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华
(中共池州市委党校,安徽 池州 247000)
随着工业化、城镇化的不断推进,乡村日益成为党和政府乃至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之一。如何振兴乡村既是一个学术命题,也是一个重大的现实问题,需要从理论与实践上给出回答。乡村文化振兴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内容,被誉为乡村振兴的铸魂工程。从学术界的研究现状来看,“乡村文化不可能以‘复制’的方式来发展,而是以‘再生产’的模式来维持和更新。”[1]从乡村文化再生的视角讨论乡村文化振兴,既有逻辑上的自洽,也有实践层面的可操作性,因为城镇化的快速推进,中国乡村文化观念的确发生了深刻的变迁,“价值观念从一元向多元交织演变、道德观念从‘乡土伦理’向市场伦理演变、习俗观念从‘乡土本色’向现代性多元演变”[2],乡村文化不可能回到过去。乡村文化振兴也不是乡村文化复古。有学者提出了“从文化的物质之维和精神之维出发,探索如何实现乡村文化的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3]的路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乡村文化的重要内容,从总体上看,非物质文化遗产在遭遇全球化和现代性冲击时,表现出了强大张力、民间基础以及面对现代性的文化赋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代传承,对乡村文化再生具有重要意义。“非物质文化遗产浸透着乡村生活的规则、意义和价值,引领着村落成员的心理、行为和关系,模塑着社会治理的理念、方式和秩序”[4],在乡村文化再生中,其作用也必将越发彰显。以安徽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东至福主庙会为例,通过追问东至福主信仰的历史形成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语境中的庙会传承助力当代乡村文化再生,为理解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乡村文化再生之间的关系提供新的视角和实践证据。
福主庙又称余公庙,坐落于安徽省东至县泥溪镇元潘村元甲山(古名袁家山)自然村,庙内供奉的是隋末唐初常州人陈果仁①神像。相传,隋末唐初时期,陈果仁任秋浦②令,时遇瘟疫,百姓受灾,陈果仁为民请命,于中秋之日携其幕僚康师爷、罗都头饮鸩殉职,救下一县之民。明朝万历年间,皇帝巡游江南,得知陈果仁事迹,追封其为“忠朝武烈大帝、福主余公”,其幕僚康师爷、罗都头追封为“驾前康、罗二将”,至此,东至民间在陈果仁蒙难之日即每年中秋节,都要举行盛大的庙会活动以祭祀陈果仁,一为纪念,二为祈福,延续至今。这是东至民间流传的关于陈果仁其人其事的大致叙事。
《宣统建德县志》记载:“福主祠,在县署东,神讳无考,邑人群尊为福主,亦称为余公。”③“中秋日,迎祀余公司徒,供具甚盛,演杂剧,刲羊豕,酹以路酒,比屋皆然,祀社如春祀。”③从县志记载可知,福主祠、迎祀余公,历史上早已有之,祭祀的是谁?为何祭祀?不得而知。另有《孔贞时重修余公祠记》曰:“予邑城东偏十五里而遥,曰余村,村故有余公祠,不知起何代,里中长老皆云,公前身即《搜神记》所称陈公杲仁,常州晋陵人也,在隋炀帝时拜爵大司徒,唐高宗时,以护国威灵,封号武烈,宋宣和时,赐祠额福顺。……既俨然陈耶,何以余公也,毋亦以余村得名耶。”③孔贞时是现今东至县葛公镇人,明朝首辅孔贞运之兄,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癸丑科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孔贞时的相关记述,也未明确福主庙最早建于何时,余公即陈果仁,是当时乡里人流传的说法,至于为何被称为余公,根据孔贞时的推断,当缘于地名“余村”,此说可信。
