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某深
晚清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震撼了古老的封建帝国,从闭关锁国被迫对外开放,从农耕文明被迫面对工业文明。面对西方的挑战,开始有先行者将眼光看向了西方那些遥远的国度,开始用审视的眼光看向西方,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出国门,奔赴西方试图探索富国强兵之道。继岳麓书社出版《走向世界丛书》,收集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先进的中国人走向世界考察西方的著作之后,本刊特设立专栏,陆续推出系列文章,以纪念这些早期走向世界、苦苦探索救国救民之道、不遗余力进行中外文化交流的先驱。
走遍世界的康有为,评价最高、流连忘返的是哪个国家?毫无疑问,非德国莫属。从政治到音乐,从啤酒到饮食,从马丁·路德到俾斯麦,康有为极尽赞美之辞。
康有为写的《德国游记》开篇就赞扬德国:“今欧洲骤盛之国,武备、文学、政治、工艺、农商并冠大地者,莫如德矣。”还说,“吾遍游欧各国,见政治之清肃,道路之清洁,文学、武学之修明,人性勤俭,近者工艺商务蒸蒸日上,侵英轶美,无有如德国者”,“吾观德国真无物无事不居各国上。可畏哉”。并预言德国“异日必与英争殖民地而为海上霸,吞并波罗的海诸小国必矣”,将与美国“各执牛耳于东西大地上,以与英代兴矣”。此文作于1904年,再过10年就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他从柏林看到了德国的新兴气象:“入柏林中,但见整齐、新洁、严肃之气象,乃叹强霸之有由也。视伦敦、巴黎不免拖沓矣,视美国又嫌散漫”,“行遍欧土,惟柏林耳,严肃之象,布于四境。乃叹俾士麦之治法也”。
他对德国的音乐、戏剧、啤酒赞不绝口,说“德音乐为欧土冠,其戏剧演故事,宫室、山川、风云、雷电皆迫真,虽与各国同,而沉雄悲楚之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绕云之响,则德为绝唱”,“猫匿(慕尼黑)之啤酒名天下。吾遍饮欧美各国之啤酒矣,皆略有苦味,惟猫匿之啤酒入喉如甘露,沁人心脾,别有趣味……故猫匿啤酒真为天下第一”。
到1907年写《补德国游记》时,对德国的认识更是深入。他自称到德国次数多,到柏林即达九次。通过深入考察,认为德国的治国为世界第一。因为美国、法国太自由,英国作为老大帝国不思进取,其他的则是要么小国寡民,要么守旧。只有德国,大败法国后,政治修明,成为万国之冠:
今者德乎,武备第一,政治第一,文学第一,医术第一,电学第一,工艺第一,商务第一,宫室第一,道路第一,邑野第一,乃至音乐第一。
如此赞美一个国家,在康有为的欧洲游记中绝无仅有。
在《德国游记》中,康有为有一段概括性的文字,指出德国近世人才之盛:
尝论德近世人才,以路德、康德、俾士麦为三杰。路德创新教而拨旧教,为欧土教门之杰第一;康德兼综心、物二理,集欧土哲理之大成,为哲理之杰第一;俾士麦合日耳曼数十邦为一统,文治武功俱冠欧土,为功业之杰第一。三杰俱生于德,教宗、哲理、功业三者俱占第一,亦足见日耳曼人才之盛矣。
康有为认为,德国近世最杰出的三个人物是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哲学家康德和政治家俾斯麦。他对康德着墨不多,对马丁·路德和俾斯麦则连篇累牍记述并给予极高评价。
光绪三十年五月十九日(1904年7月2日),康有为第一次到达新教地区的柏林。當他在柏林市中心看到手执《圣经》的马丁·路德像时,感慨万千:
