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琛发
(马来西亚道理书院,马来西亚 槟城 11600)
清朝驻南洋官员当中,积极观察俄罗斯在马六甲海峡活动,并公开出版文献叙述各国当时现势,主动向民间传播俄罗斯对各国情况,首推张煜南。张煜南其人,本是广东省嘉应州客家人,在南洋成为实业家,坚信中国民族资本应该走向“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自强道路,并以办学育才和振兴实业图谋国家兴旺。张煜南个人也以身作则,生前投资项目遍布中国与南洋各地,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潮汕铁路”,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民办铁路。同时,在清廷设立驻伦敦大使馆底下的新加坡总领事馆期间,张煜南还历任驻英殖槟榔屿副领事等职务[1]。
张煜南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任职副领事期间,刊印了《海国公余杂著》,①张煜南辑《海国公余辑著》卷1《槟屿记事本末·槟榔屿流寓诗歌》,梅州:张洪钧伉俪影印再版本,2005年。原书是张煜南任职槟榔屿副领事期间辑编。据作者自序,初版于光绪二十四年。现版由张煜南曾孙张洪钧按旧版影印,时任印尼棉兰苏北客属联谊会主席。其中收录了他之前根据前人论述另外重新编撰的《推广瀛寰志略》。此书以各国为题,再从中分论出相关该国之各条陈述。在张煜南颇多讨论俄罗斯政经概况与风土民情的条述当中,其中有“俄人兵舰游历太平洋”一条,是描写他本身的俄罗斯海军印象。他谈及俄罗斯的国际关系时说:“诸国皆侧足而立,时时防患之不暇,固无有敢加兵于俄者。俄则用远交近攻之法以图之。远交故通问偏于东西洋,近攻则蚕食急于邻国。太平洋无属地,而兵舰百余,周巡不倦,无非欲求谙习海线,宏此远图。”[2]100另外,他在评论沙俄南海战略之余,对19世纪末俄罗斯海军评价极高,指出俄军的特征:“所用水师员弁皆习格致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博览洽开,多方取益,士尽能谋,将无不勇,兵威所及,无坚不破。”[2]101
张煜南观察俄罗斯当时的军事情况,偏重在观察俄罗斯海军,原因可能由于他本身未曾亲身游历俄罗斯,所以他的观察和消息来源,主要是依靠其他人提供的文献,以及领馆成员身处槟榔屿港口所见所得。一战前沙俄与英国友好,俄国舰队往来马六甲海峡,多在槟榔屿停泊,补充水粮等事之同时,官兵也会上岸走动。槟榔屿在印度洋与马六甲海峡之间,是亚洲国际自由贸易大港之一,清朝副领事馆择址,虽然搬迁数次,都很注意路途靠近港口。张煜南时代,是把办事处设在海港边上称“港仔口”的街区;后来,戴欣然副领事是把领事馆常驻在红毛路,同条路对面不远即是亚美尼亚人Sarkies Brothers 在1884年和1885年连接开设的两间东方酒店(Eastern and Oriental Hotel)。这两间合并一起的酒店作为高级西人旅馆兼餐厅,也被中国副领馆人员常用以满足待客之道,一是讲究规格,二是得以就近亲近各国人员,互相理解。一战历史上,俄罗斯巡逻舰Zhemchug在槟城港口遭遇德国军舰偷袭时,俄舰长Baron I. A. Cherkassov当天也刚好在这间酒店约会女伴,那时船上弹药库的锁匙都不在船上,船长听到爆炸声响以后,在酒店的堤岸眼巴巴遥望自己的战舰下沉。②https://en.wikipedia.org/wiki/Battle_of_Penang,2019-05-10。