东至民间流传的关于陈果仁的相关叙事,在地方志书中未见记载。查阅官方正史,关于陈果仁的记载仅见于《旧唐书》《新唐书》,因《新唐书》相关记述基本沿用《旧唐书》,引《新唐书·列传》卷十二记载曰:“义宁二年,江都乱,法兴自以世南土,属姓数千家,远近向服,乃与祐将孙士汉、陈果仁执祐,名诛宇文化及,三月发东阳,行收兵,趋江都,下余杭,比至乌程,众六万。……闻越王侗立,乃上书称大司马、录尚书事、天门公,承制置百官,以陈果仁为司徒”。[5]原来,陈果仁是隋朝太仆丞元祐的部将,后来背叛元祐,投向沈法兴,其后在沈法兴手下任司徒一职。在《新唐书》中,陈果仁的形象定位在“背叛上司”。另据栾贵明先生《四库辑本别集拾遗》,辑自《永乐大典》卷三千一百三十三,关于陈果仁的记载:“果仁在隋无正传,略见史氏。又事沈法兴为司徒,与孙士汉诈宇文化及者。”“当隋唐相予之际,豪杰并起之时,其间窃位徼幸顷刻之命者,岂胜数也。果仁居其时,以戮力自奋,与沈法兴、杜伏威辈相鱼肉。于时夷人之居,绝人之孤亦多矣。至其丧身破家,妻女为僇,庐舍且犹不保,乃施报之明验,又安得谓之无辜哉?”[6]这些与《新唐书》的记载基本一致,只是陈果仁的形象从“背叛上司”到“夷人之居,绝人之孤”,至于其因何“丧身破家,妻女为僇,庐舍且犹不保”,史书未明细。
从地方志书和官方正史的相关记载中,大致可判断出,东至民间流传的陈果仁“舍己救民”的形象没有事实依据,不可信。根据叶丹援引相关史料的考证,陈果仁祖先是豫州颍州人,后迁居常州晋陵,其“丧身破家”最有可能是被沈法兴所害。[7]至此,一个“背叛上司”“夷人之居,绝人之孤”的人物形象,东至民间为何将其演绎成“舍己救民”的地方父母官,并选择定期祭祀,其间到底经历了一种怎样的历史变迁。叶丹认为,陈果仁成为常州及附近地区乃至江南地区的重要神祇,并被列入官方正祀,是官方、士人、民众互动且各取所需的结果。东至民间祭祀陈果仁,是否受常州及附近地区影响,因暂无史料佐证,无法定论,但东至福主信仰因何形成,值得追问。
民俗信仰的形成本是一个复杂的历史过程,此一过程融入了各种影响因素,比如区域历史、移民、文化传播、官方意识等,其最终被民众认同、选择与接受,成为民众的精神信仰,还需要追溯当时民众的生活状态。民俗信仰一旦形成,进入民众的精神层面,就成为农耕社会主导民众生活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的各种外在表现形式,比如仪式、庙会等,不仅成为民众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并在一定程度上构建了传统社会的乡土文化,这些信仰习俗经过历史长河的洗礼,其中相当一部分进入了转型时期的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成为当代乡村社会的重要文化景观之一,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语境中,也构成当代乡村文化再生的重要文化资源。
东至福主庙会于2008年入选池州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于2010年入选安徽省第二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语境中,东至福主庙会开始了当代转型。2019年中秋节期间,第441届福主庙会在元甲山农民文化乐园举办。第441届从何说起?按照推算,第一届当是明万历六年(1578年),与东至民间流传的明神宗追封陈果仁为“忠朝武烈大帝、福主余公”有关,自此,民间开始祭祀陈果仁,时间大致对应。整个庙会活动庄严又不失活泼,充满了娱神娱人的乡间气息,让人回味。活动过程大致分为迎驾、百家宴、祭祀、巡游祈福等环节,其中伴有地方特色戏曲、腰鼓、龙灯展演等表演项目。
1.迎驾
中秋节的前一天下午,东至福主庙会省级传承人王健康宣布祭祀活动开始,参加人员头扎黄巾(传承人王健康头扎白巾,是为了突出对福主余公的孝敬),身着黄服(因颜色为黄,俗称黄服),抬着40余米长的黄龙灯,高举四张匾牌(分别写有“清”“廉”“正”“毅”四个大字),组成迎驾队伍,敲锣打鼓,到福主庙(福主庙的两侧外墙,分别写着“清正”“勇毅”)迎接“福主余公”和康、罗二将神像,之后将神像护送至元甲山社区村民文化中心落驾,传承人王健康宣读祭文。
2.百家宴
迎驾仪式结束之后,所有参加庙会活动的成员和外来游客共尝“百家宴”。
3.祭祀
当夜,部分活动参与者在元甲山社区村民文化中心为“福主余公”及康、罗二将守夜,并请道士致追悼词,彻夜祭祀,追思余公的功德。
4.巡游祈福
第二天(中秋节)上午,专人负责抬着“福主余公”和康、罗二将神像,逐户巡游,祈求丰收和平安。至中午12时,整个活动结束。