抵柏林,初出游,大道中即见路德像,手执书,貌丰睟而有英气。路德创开新教,今四百年间行遍大地,已逾万万人,实为日耳曼第一人才。以儒教之朱子、佛教之慧能比之,拨弃旧教而一统则过之,若法力气势之披猖,似尚未能逮彼也。盖立教本自不同,彼抗旧教,至相杀百万,吾国争教惟事纸笔,且初始压力亦无其大也。耶教同佛,本无妻,路德以五十余岁之老僧,公然娶一老尼为妻,不忌众议,本大怪事……盖有绝大智慧以审人情,有绝大魄力以破旧法,此所以成教主也。
在康有为看来,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中国似乎只有改革儒教之朱子、改革佛教之慧能差相比拟。但是有个根本不同,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导致大规模的宗教战争,中国的宗教改革则是“惟事纸笔”。康有为高度赞扬马丁·路德为日耳曼第一人才,指出他能成为教主的原因是“有绝大智慧以审人情,有绝大魄力以破旧法”。
对于教徒娶妻怎么看?天主教和佛教一样,教徒原本不能娶妻,马丁·路德却在1525年42岁时与26岁的修女波拉订婚(康有为说“路德以五十余岁之老僧,公然娶一老尼为妻”,误)。康有为认为,禁欲苦行,人难做到,于是僧侣丑闻不断,而宗教即因此而败。但适情、纵欲的宗教也不行。根本之道是因势利导,像马丁·路德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作用和影响如何?康有为从五个方面进行了总结。第一,旧的天主教势力衰落,教皇地位一落千丈;第二,酿成了30年的宗教战争;第三,王权削弱,小国林立;第四,由于国家众多,强者并吞,弱者无恃,于是相互订立和约,间接导致了国际法的产生;第五,开启了民智,由于天主教实行愚民政策,中世纪经历了千年黑暗统治,僧侣垄断了教育权,民众读书识字者少。而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一反天主教之所为,导致新学层出不穷。因此,马丁·路德在历史上的地位和贡献,无人能够相比:
路德既创定一教,排翻旧教之害而开导文学,弱教皇,生封建,引公法,导瑞士。龙象蹴踏,全欧人豪,关系之大,实无其比……虽以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诸大王关系之大,远不能比路德。希腊之七贤、近世新学诸哲及夫哥白尼之知地绕日、科仑布之寻美洲、华忒之创汽机、佛罗令士之创电、达尔文之创生理学,皆不能比路德之力之大也。倍根之拨弃数十年旧说,其功虽大,然不如路德倒旧教开新教之力之猛也。
康有为认为马丁·路德为欧洲“人豪第一”,作为政治家和军事家的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固然无法和他相比,就是探寻美洲的哥伦布、创立蒸汽机的瓦特等人亦差之甚远。如此评价一个宗教改革人物,从中可看出康有为的英雄观及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
在柏林参观德国议院,院前有喷水池,池前竖立着巨大的俾斯麦铜像。康有为购买了俾斯麦大幅照片,并为诗吟咏:
摩天立铜人,仗剑意气竞。其下负地球,一足踏狮狞。云是俾士麦,仰观?万姓。廿五国臣民,俯首听号令。破法震大功,惠民滋德政。工商兴实业,海军握魁柄。至今略非洲,殖民地日并。商场溢海外,强英不能骋……今来拜下风,九原吾归敬。
赞扬俾斯麦统一德国,普法战争中大败法军,振兴工商实业,与英国争夺海外市场……最后表示自己对俾斯麦甘拜下风,将来九泉之下还要向俾斯麦致敬。但是威廉二世即位后,俾斯麦却大权旁落,从削夺相权,到勒令俾斯麦辞职,康有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两人的斗法过程,至今读来,依然兴味盎然。