张煜南书中介绍俄国国际关系及物产,还提到沙俄富强在于俄国人懂得依赖铁道与轮船,由此完成国家横跨欧亚而由南到北物尽其用与货畅其流。他编撰的文字,显然是采用中国内地其他人提供的材料,由此才能描写许多他自己没到过的地方,重点显然提醒大众关注国事。例如,他提及俄罗斯清末向中国东北方移民,曾经提到不少俄国农民是不惜乘船迁居黑龙江,即使诸多人因此或病或死,但还是有二千余人坚持定居下来。张煜南因此担心,随着铁路开发,俄国还会有更多农民陆续而来,而俄国人在当地不断有新建设,配置各种设备,将导致其人员在黑龙江逐渐树大根深,终将影响两国关系[2]107。张煜南的文字谈及俄国的对华需要,也提及了清末中国对俄贸易主要是以茶叶交易皮革,导致不少中国茶商直接到俄罗斯去开设茶店;而俄罗斯人专门采购河西与陇西两地产的大黄,原因是俄人看重这味中药在当地治理病热的效果特佳,张煜南说:“俄人沾病,非此不治,尤珍之”[2]114。
根据上述文字,至少可知,在俄罗斯发生十月革命之前,沙俄舰队来往马来亚各地,当地人民,尤其槟榔屿国际港口,是以华人人口为主,港口还有多处华人船夫自设集体木构码头,他们用舢舨载送各国海员从停泊海上的船舰来回岸上,是有较多机会接触俄国海军上下岸人员,还有机会载送少数路过或旅游槟榔屿的俄国旅客。但是,从副领事到平民,大部分人都没有亲自去过俄罗斯,他们对俄罗斯的理解,除了依靠正面接触,更多是源于阅读各种文字的印象。
而根据张煜南留下的《推广瀛寰志略》,又知道原来清朝自道光年代,各处官员并非个个在南海毫无作为,他们不断观察各国局势,而且开始看重传播各国情势。南洋华人稍微识字的,通过文字建立俄罗斯等诸国印象,除了依靠阅读报刊,另外的来源,就是依靠外交人员传播这类书籍。其中一些文字,正如张煜南刻印这本书,甚至是自己掏腰包刊印的出版品。原来,徐继畲在约60年以前撰写过《瀛寰志略》,写的是各国概况,张煜南是继续前人成果,增写了许多自己的所见所闻,刊印《推广瀛寰志略》,而又不忘归功于前人,推广前人原著。张煜南自己的叙述是说:“粤自道光癸卯五口通商时,徐公继畲观察厦门与领事文牍往还,《瀛寰志略》所由作也。自是以后商务更迭,商情日变,今距作书时,忽忽者将近六十年,余宦游海外购得是书,再三披阅,窃谓作之者经始以前,尚待继之者推广以后”[2]1,于是,张煜南“本原书以会其通,参诸管见以恢其说,引而伸之,不厌其烦”[2]。他是把前人文字做一番梳理,又增删新旧材料,刻版印书流通。当然,就外交礼节而言,不管徐继畲原作《瀛寰志略》,或者张煜南续书推广,他们态度显然不太使用外交辞令,特别是张煜南的文笔,更多是考虑以自己文字激发他人反应。他出版流通这类书籍,关心方向在于如何维护“中华”相对于“洋务”的立场。所以,张煜南书中公然指出沙俄九次进攻土耳其,是加上评语的,直说沙俄“尚武好兵之心,他国不及也[2]101;文后还提到说,沙俄兴建西伯利亚铁路的工程包藏着长远目标,所以现实中就发生了“现与中国和好,待时而动;不料中国与日人搆兵,割东三省归日,力为争还,其用意可知矣。”[2]111
若对照两书刻印的年代,徐继畲《瀛寰志略》成书于1849年,距离清俄1689年签定《尼布楚条约》有160年;而张煜南刊行《瀛寰志略》则发生在1858年签订《瑷珲条约》再加1860年签定《北京条约》丧地一百余万平方公里之后。
到了1914年,清朝不再,轮到民国副领事负责事务的年代,又正值世界第一次大战爆发。那时德国驻青岛“太平洋东亚分舰队”(Pacific East Asiatic Squadron)在青岛遇挫,轻型巡洋舰“安姆顿号”(SMS Emden)奉命脱队,绕道马六甲海峡出印度洋,沿途展开海上游击战,连续侵袭协约国各处港口与商船。①The Times(马来亚《时报》),1914-09-30。直到1914年9月底,“安姆顿号”首次遭遇挫折,遇上负责搜捕她的英国海军“雅茅斯号”(Yamouth),并击沉其供应艇。②Penang Gazette(《槟城宪报》),1916-11-06。这次事件导致“安姆顿号”决意报复,在10月28日装置了伪装的假烟囱、升上日本国旗,冒充商船进入马六甲海峡南面,潜入英殖槟城港口与马来亚内陆之间的小海峡,降下太阳旗,再于瞬间开炮,击沉本来正在待命出港的俄国战舰;她接着顺路北上,一路打沉一艘法国驱逐舰、一艘法国鱼雷艇,并击伤一艘英国商船。