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楠
幼发拉底河,全长2800公里,它从叙利亚北边入境,贯穿整个叙利亚中部之后,进入伊拉克境内。
在幼发拉底河的北部,我先后前往了拉卡和代尔祖尔两座城市。拉卡,是叙利亚受到战争创伤最严重的城市之一,由于曾经作为极端势力的“大本营”,因而这里发生了极其残酷的战斗,满目疮痍;在代尔祖尔,我和一群国际记者住在军营中,又亲身前往了武装分子投降并接受检查的现场。
当我来到幼发拉底河的南部,已经是伊拉克境内,至今仍遗存着人类最早文明的源头……
冬季是美索不达米亚多雨的季节。
在叙利亚东北部哈克塞省的小城卡姆什利,我和一群人挤上车,朝着东南方向出发。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幕,汽车行驶在被无数炮弹炸得坑坑洼洼的公路上, 一车人都是国际记者,有来自VII图片社的,有来自美联社的,大家一路闲聊,不时被颠簸打断。司机拿着通行证,给路过的每一个检查站士兵检查,这是战乱地区最普通不过的行进方式。
突然雨停了,天空的一半被乌云遮挡,阳光从另一半倾泻下来。眼前的街道上没有完整的建筑物,也没有完整的路面可言,磕磕绊绊地驶入一栋看似民居的建筑,防爆墙和沙袋在周围垒出了一个院子。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一行人,手里都拿着一把AK-47,腰间别着几个装满子弹的弹夹,简单打过招呼之后,他们跳上了一辆丰田皮卡车,于是两辆车结队,继续驶入市中心。
终于在一条河边停下车,河上有简单的渡船,所有车辆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去往河对面。我盯着眼前的河水,温柔清澈,反射着天空的湛蓝色,是一片难得的安详,像极了小时候家门外可以嬉鬧的河流。但抬起头再看周围,便会瞬间从这种“不真实”的安详里抽离出来:身旁是一座被炸毁的桥梁,河岸两边的建筑物基本都布满弹孔和爆炸痕迹,满目疮痍,人们用简陋的毛毯遮盖住“门窗”,继续在里面生活。
这便是著名的幼发拉底河。我所在的这座小城叫做拉卡,看似毫不起眼,然而在2013年之后,这里曾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邪恶之都。在某极端势力最猖獗的一段时间,他们控制住了包含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大片土地,就将这里视作“首都”。直至2017年10月之后,库尔德武装夺取拉卡,如今我们才能较为安全地前来。
当时,极端势力对占领的拉卡进行了破坏,再加上历经多次残酷的战争,更是让这座小城支离破碎。我爬上了一座摇摇欲坠的楼房房顶,站在上面俯瞰拉卡。下方是一个路口,中央有一个圆形的转盘,现在被改造成了具有宗教特色的小广场。我看到一对情侣,他们正坐在广场长椅上低声细语地交谈。而在此前,极端势力却将这里作为实行极端律法的审判广场,上演了无数场暴行。
不远处,拉卡的古城墙仍然围绕着这座城市,透露着中世纪的古老气息,掩护着一些只剩水泥框架的简易楼体。这就是拉卡的全部,让人唏嘘。而幼发拉底河此刻雨后初晴,看上去像一幅未经修饰的美丽风景画,还透露着一丝野性。或许,伴随着人们的生活逐步恢复,过往的一切纷争也将渐渐散去。
午后不久,我们一行人掉头,在夜幕降临前回到驻地。毕竟在非和平地区,夜色容易激起不安定因素,因此所有公路的检查站都会在日落后封锁关闭。
又一个清晨出发,一路沿着断断续续的哈布尔河向正南行驶,来到幼发拉底河边。在两条河流相交的地带,有一座巨大的废弃炼油厂,被库尔德武装改建成了军营,我和一众国际记者都要在此待上几天。
在这几天里,雨水彻底告别了美索不达米亚,她恢复了日常的干瘪。在灰暗或土黄的大地上,只有零星点缀着的浅草,天空也是淡淡的蓝色。军营里,士兵们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步枪,墙角的装甲车和皮卡车没有规矩地随意停放……就着几乎脱水的大饼,蘸着金枪鱼罐头,吃着军营的餐食,手机没有信号,打开地图很久才获得定位,看着加载不全的地图界面,才知道自己正身处叙利亚的代尔祖尔。
