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池恬 吴兰香
(1.浙江大学,浙江 杭州 310058;2.东南大学,江苏 南京 211189)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ret Atwood)是极富盛名的加拿大作家,其作品曾荣获多项文学大奖。2019年,其著名小说《使女的故事》的续作——《证言》(The Testaments)出版,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轰动,并摘得布克奖。在书中,阿特伍德描述了丽迪亚嬷嬷(Aunt Lydia)、艾格尼丝(Agnes)和黛西(Daisy)三位女性相互交织的命运。其中,丽迪亚嬷嬷的形象显得尤为立体。这位手握重权的嬷嬷在基列建国前是一位自由独立的女性,担任家事法庭的法官。基列建国之后,迫于压力,选择与当局合作,成了共谋者。但最后丽迪亚嬷嬷成了推翻基列政权的重要力量。她说服艾格尼丝和黛西加入秘密计划,让她们将有关基列的情报运送至加拿大,将基列政权推向了倾覆的边缘。从共谋者再到抵抗者,丽迪亚嬷嬷经历了由恶向善、善恶交融的复杂人生,其转变过程耐人寻味,背后的原因也值得探究。本文将运用朱迪斯·巴特勒的身份操演理论,分析丽迪亚嬷嬷在不同阶段的表现,揭示其身份转变的动因。
身份这一复杂概念在不同领域存在多种解读,但核心往往是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有学者认为身份是一种自然事实,比如,女性这一身份是由出生时体现出的性别差异决定的。但在西方学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看来,身份是一种操演(performativity),“通过行为的程式化重复[stylized repetition of acts]而被制度化”[1]。换言之,身份不是一成不变的“物质 ‘存在’,而是一个能够被改写的文化场域”[2],是一种开放的、可变的过程,其中充盈着矛盾和斗争。在这一过程中,主体通过重复一系列符合规范的行为,逐渐建立起身份。小说中的丽迪亚嬷嬷正是通过一系列行为塑造了自己共谋者的身份。
基列统治者推翻了原有的社会体系,以极为激进的方式重组社会,并将女性分成嬷嬷、夫人、使女等群体,用相应的社会规范约束其行为。基列国建立初期,丽迪亚嬷嬷被关在集中营内,受到了非人的待遇。集中营里不仅缺少食物和水,连基本的权利都未能得到保障,即使是上厕所都受到限制。几天后,她被带走面见贾德大主教(Commander Judd),但因没有显示出足够的诚意,被认为不够感恩,又被关进感恩牢(Thank Tank)。在黑暗的小隔间内,丽迪亚嬷嬷无人可以交谈,还能不时听到受刑人的惨叫。在一段时间的禁闭和多番电击和踢打后,丽迪亚嬷嬷的“神志迅速地垮掉”[3]66,之前的所有决心都变得模糊起来。当她被带到宾馆房间,看到为她准备的棕色裙袍时,她已经做出了屈服的决定。她知道,穿上这件衣服就意味着接受嬷嬷这个身份,意味着自己将以共谋者身份参与政权的管理,因为她见过身着同样服饰的女人枪杀自己的同胞。如果说“穿着衣服的身体显示了一个人在文化中的定位”[4],在基列国这样的极权社会中,穿上表示身份的不同颜色的衣服更是以一种直接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身份。虽然“感到了一阵寒意”,丽迪亚嬷嬷还是穿上了这件长袍,接受了基列的规范和对她的身份定位,成了一位嬷嬷。这时的丽迪亚嬷嬷明白,在生与死面前,自己没有其他选择,于是她选择了“宁愿在屈从中存在,也不愿意不存在”[5]。用巴特勒的话来说,“屈从在一种强制的屈服中暗示了存在(being)。而且,这种生存的欲望,即‘存在(to be)’,是一个可以被普遍利用的欲望”。面对无力抗衡的压迫和全新的体制,丽迪亚嬷嬷选择了屈服。随后,她参与制定了一系列和女性相关的规章制度,在管制女性中扮演重要角色,进一步确立了共谋者这一身份。