③英国公共档案局:PRO CAB/24/146 1917. Admiralty List of Vessels Sunk or Damaged by Enemy Action。“安姆顿号”兵不厌诈,以偷袭取胜,导致近百俄军浮尸槟城海峡,英殖《槟城宪报》愤怒指责德国人“不是在战斗,是在大屠杀”。④Penang Gazette(《槟城宪报》)1914-10-30。偷袭事件发生以后,约200名俄罗斯官兵落入海中,附近的渔民纷纷出海抢救,之后发现官兵罹难者88人,受伤百余人,其中10名死者后来埋葬在槟城西方路的基督教坟场,另外两名死者漂浮到对岸的木蔻山岛上被当地人就地埋葬。2014年10月28日,往事100周年,俄罗斯驻马来西亚大使柳德米拉在纪念仪式上说,这场战役让马来西亚和俄罗斯在未有任何正式邦交前,就已经建筑起良好关系。她说:“尤其当年的槟城渔夫不分国籍地救起大批俄国士兵,至今令我们感念于心。”⑤马来西亚《光明日报》,2014-10-29。
事实上,马来亚人民在一战时救助槟城港口遇害俄罗斯海军,流传着不同版本的说法。现在流行说法,是一批马来渔夫抢救遇难的俄国将士。因着马来西亚与各国交往,英文占有主流地位,这个说法又转载在其他英语报刊,辗转流传,历史消息也得以翻译俄文,获得俄罗斯媒体转载,流传较广。⑥Kamalakaran, Battle of Penang: When Malay fishermen rescued Russian sailors". Russia Beyond the Headlines, 2015-05-20。可是,就地理位置而言,那时候槟城港口一带,有好几处华人船民自建的木构码头,包括现在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文化遗产的几座“姓氏桥”渡头,他们日常的营生,就是用舢舨载送各国船员、海军军士,或者货物,由码头来往停泊在港湾边的大船。所以,华人船夫的后裔一样也是流传着祖辈下海救人的叙事。而德舰击沉俄罗斯Zhemchug号,所在海域,正好接近这些华人渡头集中区。因此,不能否认,两种说法都可以是整体真实性其中的一面。
那时的南洋华人,不论生死大事多有采用着清朝或民国年号,按法律上是中国公民,而中国也是协约国之一,因此,大众对事件发生后的记忆,也算中国华侨在槟榔屿参与了一战。正如已故温梓川老师1975年在槟城《光华日报》撰写《槟城旧事》系列文章,在《风光绮丽的红毛路》一文回忆:事发后,俄罗斯伤者不论轻重伤,都即刻转移到最靠近海岸的中华民国领事馆原址,接受治疗。其中,也有不治者。领事馆原址在1938年由戴欣然家族献出,以象征式征收每年一块钱租金,租给了戴家也是倡议兼捐款人的时中学校,成为造福华人子弟免费求学的办学地点,以后还有段插曲,外边长期传说学校学生“见着”俄罗斯水兵的英灵徘徊在校园楼上。这是槟城华人社会较熟悉的往事,大众记得这些死难者。
那一年的事件,虽说是悲剧,但可谓是中俄两国第一次在马六甲海峡的近距离接触,也是马来西亚华人第一次和俄国发生近距离的往来。
自俄罗斯经历十月革命到苏维埃邦联成立,由那时起直到马来亚在1957年独立,以后1963年成立马来西亚,马国一直要等到1967年方才与苏联建交。但建交后多年,两国关系还是长时间处在国际冷战的大环境,一直到苏联的解体,近十年来方有机会进入更频密的交流。
然而,二战结束以来,马来西亚华人对俄罗斯并非是毫无印象。马来西亚华人的俄罗斯印象主要来自两方,首先是来自平面媒体介绍和讨论俄罗斯文艺的文字,其次是源于华人办学,学校的华文课本内容总会要求学生学习欣赏俄罗斯文学。那些识得字的青少年,尤其在学校自初中开始便接触俄罗斯文学的,就是这样从纸上培养起对俄国地名、风俗、精神文明的认知,有了印象,甚至有了兴趣。