在游览阿朗赊理宫时,康有为发现此“宫前所陈,皆吾京师观象台诸仪也。浑天仪一。赤道仪一。黄道仪二。象限仪一”,这些仪器大都为元朝时著名天文学家郭守敬所制作,而“浑天仪尤为传国重器,几等周鼎”。康有为在北京见到过这些仪器,后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中被德国掠走。再一次在德国看到这些仪器时,康有为徘徊良久,感慨系之,作长歌记之:
游普鲁士旧京波士淡(波茨坦)之阿朗赊理宫,睹宫前陈元郭太史所制浑天仪、黄、赤道及象限仪五器。诸仪器前摩挲于京师观象台者也,二十余年重逢异域,感怀身世。悲从中来,不觉涕之被面也。
诗曰:
嵯峨燕京观象台,诸仪陈列环四壁……光绪八年秋七月,吾游燕市来橐笔。生平颇好天文学,登台摩挲细考析。岂意别后廿余载,波士淡京重遭值……异时若登观象台,呼天难问云惨碧。
游览德国名胜古迹时也难免遇到不愉快的事。1900年,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被杀。次年,清朝被迫派醇亲王载沣亲往德国“道歉致意”。德方原本要求在清朝使臣觐见威廉二世并递交国书的时候,除了载沣行鞠躬礼之外,其他的随行人员都要按照中国的规矩行三跪九叩的礼节,并且需要跪着听清朝和德国双方的国书。这样的规矩在西方国家互相出使的时候是绝对没有的。后来威廉二世在接见清朝使臣时,坐着接受载沣行鞠躬礼(按国际惯例国君是要站着接受外国使臣的鞠躬礼节)。康有为在《游藏历代帝王服物之故宫》中写道:“入门悬我醇王谢罪图,德主威廉端坐,百官左右侍,醇王鞠躬呈递国书,从官从后。德国宫中多悬此图,示威远也”。在《游新宫》一节中还说:“醇王朝德主威廉第二即在是殿,犹有图存,德主中座,醇王捧国书以进德主,左右从官翼立,醇王随员后从。伤心哉!谁生厉阶,召此大耻……伤心哉!”对这一奇耻大辱,醇王当年怎么想,不得而知,数年之后,康有为的愤懑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他参观德国武器库,认为中国历史上的大炮铸造比西方先进得多,即使美国南北战争时的大炮也不如明末清初的大炮“精而巨”,西方“彼所进化全在此数十年间,不知者徒以其今日之强而震之,亦太愚矣”。他以美国攻破吕宋、西班牙征服墨西哥为例,说明“无炮之惨祸”,呼吁“忘战必危,有备无患”。
《补德国游记》之《波士淡旧京记》有助于人们对历史名城波茨坦的了解。《来因观垒记》写沿莱茵河游览,“夹河皆山,依山皆垒,数百里相望不尽”,“垒也者,故侯之宫,而争战之场,欧人之白骨所筑,赤县所染而成之者也。伤心哉!吾国之古战场,可吊者有几?而来因河畔则接目皆古战垒。五十年前之欧民,何罪何辜,而二千年蒙此惨酷?”康有为登高放歌,“来因河流德人命,据险东争终取胜……德法千年铁血多,孰成霸者来因波。路易十四俾士麦,后来之英奈尔何?霸图大小得失在地势,横览天下无殊科。石坛兮嵯嵯,云影浪流共婆娑,江山凭吊夕阳过。”此文抒发了康有为对兴亡、战乱的深刻感受,令人联想到李华的《吊古战场文》,是游记中的上乘之作。
《康有为德意志等国游记》内容除关于德国者外,还有多篇关于北欧国家的游记。
《丹墨游记》写首都哥本哈根“甚精麗,道路虽小……然甚洁”,“楼阁五六层,皆红砖瓦如新”,风景如画。游览丹麦“百戏园”,“步行花径中,幽深少行人,遥望楼台、花径、松塘”,仿佛与他小时生活过的故乡澹如楼风景相似,“澹如楼者,吾先中丞公(名国器,曾为广西巡抚)所筑,环二塘二堤,倚松台而临榕径,四面人家相映,藏书数万卷于是。吾少年自十四岁至三十岁读书于是,晨雨夕月,携册而吟,徙倚徘徊者久之”,不禁“恻怆感怀,为之歌啸”。于此可知康有为的早年生活状态。