但是,这种被迫的屈服是不稳定的,因为其源头是对生的渴求。巴特勒认为身份是由制度和话语塑造的,主体不能进行自由选择,所以,她坚持“将能动性这一概念与任何关于自主意识的描述都割裂开”[6],将能动性视作颠覆性行为产生后造成的影响,而非导致其产生的原因。巴特勒的这一看法受到了其他学者的质疑。比如,贝斯特(Beste)认为,巴特勒对能动性的否定使其未能认识到每个人的“具体能力”和“已有的主观性和能动性的经验”。这一点在丽迪亚嬷嬷身上恰恰表现得很明显。在基列建国时,丽迪亚嬷嬷已经53岁。和那些在基列出生、成长的一代不同,她的世界观早在多年前就已形成,她的主观性和能动性也不会因为一个新政权的成立而瞬间消亡。她曾“凭借数十年的勤奋学习、在业界力争上游”[3]76,成为一名家事法庭法官,有着多年的丰富经验和极强的个人能力,也有着自己的独立判断,这些是基列政权无法抹除,也无法改变的。在基列国的高压政策下,丽迪亚嬷嬷不得不掩盖所有不忠行为,进行符合基列规范的操演。这时,身份就成了一个掩饰性的表象。用巴特勒的话来说,“如果那个 ‘我’是不断重复的产物,也就是说,如果那个 ‘我’仅仅是通过某种对自身的重复而获得的身份的外表,那么我总是要不断地被维持这种重复本身的实践所取代”。可以说,丽迪亚嬷嬷的身份操演只是对真实欲望的掩饰。因而,其操演行为重复得越多,身份就越不稳定,这就为共谋者身份的瓦解埋下了种子。
丽迪亚嬷嬷在基列国的权力体系中以共谋者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但这种为了求生而选择的身份是不稳定的。同时,多年前就已形成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与这种共谋者的身份不相容,因此,这种在高压下被迫选择的身份因能动性的存在而随时可能被颠覆。
巴特勒认为,主体不会完全依照规范行事,处于建构过程之中的身份也有着改变的可能,“这些可能性存在于这些行为的任意性中, 存在于重复方式不同的可能性上,也存在于重复程式的被打破或颠覆上”。这些行为偏差会导致身份的不稳定性,从而导致身份的转变。迫于极权政府的高压,丽迪亚嬷嬷选择了屈服,但她在以嬷嬷身份为基列政权效劳期间,并没有停止过自我反思,而作为嬷嬷所经历的一切也促成了她的转变。
丽迪亚嬷嬷在手记中提及了她的一个噩梦,是关于她正式成为嬷嬷之前须射杀他人,以通过考验的场景。在梦境中,射杀对象是丽迪亚嬷嬷从前的朋友、客户和同事,或是接触过的夫人、使女和女孩。她们因受罚而身体残缺,或者脖子上套着绳索,眼睛也未被面纱遮蔽。丽迪亚嬷嬷觉得自己从那些女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复杂的感情,说不清到底是“恐惧”“蔑视”“挑衅”还是“怜悯”。斯宾塞(Spence)认为,在巴特勒的理论体系中,“身份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塑造的”,主体需依据他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否恰当。虽然丽迪亚嬷嬷觉得那些眼神中蕴含的情绪“没法说清”,但除恐惧之外,其他的推测都表明她本人也不认可基列规范,也为自己的共谋行为而感到不安。当她从梦中惊醒时,她满身是汗,心跳加速。对于丽迪亚嬷嬷来说,反思自己的共谋行为,能够催生有悖于基列规范的行为偏差,为后来的转变打下基础。
经过多年的经营,丽迪亚嬷嬷成了基列国的要员之一,大权在握。在权力体系中所处位置的上升给她带来了诸多便利,为其做出一些普通女性难以施行的行为创造了条件。比如,丽迪亚嬷嬷为自己打造了一间“密室”[3]18,其中收藏着一些“低权限的人看不到的”[3]36禁书,包括“《简·爱》(Jane Eyre)、《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德伯家的苔丝》(Tess of the d’Urbervilles)、《失乐园》(Paradise Lost)和《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Lives of Girls and Women)”等。丽迪亚嬷嬷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圣所”[3]58,可以不受打扰地与过去的生活建立联系。那些禁书或描写了女性生活中的黑暗面,或塑造了独立坚强的女性形象,或展现了正义与邪恶的对抗,都与基列国的价值标准存在冲突,有助于丽迪亚嬷嬷回顾从前的价值观,审视目前的处境,保持思想独立。可以说,密室这种私人空间为女性提供了“渠道以抒发想法、回顾过去,进行自我肯定”。后期,丽迪亚嬷嬷还在这个房间中写下手记,回顾人生,表达想法,梳理对自我的认识。在禁止女性拥有独立思想和独立空间的基列,丽迪亚嬷嬷保留了这样一个私人密室,这一行为本身已然构成行为偏差,其不仅会打破原有的行为重复程式,促使其共谋身份逐渐瓦解,也为之后抵抗者身份的产生奠定了基础。