如果把时间推向二战之前,亦即民国初期,又可以发现中国新文化运动对外国文学作品的推荐、借鉴与汲收,尤其是左翼文化人对俄罗斯文学的推崇,在二三十年代影响着南洋的华人文坛。中国文化界可谓是促进南洋华人认识俄罗斯文艺的最大助力。那些介绍或翻译俄罗斯文学的作品,主要源自中国各地进口到南洋各埠的文学书刊;还有新马各地文学刊物、不同报章的文学副刊,也都会转载或约稿这类文字,影响着那时代人们主要依靠阅读娱情的日常生活。正如槟城华人大会堂图书馆现在藏书反映的情况:鉴于政府公立图书馆极少接受中文图书,这间华人社会集体公办的图书馆,内藏各界捐赠的书籍,其中俄国作家著作中译,包括屠格涅夫、普希金、契可夫、托尔斯泰、果戈里、高尔基、蒲宁、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爱伦堡等人的作品;单是由1940年代至1990年代为止的出版,包括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及新马本土印刷出版者,便有近百种。①笔者2019年5月10日亲自访问查阅,感谢图书管理人员林女士给与协助。
本文应用BIM技术对装配式建筑施工方案进行全过程模拟,总结了BIM技术在装配式建筑工程施工进度管理中的应用过程。应用BIM 4D相关软件模拟了装配式建筑的施工过程,并能够运用BIM模型对装配式建筑指导现场施工,实现精准安装预制构件,布置预制构件模板,避免了现场安装碰撞和错误的问题,合理地利用了施工场地。
若根据现在一些人对新马华文文学史的界定,1919年10月《新国民日报》副刊《新国民杂志》创刊,至1925年7月《南风》和《星光》两份纯文艺刊物出现在市面上,可以视为新马华人延续中国五四运动,演变出本土华人新文学的萌芽时期[3]。这或可能也是俄罗斯文学被带入新马华人社会的启蒙期。到1935年,本地已经出现一些作者介绍或讨论俄国文学,如饶楚瑜评论屠格涅夫的《初恋》,是根据中译本阅读俄罗斯作家,并执笔评述[4]420-421。另外,也有作者根据茅盾的翻译去评论铁霍诺夫翻译的《战争》[4]438-439。有意思的是,饶楚瑜评论《初恋》是说:“屠克涅夫总不理解在某种制度下妇女经济无法独立的真正意义,更不理解某种经济机构足以吞没人类的幸福,某种经济机构足以解除人类的苦闷”[4]421。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新马华文文学,不但通过翻译学习欣赏俄罗斯文学,也开始由中国转口引进苏联文艺理论去讨论过去的俄国文学。而这时期,中国的许多刊物进口到新马两地和婆罗洲,对倾向俄罗斯文学,以及倾向苏联兴起的文艺理论,起着推波助澜的背景。此地的报章和杂志,可以介绍读者去阅读中国《东方文艺》创刊号,提及本期重点在高尔基撰写的《艺术本质的是战斗》,还有登载《杜斯退夫斯基评价的再检讨》等文[4]436-437。甚至,在马来亚还能购买到东京杂文社出版的《质文》,刊载着中文翻译的高尔基等人作品[4]432-433。马来亚的华文作者便是在如此背景之下,通过阅读这类期刊去理解苏联文学,新马本土刊物也逐渐出现各种评论俄国文学的作品。
华人通过华文翻译认识俄罗斯文艺,也得力于当地华人学校长期在华文课程引进俄罗斯文学。在当地,一般学校的历史课程教导各国地理,都会提及俄罗斯近现代历史与地理概况。而在华人办的独立中学,或者政府体制学校当中那些选修华文课的中学生,还会另外在华文课本学到近代以来的俄罗斯文学。马来亚华校的中文课本,曾经长期延续着中国民初的课本传统,不单要求学生学习中文诗词歌赋、学习从中国到新马的白话文学作品,还要求学生学习中文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包括俄罗斯文学作品,从中理解中文翻译如何表达信雅达,让同学通过中文的窗口欣赏世界文学。