某一天,我们坐上皮卡车出发,在一望无际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疾驰。平原上没有公路,只有一条条被轮胎碾成的车辙,我同士兵们坐在皮卡车后面,一路颠簸难耐,大风和荡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也遮蔽了说话的声音。偶尔会路过一些战壕,里面的士兵和我们打着招呼,除了这些战壕,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完全无法辨别所处的位置。看着终于加载出来的地图,我才发现司机已经驶入了伊拉克的国界线,而这时他也发现车辙变少,立马掉头返回,寻找更多的车辙。由此可见,国界线的概念在这里多么虚无。
终于到了目的地——还是一片荒地。具体位置我至今都没有弄清楚,只知道这里是幼发拉底河边,临近叙利亚与伊拉克边境。车队停了下来,几个士兵把皮卡车后马槽的遮布拉开,露出里面的重型武器,开始对着远处的一个土坯房射击——这算是他们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我观望着四周,看见几株零星的油菜花,阳光里带着暖意,另外一些士兵躺在草地上看着天。
所有人就这样等待着,直到暮色来临,才开始行动起来。士兵们将皮卡车排成一排,然后打开大灯,一条条明亮的光柱直射远方,有种电影片场的仪式感。他们在对讲机里不断交谈,远处也传来了卡车的轰鸣声。在残阳西坠的背景衬托下,驶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卡车车队,伴随着尘土激扬,车队来到跟前,所有人严阵以待。
在车灯的照射下,卡车车厢的大门依次打开,陆陆续续有人从车上下来,挨个接受士兵的安检。他们正是某极端势力的武装分子,经过数年的战争之后,先是龟缩在幼发拉底河边的小镇巴古兹,再逐步向库尔德武装投降,被卡车运到这片荒地进行安检后,进行遣散和交由军事法庭进行裁决。
失去了武器之后,这些武装分子都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目光近乎呆滞,见记者们上前拍照,便深深地低下头;有的受了伤,下车后无力而痛苦地趴在地上;还有一部分人是戴着罩袍的女性,甚至还带着孩童——她们是武装分子的家属,只能完全依附于男性,卻无法决定自身的命运,等待着她们的,将会是遣返或安置……
荒野的夜色深邃,更加难以辨认方向,我们开始返回代尔祖尔的军营。隔着遥远距离,我看到废弃炼油厂那团还在燃烧的火焰。那是整个黑压压的现实里,最明亮的一朵花火。
在默默无声地见证了数千年文明兴衰的幼发拉底河边,我所见证的,是一段泯灭人性的历史的终结。
沿着幼发拉底继续向南,来到伊拉克如今的首都巴格达附近。在这里,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相守相望,两条河距离最近时只有20多公里,但很快地,她们再次分道扬镳,在两河之间形成一片较为开阔的区域,这一区域被绿洲铺满,种植着一望无际的椰枣林和农田——这是当代伊拉克腹地典型的景观。
而在数千年前,也正是在这一区域,孕育了最古老、最辉煌的人类文明之一,造就了古美索不达米亚令人神往的光耀。
“古巴比伦王颁布了汉谟拉比法典。”对于这句歌词,中国当代的年轻人都不陌生,这是周杰伦歌曲《爱在西元前》的第一句歌词。通过这首歌的描述,加上学校历史课本的补充,不少远在东方的年轻人知道了古巴比伦这个文明,虽然这些还不足以在他们脑中产生更加清晰、准确的描摹,但至少让这个名词不再陌生,也引发了对远古文明的无限幻想。
而当真正站在古巴比伦城面前时,拿一首现代歌曲去构想古巴比伦则显得有些荒谬,因为现实的古巴比伦城,会打破儿时对这里的所有幻想。没有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空中花园,也没有黑色玄武岩上刻着的汉谟拉比法典;没有辉煌宏伟的神殿,也没有“思念像底格里斯河般的蔓延”。真实情况是,空中花园早已不复存在,黑色的汉谟拉比法典在法国卢浮宫,湛蓝色的伊始塔尔门在柏林帕加马博物馆,就连古巴比伦城也不在底格里斯河边,而是位于幼发拉底河一条微小的支流旁边。