与一般的庙会活动相比,东至福主庙会持续时间不长,也没有更多的商业气息,且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语境下,一直传承至今。如今的庙会活动虽然在仪式上简化了许多,但每年的庙会活动,仍然吸引了周边城市的许多人前来观赏。
东至福主庙会一方面延续着自身的文化传统,成为当地人文化记忆的载体,建构着记忆认同、文化认同,继续活跃在乡村文化的大舞台上;另一方面以庙会传承为载体,衍生出各种社会经济文化现象,营造出浓厚的文化氛围,在乡村文化再生过程中,东至福主庙会扮演着文化资源的重要角色。同时,庙会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也实现了现代性重塑。以庙会活动中现代话语的融入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乡村教育中的出场为例。
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庙会活动的组织者突出了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爱国元素,打出的宣传标语是“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暨元甲山第441届‘福主庙会’文化传承活动”,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植入民俗活动,十分成功。根据实地走访,每一年的庙会活动都有一个特定的主题,2018年的主题是“盛世和谐‘百家宴’,非遗传承寄乡愁”,突出的是“乡愁”,不同的主题呈现出的是新的文化氛围和话语建构方式,维系着乡民的情感世界,也将个人和集体、地方和社会、家和国联系在一起,重构着新时代的乡村文化景观。在庙会活动中,还看到了现代公益精神,东至县公益志愿者协会每年为福主庙会提供志愿服务,服务内容主要包括引导交通、准备“百家宴”伙食、发放餐券、维持文艺演出现场的秩序,甚至包括清点活动钱款和账目等。传统乡民之间的互帮互助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当代乡村社会,重塑着新时代乡村社会的人际关系。
史料记载,明清时期,元甲山走出了数十位七品以上官员,因政绩显著而享誉朝野,近代历史名人周馥、许世英曾在袁家山学馆读书。2017年12月30日,袁家山学馆举行复建开馆仪式,2018年,袁家山学馆更生课堂开课。袁家山学馆复建开馆是当地重要的文化事件,围绕地方历史、民俗文化组织的教学是学馆教学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东至团县委组织地方民俗文化学者专门为袁家山学馆学员编纂了学习、了解地方历史文化知识的题本,题本由57道题目组成④,可以发现包括东至福主庙会在内的地方历史文化在乡村教育中的出场,摘录10题如下。
1.元甲山,原名袁家山。唐朝时,袁氏家族是名门望族,后因战乱而外迁。当地人说袁家山的袁氏与村南面的虎形山相对,袁(猿)与“虎”相克而衰落。袁氏之后,袁家山人烟稀少,渐成白茅洲,为求新的开端,村民将袁家山改名元甲山(取一元复始,甲天下之首之意)。
2.元甲山八大景观:玉兰迎春、曲水环流、明山烟雨、双峰晚秀、新岭松涛、龟鲤争流、古杏似桅、虎啸群山。
3.福主庙会是为了纪念在建德县(东至县)为官的陈杲仁(余公),表达了中国劳动人民一种辟邪除灾、迎祥纳福的美好愿望。
4.福主庙坐落在泥溪镇元藩村千年古村落元甲山。
5.福主庙会在2010年申请并获得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称号。
6.福主庙会举办时间在每年中秋节。
7.袁家山学馆坐落在泥溪镇元藩村,始建于明万历年间,重建于清康熙年间。据《王氏宗谱》记载,明清两代从学馆出来的国学生、庠生、贡生等68人。学馆名师王介和为清朝两广总督周馥恩师,介和先生之子德旆是北洋政府国务总理许世英的老师。2017年,泥溪镇对学馆进行了复建。
8.晚年周馥曾在诗中追忆袁家山时的情景:“一日两餐四里路,六年负笈受如初。终年直觉菜根香,鸾凤曾将远大期。”40年后就读于袁家山学馆的许世英也曾赋诗一首:“萋萋芳草满庭香,人物风流各领尝。万事俱随世态转,山川不是旧时光。”