在1930年代,南洋的华文学校都还在采用中国的课本,像朱自清、吕叔湘、叶圣陶合编的《开明新编高级国文课本》第二册,里头就收了三首屠格涅夫的散文诗。②朱自清,吕叔湘,叶圣陶合编的《开明新编高级国文课本》,1936年,第208—216页。学生在学习母语课的课堂上,也能学习俄国作家的思想天地。由1950年代至1980年代,马来西亚华文学校课程被要求“马来亚化”,以后新加坡1965年自马来亚分家,新政府也要求当地尚存的华文学校“本邦化”,但这些华文课本的前言既然会说“使学生从语文学习中,认识华族固有之文化,作为建立本邦文化之借镜”[5],他们的教学文选便依然多有延续1930年代中国教科书的许多内容。其中,马来西亚文化事业出版社的那套《华文(华文中学适用)》修订版,自1970年代到1980年代,最广为各学校使用;其初中一年级课本共50篇文选,大部分是中国历代作者,其中一篇是周作人的《怀爱罗先珂》,另外7篇外国文选当中,既有屠格涅夫的《麻雀》,也有革命者柯若兰可的《爝火》。③《华文(华文中学适用)初一》(修订版)上、下册,马来西亚吉隆坡:马来西亚文化事业出版社,1982年。
正如上说,人们是在学校打下认识的基础,从课本认识俄罗斯的文化;而大众拥有更多俄罗斯印象,则是源自传媒和各种进口书刊的传播。不论这些印刷品是公开进口、不公开地下传阅,或者半公开流传,各种印刷品上边的苏联印象,有时又会牵涉不同立场的政治描述,足以让大众当时的俄罗斯印象走向两头不同极端。实际上,这也证明冷战历史荒谬的一面,即使马来西亚在1967年和苏联建立外交关系,但至少在1980年代以前,那是规定国家与国家的往来,而不是人民与人民的往来。马来西亚公民的护照上规定了不允许人民访问的国家,尚且包括中国。绝大部分在马来西亚的华人,接受中文教育的,甚至只接受英文教育的,难有机会学俄文、习俄语,却被鼓励借助中文或英文阅读翻译的俄文作品,在脑海里建构不同阵营希望他们拥有的苏联印象。
这其中,还会有人甚至中国翻译的苏联书籍不能入境,便从香港等地抄录诗文,或私携书刊,辗转带入当地,以新加坡出版社名义出版,再运往马来西亚等地。例如,在1971年面世的《赤道诗刊》,第一期就刊登了当地无名作者歌颂与悼念二战女烈士卓娅的诗作,并选刊了苏联诗人江布尔、依萨科夫斯基、杨卡·库巴拉的诗歌;①《苏联诗选》,载新加坡《赤道诗刊》第1期,新加坡:赤道出版社,1971年3月,第21—24页。而第二期则出现了一篇题目叫《朗诵试例—怎样朗诵〈革命之歌〉》,教导大家赏析与朗诵依萨科夫斯基的诗作[6]。上述《赤道诗刊》在出版4期以后,新加坡当局便取消其刊号,不能再出版。可是,自1950年代以来,是不断有人设法把“禁书”带到境内流传,而小出版社也是此起彼落,这家封闭,以后又有另一家,断断续续传承着出版苏联和中国作品的事业[7],甚至间中还出现油印流传本,真可谓是特殊时代才会产生特殊的文化交流形式,客观上是有助平民百姓互相理解彼此所在国家的精神面貌。
俄罗斯文艺作品,包括翻译成为中文的《三套车》《伏尔加船夫曲》等不涉及意识形态的民间歌曲,能够成为华校音乐课的一部分,在马来西亚华文学校内外的流传,不能单纯看待成中国文艺界对马华文艺的影响,更不能刻意朝向种族态度偏差的立场,以为这是源于当地华人拥有中国情结,所以接受由中国介绍的外国文化。这其中的内在客观条件,还在于那时南洋与中国正在经历相似的处境,尚未脱离保守封建压力,大众在日常生活又都能意识到西方资本主义与殖民主义凌驾其上的压力。或可说,当地华人文艺,是通过中文翻译去认识和借鉴类似阶段的俄国文学,或学习苏联文学描述改变社会的理想主义创作,由此借助着认知他人和叙述他人的过程,体现出马华文艺本身正在面对和必须回应的本土处境,从而兴起与建构立足在马来(西)亚本土、关怀马来(西)亚本土的新文化思潮。