在不断的行为偏差中,丽迪亚嬷嬷的共谋者身份逐步瓦解,这为她后来的身份重塑奠定了基础。写作则为她提供了进一步的反思自我和整理自己思想的空间。在不断的自我对话中,丽迪亚嬷嬷逐渐接受了内心的真实自我,逐步建立抵抗者这一身份。在小说的结尾,丽迪亚嬷嬷选择自杀,则是以极端的方式直接宣告了对基列政权的反抗。
写作让书写者得以“反抗主流文化的价值和实践”。丽迪亚嬷嬷冒着极大的风险记录下自己过去的生活和压制已久的反叛思想,在日复一日的写作中不断反抗基列的价值观,重复不符合规范的行为,塑造抵抗者的身份。同时,写作还能“借助反省来促进身份转变”。比如,丽迪亚嬷嬷在手记中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意,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忧虑。丽迪亚嬷嬷写下从前自由的生活经历、所遭受的压迫和折磨、对权力的认识等等,所有的想法和矛盾冲突都在写作中得以重现和加强。可以说,丽迪亚嬷嬷从写作中获得力量,促进了身份的重塑,进一步成为抵抗者。
小说的最后,丽迪亚嬷嬷为推翻基列政权所做的一切即将暴露,她不想遭受酷刑,因此选择自杀,这是重塑其身份的最后行为。选择死亡可以视为“潜入地下”这一主题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我国学者傅俊指出:“在阿特伍德的小说中,‘潜入地下’这一主题有多种形式,例如,《猫眼》中童年的科迪莉亚在她家的后花园里挖了个洞穴,把椅子放在里面,然后坐在椅子上,把自己封闭在这个掩蔽的地洞中”。除此之外,《神谕女士》中琼选择假死以逃离原本的生活;《使女的故事》中奥芙瑞德坚信她自己把一部分自己暂时埋了起来等,这些行为其表现形式尽管不同,但潜入地下的主题代表了“女性对象征秩序的颠覆行为”。对这些女性而言,潜入地下使她们“从中获得了智慧和力量,使得她们能够面对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威胁而重塑自我,从而为她们的精神弥合作好准备”。在手记的最后,丽迪亚嬷嬷写道: “我死即我生”,并提到了“灰烬中浴火重生的凤凰”,相信自己的死亡是一个新的开始。对丽迪亚嬷嬷而言,死亡是一种自由,是一种解脱,也是为自己的一系列身份书写划上句号,使自己的抵抗者身份定格为永恒的记忆。
写作使丽迪亚嬷嬷获得了精神上的解放,而最终选择死亡既标志着她完成了从共谋者向抵抗者的身份转变,也是她对基列政权的最后抵抗。从助纣为虐到奋起反抗,丽迪亚嬷嬷有过违心的举止,有过内心的挣扎,也曾不断地为自己的恶行辩解过,但最终她认清了自己,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转变,成为一名推翻极权统治的斗士。
丽迪亚嬷嬷既非大奸大恶,也非英雄烈士;她的起起落落,她的内心冲突使她的形象更加生动饱满,更加贴近生活。起初,丽迪亚嬷嬷在饱受折磨后,接受了嬷嬷这一身份,成为基列政权的共谋者。但这一身份因能动性的存在而缺乏稳定性,为抵抗的最终形成埋下了伏笔。之后,记忆的不断闪回和密室中的自我坚守使得其共谋者的身份逐步瓦解。最后,丽迪亚嬷嬷在写作中不断反思自我,明确了自己的选择,并说服其他人和她一起采取行动推翻基列政权。当一切暴露之后,她选择向死而生,确立了自己的抵抗者身份。整个转变过程体现出人性的复杂和一个人精神面貌的丰富性。
在《证言》中,丽迪亚嬷嬷不断地修正对自我的认识和再认识。基列政权的出现几乎摧毁了丽迪亚嬷嬷的自我意识,但她在任嬷嬷期间经历的一系列事情使其渐渐找回了自我,从故事开始时的共谋者最终变成了抵抗者,从屈服性的求生走向了对抗性的求死,体现出自我认知和自我意识对于抵抗压迫的重要性。
此外,丽迪亚嬷嬷的身份变化传递出了小说作者的希望。在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阿特伍德诠释了她选择绿色做《证言》封面的内涵。她说:“我觉得绿色会更好看。春天的绿色,唤起了希望。”就像丽迪亚嬷嬷本人在手记中写的那样,选择死亡即选择重生,一如“灰烬中浴火重生的凤凰” 。丽迪亚嬷嬷用自己的勇敢赴死来表明自己的决心,传递自己的希望,因为她相信,这个极权政府肯定能被推翻,自由终究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