更令人争议的,发生在曾经萨达姆掌握伊拉克命运的时代,他为了私人爱好和欲望的满足,在古巴比伦城原址上复建了巴比伦城。崭新的砖块垒砌成一面面墙体,在地基上拔地而起,形成了既颓废又不美观的石砖建筑群,看起来充满塑料感。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复建的古巴比伦城,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中古时期主题乐园”。这些带着明显现代施工痕迹的建筑,不仅难以还原古巴比伦城辉煌宏伟的原貌,连规模都缩小了不少——新建的伊始塔尔门就比原版要小好几倍。
虽然效果不如人意,但从残存的规划图中可以看出,萨达姆在这里还是花了一些心思,他甚至想建设一条空中缆车,供游人在空中俯瞰巴比伦城。但毫无疑问,这种想法让这里更像一座游乐场了。
不得不说,正是美索不达米亚在历史上曾拥有的辉煌,才使得这里的每一位后人都喜欢追述她的过去,萨达姆只是其中之一。在复建了古巴比伦城之后,他还命人在新的砖墙上刻下一组文字:“此墙由尼布甲尼撒二世之子萨达姆·侯赛因所建,光复伊拉克之荣耀。”用来神话其虚假的“高贵血统”。
古巴比伦城西侧有一个不高的土丘,在土丘顶上,还有一座残破的宫殿。爬上土丘进入宫殿,能看到那些已被毁坏但仍然难掩奢华的装饰,每一个房间都拥有巨大的门和夸张的室内空间,用檀香木打造的阿拉伯式木雕到处放置,地面是精致的大理石花纹。但更显眼的是,这里早已一片狼藉,到处画满涂鸦,垃圾和杂物堆积,一副荒废了很久的样貌。这,就是萨达姆众多的行宫之一:巴比伦行宫。
站在一个房间废弃的露台,我望着不远处的古巴比伦城,不禁联想到:曾经的某个清晨,萨达姆或许就站在这个位置,俯瞰着自己亲手复建的古巴比伦城,当太阳渐渐升起,金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嘴角上扬泛起微笑,欣赏着他亲手构建的一切。而现实是,独裁者早已被绞刑,他的宫殿也成了人民泄愤和报复的目标,遭到破坏和践踏。
在古巴比伦附近的幼发拉底区域,还有两座阿拉伯帝国兴盛之后的历史名城,卡尔巴拉和纳杰夫。这两座城都是什叶派穆斯林的圣城,由于卡尔巴拉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节日,伊拉克全国的什叶派穆斯林都要徒步前往参加这场盛会,于是我只得前往纳杰夫。这里除了拥有伊玛目阿里的圣墓之外,还有全世界最大的一片墓地,由于地处一片低洼地,又被人们称为“和平谷”。这片墓地的规模之大,几乎堪比一座城市,目前已经埋葬了超过200万人,面积却还在不断扩大当中。
继续沿着幼发拉底南行,就来到美索不达米亚最古老的核心区域。在距离幼发拉底河岸有一段距离的伊拉克1号公路边,有三处相距不远的遗迹共存,分别是乌鲁克、埃利都和乌尔。这三座城池书写了美索不达米亚7000年的历史,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文明——苏美尔文明即发源于此。
在乌尔遗迹,一位身着黑色長袍的阿拉伯人站在这里,他用手指向一个刻有楔形文字残砖围成的土坑,说圣经中描述的亚伯拉罕便出生于此。而我此时正在忍耐49摄氏度的极端高温,周遭没有任何可以遮凉的地方或是设施,所有的热浪都从四面八方肆无忌惮地烘烤着,甚至相机的金属机身都可以把我的手烫红。此时的我感到一份难以言述的绝望,以至于暂时丧失掉对文物和历史的追思,更难以与此地数千年前的辉煌共情,只想着能否赶紧看完离开,以躲避这要命的炎热。
在土坑的不远处,孤零零地屹立着乌尔月亮神庙的基座。古人曾登高在此与天神共鸣,我也耐着高温爬了上去,尽管被太阳晒得发昏,但这里的视线确实很好。目之所及,美索不达米亚竟显得如此荒凉,远处一座军用机场戒备森严。不知每一位飞行员在起飞时,是否有心思观看这些震撼现世的遗迹,心中产生诗意,忘却眼下的战争。
巴格达以南的伊拉克,与那些辉煌的过往有着太过深刻和紧密的联系,古文明的遗迹,就那样活生生地出现在南下的任何一条道路上,每走一步都觉得惊奇。因为,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是某个古老帝国的疆域,时间切片像电影画面一般在脑中串联。
被战乱折磨得满目疮痍之后,如今的伊拉克虽然仍然算作战乱国家,但较数年前已经相对平和许多,枪炮声与恐怖袭击渐少直至消失。在泥沼中挣扎了数十年,幼发拉底沿岸写满了支离破碎与颓废贫瘠,但更显而易见的,还是日益正常化的生活和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