华人阅读中国新文化作品,以及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大量的苏俄作品被译成中文,引发马来西亚中文知识界对两国历史文化的同理同情,这种亲近的好感,导致大众也开始注意苏联及中国文艺界的演变,并重视讨论地方上文化、社会、经济三者互动关系引发的各种生活事迹,由此牵涉着当地民众改变命运的未来出路。这最终,就是演变成探讨马华新文化运动方向的各种论述。在新马文艺界,方修主编的《马华新文学大系》被视为总结马华文学史的重要里程碑,编者在第一卷开首撰写的一篇《总序——马华新文学简说》,很有意思,说明苏俄十月革命之后的文艺理论,不但影响着中国文艺理论走上自身的新历程,中苏两国文艺思潮的演变也是在南洋传播着,并且影响新马两地文艺思潮的发展方向。按照方修《马华新文学大系》,马华“新”文学之所以“新”,其特征在于作者主观上总会考虑马来亚本土背景,立足描写社会实况,真实地反映殖民地封建社会人民的悲惨生活。方修认为:“随着马华新文学的发展,这类要求改革现实的作品是更丰富、更坚实的。而在理论方面尤其显得更明显、更直接。”[4]4-5方修也进一步说明:“马华新文学还不是纯粹的新兴群体的文学,不是社会主义性质的文学,而是属于资本主义社会范畴的文学;不过很多作者已经接受到新兴思想,一般重要的理论与创作都直接或间接的新兴思想所影响,所领导的。”[4]5
只不过,在马来西亚,方修对于新马的新文化运动和文学方向应该如何总结,受到许多支持,却不见得人人满意。自1950年代起,欧美阵营顾忌社会主义阵营,也影响着马来西亚倾向西方阵营的对苏态度。因此,苏联成立以前的俄罗斯文学作品作为学校课文的内容,并不代表认同苏联;有些人是有意抬举苏联成立以前的俄罗斯文艺,认为这些都比苏联文学更有价值、更有意义。而当政者当然是从政治态度去思考问题。正如上说,即使两国在1967年建交,国与国邦交不等于外来意识形态与政治思想可以进场,马来西亚的出版检查依然是严禁许多十月革命以后出现的苏联文学作品,包括影片与歌曲,都列入违禁范围,不论是原文或翻译都不准正式入境。
尤其是在中国与苏联存有政治分歧的年头,马国受着英美对华冷战态度的影响,对待中国进口的中文翻译俄文作品,更是大为敏感。马来西亚第一任总理东姑阿都拉曼一直到下台后,犹在自己的回忆录中申诉,认为社会主义国家会为了巩固自己政权而设法操纵东南亚,他认为苏联正在拥有“卫星国家”,因此,他进一步的逻辑是思想着中国地理上接近东南亚诸国,同样事情不无可能[8]。领导人有了如此立场,那时马国严格管理不论苏联或中国的出版物,造成难以正规进口,也就变得“理所当然”。就连一些古典小说也得在香港“净化”其中附带的序言、后记或附带的其他文字,再重新排版,才得以“中立地区”出版物进口;尤其中国翻译苏联文字,更被认为肯定是符合中国立场。像上述《赤道诗刊》之类刊物,想要刊载苏联现代作者的文字,就得靠有心人设法各种途径。
就在同样的数十年间,人们也会发现当地的中文图书市场,年年出现不少苏联流亡作家作品,还有某些反对苏联政治经济的书籍,例如,俄国流亡学者Marc Slonim的《现代俄国文学史》[9],是从港台地区或美国等各地入口。而且,那时的美国新闻联络处、亚洲基金会,各种组织,正在通过基金会、大学项目、支持出版社活动,在亚洲华人之间深入文化冷战[10]。各种机构,也常会出资购买苏联流亡作家的作品、或一些分析苏联政体的书刊,定期捐送到各地华文中学图书馆。甚至由美国大使馆出面,把包括这类内容的各种书刊,送到学生教室,直接分发在每个学生的座位上[7]。所以,在1950年代至1990年代,由港台地区出版的这些刊物,还有马来西亚境内中文报刊,上边频频出现一些俄罗斯作家名字。许多俄罗斯作品的中译名称,马来西亚华人大众因阅读而熟悉,在苏联境内却是难以见到原文作品。