9.袁家山学馆更生课堂于2018年7月在泥溪镇举行。“更生”指重生、再生,重新获得生命的意思,比喻复兴,意味着袁家山学馆的复建。“更生”亦是菊花的别名(见晋·葛洪《抱朴子·仙药》)。
10.2012年,元甲山被确定为美好乡村建设点和安徽省传统村落。
以安徽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东至福主庙会为例,通过追问东至福主信仰的历史形成,考察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语境中的庙会活动,研究发现,非物质文化遗产构成乡村文化再生的重要文化资源与可能的实践路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在当代乡村文化再生中总体上呈现出正向效应,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代性重塑支撑了当代乡村文化的再生。这里仅就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乡村文化再生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初步探讨,研究结论对乡村振兴背景下的乡村文化再生具有一定的启示。
一是乡村文化再生,需要充分发挥乡民的作用。东至福主庙会之所以能得到比较好的传承,在当地有比较大的影响,源于其从内容到形式的当代转型,而这种转型离不开乡民的积极参与。乡民不仅积极参与庙会期间的大部分活动,而且都希望能将福主庙会民俗文化推向外界,让更多的人了解福主庙会、了解地方历史文化。乡民这种文化发展的诉求可理解为是一种对地方发展的诉求以及对未来乡村生活的预期,福主庙会的传承很好地契合了乡民的这种心理诉求和对乡村地方的发展预期,两者之间良性互动相得益彰,形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参与乡村文化再生的生动场景。发挥乡民在乡村文化再生中的主体作用,一方面需要考虑当下农民群体的分化,实施有针对性的措施;另一方面更需要考虑当前乡民的生存、生活状态,需要回应乡民的诉求,特别是需要关照民生,回到乡民的实际生活中。庙会信仰本身就是农耕时代生活的不确定性在人们心理上的反映,是人们寻求心理慰藉、期盼美好生活的载体,与民众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在长期的过程中,塑造了人们的精神信仰,形成了地方的民俗文化和地域特征,至今影响着本域民众的生活,无论是现代性重塑,还是发挥民俗文化遗产的治理功能,都需要回归民众生活、关切民众需求,需要重视文化遗产的经济资源功能,满足所在地民众物质生活需要。
二是乡村文化再生是一个系统工程,必须深入微观的文化实践,不能停留在一般的文化想象和抽象的文化书写层面上。民俗文化本身的开放性需要用更加开放的视野来审视。乡村文化再生不是复古,也不可能复古,尤其是当代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期、文化转型期,全球化时代的外来文化对本土文化产生影响,一方面需要我们坚定本土文化自信;另一方面需要我们秉持更加宽广的视野来对待文化遗产,如此方能真正保护与传承好宝贵的传统文化财富。乡村文化再生需要从乡村文化价值内容上进行实质性反思,要尊重文化生产本身的规律,也需要有策略在场,凸显乡民的日常生活、关注乡民的心理诉求。非物质文化遗产参与乡村文化再生,同样需要“重新理解城市与乡村的社会价值”,也“需要把保护村庄特质和社会文化多样性放到重要位置之上”。[8]
注释:
①陈果仁,又称陈杲仁、陈仁果、陈仁杲,无定论。东至民间称作陈杲仁。
②秋浦,古县名。隋开皇十九年(599年)置,治今安徽省池州市西,属宣州。因秋浦水得名。组诗《秋浦歌十七首》就是唐朝天宝年间大诗人李白再游秋浦时所作。
③清朝张赞巽、张翊六修,周学铭等纂《宣统建德县志》卷九,据清宣统二年(1910年)铅印本影印。
④题库是东至县团县委组织地方民俗文化学者编写的,是集体劳动的成果。根据笔者对一位东至地方民俗文化学者的电话采访得知,东至县团县委对民俗文化学者出的题目先进行汇总,然后遴选了部分题目,编入题本,因此,学者姓名无法一一列出,在此一并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