在丹麦,康有为会见了首相兼外交部长颠沙,讨论了政党制度在中国实行的可能性。颠沙问道:“久闻维新之名,今喜见面,中国既大变,政党之事能行于中国乎?”康有为“告以政党唐、宋时有之,当戊戌我皇上变法之时,将开议院,后虽新政推倒,而今已复行,不久必将立宪,则政党将即出矣。此为欧洲至新之政,而实我国唐、宋千年之旧法也”。中国古代的“党”主要是指朋党,士大夫们为争夺权力、排斥异己相互勾结而成朋党,出于党派门户之争,意气用事,互相攻伐,这与现代政党制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康有为说西方政党制度为中国唐、宋时之旧法,实在大错特错。
记参观博物院,此院为“拖窝顺所赠也”,院址即“拖窝顺”住宅。康有为认为“欧美人多舍宅为公益之馆,盖与之子孙,未必能守,不如公之众人,其大众恭敬纪念更久大也”,感慨“我国之大,以文明自号数千年,而无一博物院以开民智。欧美人每问吾国博物院,吾为赧然面赤,奇耻大辱未有甚于此者”。
康有为遍游欧美,认为中国饮食举世无双。他对在华生活过30年的丹麦人祁罗佛所说“游我欧土,食则无可食矣,惟观则可观”极为认同,自述游欧的感受是“每日出游甚乐,及饥归而就食,则不能下咽”,联想起在日本时,“其文部大臣犬养毅请食,曰:‘贵国乞丐之食,亦比我日本为优。’虽出逊词,而吾国飲馔之精实冠大地”。
《瑞典游记》云:“天下山水之美,瑞典第一。”他描述首都士多贡(斯德哥尔摩)独特的风景:“城市之中凡七岛,通之以桥……海波荡绕,山石荦确,桥梁纵横”,“以京邑而兼山海岛桥之胜绝者,天下无有,应以士多贡冠绝万国,独步无偶焉”,但是之前的“中国游人及群书无称之者,亦异事也”。
游记叙述光绪三十年七月十一日在瑞典游览时,得知翁同龢死讯,“望北海哭之”,追述了和翁同龢和交往的经历。
此外还介绍了瑞典良好的社会保障制度。他参观了育婴院、恤贫院,多次发出“如见大同世也”的赞叹。恤贫院“凡贫人五百五十,二三人共一室,人日给费七十二儿(儿即一钱),皆国给,本人不须出。看护女二十九人,岁费二三十万,皆支国帑。此院五十年矣,仁矣哉!如见大同之世也。今虽未至,然美意良法如此,亦可谓升平世矣”。
《比利时游记》的重点是记游览拿破仑惨败的滑铁卢,“此役死者五万人,登览徘徊,犹想见旌旗蔽山、士马相鏖之影,为之慨叹”,他认为拿破仑有勇无谋,不过是项羽一流人物。
《荷兰游记》记其参观俄罗斯彼得大帝年轻时到荷兰“学船之屋”,感叹古今中外“岂闻有帝王变服作工于异国,屈身与佣保伍者数年,以强其国者乎?惟一大彼得而已”,“以帝王之尊,厕身学工以兴国,古今未有也”。
康有为长年在外流浪,却心系祖国,时时想到中国的前途和命运。在德国游记中,他赞扬俾斯麦统一德国之功绩,指出中国统一才能致富强,分立必然招致瓜分之惨祸:
无俾士麦,则德各小邦蕞尔分土而治,拿破仑第三之大鸟啄之于南,俄尼古拉、亚历山大之狞狮吞之于北,诸小邦即不尽亡而困弊甚矣,宁得如今日之繁富耶?甚矣!合一之为功而分立之致祸也。俾士麦之功伟矣哉!今吾国人昧昧于时势,览欧土之诸雄以竞争致富强,乃欲将中国之一统而亦思分之,以自促其瓜分之惨。不师强德而法印度,其愚何可及也!
在丹麦游记中,他再次指出欧洲因各国竞争而强大,但是不能形而上学地向欧洲学习,将中国分裂为若干部分彼此展开竞争,那样只能导致内乱,因为中国的国情和欧洲不同,“中国人种、历史、政体、风俗,皆宜于一统”,“今学者多读西书,辄有此谬想,皆不解中国事势而误中国者也”。
他分析世界大势,“昔者之竞争在大陆,今之竞争在大海”,“有海军者,可化小为大,通近作远,视全地如其国境,若英是也;无海军者,如鸟之无翼,鱼之无翅,人之无足,即庞然大物,与自桎幽囚无异,如吾国是也”。
康有为既不是普通的旅人,也不是日理万机的外交官,而是一个流亡的政治家,一个对中西文化有着深刻了解的学者。所以他的观察和思考不仅全面,而且深入细致,见解深刻,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