如此说来,马来亚各族人民在一战以前还可以亲身接触眼前俄罗斯来客。即使在那年代,他们构建的俄罗斯印象,是直接串连着眼前的“军人、海港、战舰、喝酒地方”等关键词;可是,自从俄罗斯进入苏维埃年代,马来西亚1957年宣告独立后其实是倾斜向西方阵营,马俄两国由未曾建交,一直到1967年建交以后,反而有段长时间是特地限制民众往来,使双方民众难以接触对方文化,久之也就越来越使两国民众相互隔阂。那段长期间,马来西亚人民日常能见闻苏联消息,是平常报章上偶见国内版剿共新闻,也偶见国际版出现苏联新闻。而马国初中历史,则是长期根据官方自1950年代的既有立场编订应考内容;一直到21世纪,其内容还在讲述俄国与中国信仰共产主义,无神论违反马来人宗教与风俗,课文倾向欧美宣传态度,论述马国进步组织反抗英殖统治,会说其中有苏联影响,涉嫌叛乱而遭受镇压,等等。①Natasha Abdullah dan Norsalina Abdullah: Longman Esensi Sejarah PMR, Petaling Jaya: Pearson Malaysia,2008,hlm.331。
可以说,俄国文学自20世纪长期缺少马来语翻译,两国在苏联时代缺乏文化交流,是构成马国各族群在苏联时代对苏印象不平衡的原因之一。因着中文翻译俄文的作品较多,所以,当地华人便有机会通过中文文字阅读俄罗斯作品,建构起马国其他族群难以接触的“俄罗斯”印象。而当地华人至迟在1930年代已经比其他族群抢先一步认识苏联,通过学习近代以来俄罗斯文艺,更多接触认识俄罗斯历史文化;比起清代祖辈只接触过沙俄军舰和旅游富人,他们是添加许多细节上的新认识、感性的同理心。这导致许多华文学校图书馆作为保留马华文艺发展痕迹的场所,特征之一就在各校1940至1970年代都会选购这类畅销书刊,以满足学生的文学爱好。即使从马来西亚官方到某些“国际友人”,会有意识的检查防范一切牵涉左翼意识的书刊,并且为着冲淡中苏对华人社会的影响,介绍各种港台地区进口苏联流亡文学翻译书刊,那些作品毕竟主要还是以俄罗斯本土为书写的对象,继续影响人们对苏联历史文化的印象。
当然,一旦马来西亚华人被鼓励接触各种从不同立场的书籍,大众对待俄罗斯的印象,也会发生分化。从学校课本到外头接触书刊,促进了人们共同对苏联文化历史有所欣赏。可是谈到苏联现势,人们也会随着各自的阅读倾向展现不同立场。左派曾经仰慕苏联社会主义建设,后来又有反对“苏修”的;右派华人,还有更多人只想“单纯”而不想突出政治,除了喜爱苏联成立以前俄罗斯文学,也多接触后来的诸种流亡文艺。
正如上说,由于马来西亚政府教育体系,都是通过历史和地理认识俄罗斯,在非华文学校只是教导其他语文课程,就不见得会教导俄罗斯作家作品。马来西亚人口占多数的马来人,少数熟谙英语的精英尚可能以英文译本阅读俄罗斯文学,而一般老百姓大部分住在乡区的,即使识字,因着俄罗斯文学少有翻译成马来语言,乡间购书更不容易,也就不能保证他们对俄国的熟悉程度能超过华人群众。再加上马来民族的文化传统是连接着宗教认同,初中课本长期受提醒苏联是“无神论”国家,也会使得他们感觉俄国很是隔阂。尤其马来西亚在1980年代为了阿富汗课题反对苏联,包括杯葛莫斯科主办奥运会[11],也就造成双边民众从本来就少有接触演变为主动远离,以至视为敌对势力。由此比较马来西亚不同族群的俄罗斯印象,华人与马来人会有态度差距,并不是奇怪的事情了。
但是,自沙俄以来,各时代俄罗斯政体都关注到,由南中国海到马六甲海峡,马来—印度尼西亚语系各族遍布这片海域各沿岸国家,毕竟是俄罗斯国策须要应对的主流。因此,历代俄国政府都曾用上一定力度去理解当地,支持俄国的马来民族与马来语言研究;有些俄罗斯学者还编撰过不同版本的《俄罗斯—印度尼西亚语》《俄罗斯—马来西亚语》词典,甚至在马来西亚出版研究马来历史文化的作品。马来西亚华人人口数目排在马来人人口数目的后边,即使更多人接触俄国文化较深,反倒不是俄罗斯首要关注的。但是,这也不等于苏联从来没有注意到华人社会。1970年代,正当中国与苏联分歧扩大,苏联除了派遣过留学生赴马学习马来文,俾益这些人成为后来的外交专家或马来研究学者,也有过苏联学者为了解民初上海文学界,以及研究马华文学,通过马来西亚政府,接触青年时代活跃在上海文坛的马华作家温梓川。不过,温梓川在当年盘算着对方研究工作可能牵涉的层次,也担心一些大是大非,客气地拒绝了来自苏联的国际邀请[12]。
