裁抑“太学体”,明确地表明了科举取人的实用性倾向,即为现实政治服务,排斥空谈道德。其二,德行方面。由于诋讪之风的盛行,太学生不仅恣意议论朝政,还互相结党,彼此诋毁,士风大坏。欧阳修在嘉祐元年(1056)谈到这一情景时说:“且今入学之人,皆四方之游士,赍其一身而来,乌合群处。非如古人在家在学,自少至长,亲戚朋友、邻里乡党众察徐考其行实也。不过取于同舍一时之毁誉,而决于学官数人之品藻尔。然则同学之人,蹈利争进,爱憎之论,必分朋党。昔东汉之俗尚名节,而党人之祸及天下,其始起于处士之横议面相訾也,此其不可三也。”(86)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一一〇,中华书局,2001年,第1672页。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为了迅速获取名声,先是结为朋党以抬高自己,又贬低他人,诋毁其声誉。欧阳修对此颇为忧虑,担心长此下去或会酿成“党人之祸”。嘉祐二年(1057),他在《和公仪试进士终场有作》中亦写道:“本欲励贤敦古学,可嗟趋利竞朋来。昔人自重身难进,薄俗多端路久开。”(87)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五七,中华书局,2001年,第815页。举子这种“趋利竞朋”的行为与儒家所倡导的君子之道相差甚远,引起了欧阳修的反感,因此在嘉祐二年的进士榜单中,凡“时所推誉,皆不在选”(8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五,中华书局,1995年,第4467页。。太学生好异自高以及讥讪朝政的行为,也为欧阳修所忌讳。庆历三年(1043),吕夷简罢相,又以贾昌朝为参知政事,杜衍为枢密使,范仲淹为枢密副使,一时间朝野欢庆。石介因作《庆历圣德颂》(89)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一,中华书局,1984年,第7页。,盛赞仁宗之举,并在文中将君子与小人对立,斥夏竦为“大奸”,措辞激烈,《枫窗小牍》卷上载:
太学博士石介因作《庆历圣德颂》,其词太激,邪佞切齿。其颂至范仲淹曰:“太后乘势,汤沸火热。汝时小臣,危言嶪嶪。太后一语,仁宗含之。”在中不敢出之口者,所不宜言。其最儆心目者,如“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又曰:“神武不杀,其默如渊;圣人不测,其动如天。”时韩魏公与范文正公适自陕来朝,竦之密姻有令于閺者手录此颂进于二公,且口道竦非为诸君子庆。二公去閺,范拊股谓韩曰:“为此怪鬼辈坏之也。”韩曰:“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坏。”孙复闻之亦曰:“石守道祸始于此矣。”(90)袁褧:《枫窗小牍》卷上,民国景明宝颜堂秘笈本。
赞美君子、贬抑小人本来无可厚非,但石介“诋时太过”(91)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991页。的性格使得其颂过于显露,以至于骇人耳目,在庆历改革之初,就树立政敌,使改革派处于不利境地,范仲淹因此说“为此怪鬼辈坏之也”。石介的行为果然招致了祸端:“未几,谤訾群兴,范、富皆罢为郡,介诗颇为累焉”(92)田况:《儒林公议》卷上,明刻本。。《庆历圣德颂》流传甚广,据苏轼回忆说,其“总角入乡校”(93)苏轼:《苏轼文集》卷十,中华书局,1986年,第311页。时就尝颂习其辞。作为庆历新政的亲历者,欧阳修对这种行为所带来的危害无疑深有体会,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不应像石介这般挑弄是非。因此,当以好异求高、以诋讪为能的“太学体”出现时,出于人才选拔的考虑,欧阳修必然会对此加以裁抑。
北宋嘉祐二年“太学体”事件,是对太学所形成的不良文风的矫正。举子出于获取功名的需要,为文怪诞浮夸,又以诋讪为能,空言对策以自矜。太学教师石介因其个人性格原因,又对此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太学体”的产生与庆历年间策的地位提升几乎同时,这表明“太学体”与策这种文体的流行有关,朝廷取人愈加看中考生处理时务的能力,考生相应地也会在对策中增加“诋讪”的成分以求自显。此外,这一时期儒学的深化是导致“太学体”晦涩的重要原因,儒学向着义理之学转变,有了更多形而上的探索,但这与科举取人的实用性倾向相左,因而在科场遭遇冷落。“太学体”的影响不仅局限于科场时文,还使得士风大坏,欧阳修排抑“太学体”,也因此有了扭转士风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