有意思的是,1950年代,当时英国殖民政府在马来亚进行反共战事,苏联从那时起被联想成为敌对阵营。可是,那时马来亚华文报章的广告版位,却经常出现一种后人有待考究真正来历的“俄罗斯补肾姐妹丸”,还有其连带宣传的其他以“俄罗斯”命名的各种药物;刊登者很会巧妙借势,每当其他版位出现紧张的反共新闻,大众关注阅报,广告也大幅度出现在版面上。③马来西亚《星槟日报》,1950-04-04。说到底,其广告不使用敏感的“苏联”而强调“俄罗斯”,背后老板可谓相当聪明尚且识得时务。如此便是避开政治是非,既唤起清末以来人们记忆中俄罗斯男子的壮健形象,也结合着不论左右派华人从学校课本到阅读书刊接收的良好印象。以现代用词去说,俄罗斯在马来西亚确实有过较深的文化影响,其“软实力”才会被当地商人见猎心喜、巧妙运作,去谋取自身经济利益。不过,这样一段小插曲,未尝不可为当代提供一些借鉴或启示。
自1990年代末,尤其自21世纪的过去十年间,马来西亚与俄罗斯的国与国关系越趋频密。俄罗斯不单是对马来西亚军售,也是马来西亚提升科技工业的供应来源之一。虽然,在2012年起,俄罗斯游客到访马来西亚的人次只有约4万人,不比其他国家,但比起过去苏联时代两国缺乏人口往来,这已经是很大的改变。2018年,俄罗斯在东马来西亚沙巴州首府亚庇(Kota Kinabalu)设立科学与文化中心,进一步促进俄罗斯与马来西亚在科技、文化、经济等综合领域交流,尤其是在东马来西亚当地扩大各方面合作[13]。同时,双方关系的最大变化是少了意识形态隔阂造成的恐惧,双边的留学生也比过去增加。
同样是在这十年间,马来西亚华校20世纪以后屡经改革华文教科书内容,现今课文更注重其表达的马来西亚本土文化意识。那些一直到1980年代有机会初中学习的中译俄国文学,也走进了告别的年代。当然,1980年代读过初中的人们,初中即在学校学习过欣赏爱罗先珂、屠格涅夫、高尔基,现在都还是壮年人,至少犹是少年以来学习过理解俄罗斯文化的一代,因此,尚能记得课本带给他们的正面印象。只不过,这是个娱乐繁多的年代,书局少了,书局的书架也难以像过去那样丰富,更别说看到许多现在的俄罗斯名家作品上架。因此,当代马来西亚各族群总体上的俄罗斯印象,也不可能如同昔往,还能在民间营造相当程度的历史文化感觉,而是以较浮浅与直接的功能性态度相待——需要时,设想俄罗斯各地是否符合其留学或旅游选择。
就东盟区域整体层面而言,随着各国2015年迈向实现东盟宪章,努力达致社会与经济一体化,各国本就处在多边交流局面;各国各自有话说,希望听清楚别人说话,又希望别人接受自己说话,当属正常。加上中国与俄罗斯近些年持续投入本区域,加强与各国在各个领域共同合作,区域多向交流的机遇更趋丰富。在东盟国家眼中,任何国家针对东盟推出建议,只要照顾到当地人民利益,能保证地区和平稳定,也不一定要非彼即此;一旦具体项目在当地落地,都有可能被相关国家结合着国情需要,甚至同时落实两个以上不同国家倡议的不同项目,在地巧妙相互配合,互相利惠,造福当地民众。
可是,从大局去说,近数年由西方传播向亚洲国家的“印太”(Indo-Pacific)与“锐势力”(Sharp Power)两个观念,虽然并非存在东盟各国人民原来意识之中,但也一定程度会冲击当地政界与知识界的思考。这两个观念如果相互交织纠缠,显然会困扰各国处理本身的对华与对俄关系。“印度太平洋”这个概念若被导引向东盟历史叙述,是可能招魂过去西方似是而非的“远印度”或“大印度”概念,认为此地自古是印度社会文化区域,甚至由合理化印度文明与西方雅利安文化相互渊源,而以为“中华”与“斯拉夫”属于外来文化。而“锐势力”作为国际政治观念,本来就源于美国学者针对中国和俄罗斯的国际影响,由推砌各种负面词汇而提出定义,此不赘言。原来,国与国、民与民的交往,基本上得依赖精神文明的对话交流,方能互鉴互赏,美美与共;面对现在这样的国际情势,马来西亚等东盟国家内部各自拥有相当人数的华人社会,他们对中俄文化过去以来的理解与信心,更应成为加强互信与沟通的可靠基础。这也是值得两国学者努力思考回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