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西乌托邦小说的文化意蕴*

2021-01-16 13:20
菏泽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乌托邦人类空间

李 雁

(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乌托邦是人类主观意识的反映,是人类关于自我、社会和历史的构思与想象,是关于价值、意义及秩序的组合排列,它是人类梦想的高级形式,也是人类生物属性与社会属性的显性符号。

中西乌托邦思想具有悠久的传统,“种种关于未来平等社会秩序的乌托邦幻想,就像社会思想史一样古老,他们在所有主要的文明社会的不同历史发展阶段中都一再重复出现。”[1]古希腊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创了西方梦想叙述的先河。近代西方在启蒙主义和科学精神的指引下,一批具有现代精神的乌托邦文本也在不断产生,早期比较著名的如莫尔的《乌托邦》(英国1516)、培根的《新大西岛》(英国1623年)、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英国1726年)、 埃蒂耶纳·卡贝的《伊加利亚旅行记》(法1840年)、盖斯凯尔夫人的《克兰福镇》(英国1853年)以及凡尔纳的《蓓根的五亿法郎》(法国1879年)等,20世纪初期杰克·伦敦的《月亮谷》(美国1913年),直到当代欧内斯特·卡伦巴赫的《生态乌托邦》(美1975年)、珠尔·高默兹的《吉尔塔的故事》(1991)、奥克塔维亚·巴特勒的《播种者的寓言》(1993)等。中国从先秦儒家的“大同”社会理想、老子的“小国寡民”理论到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近代康有为的《大同书》、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以及当代汪曾祺的《大淖记事》、阿城的《棋王》、张抗抗的《情爱画廊》、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与往事干杯》、残雪《苍老的浮云》等,中国人也在一直建构着属于自己民族的家国梦想。由于中西民族文化精神的差异,中国的乌托邦叙述显然具有相当明显的民族特色。中国当代人的梦想叙述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人们生存经验的折射,是内在需求与外在影响的反映。它呼应着现代人在特定时期的欲望、意志与情感需要,同时又与西方思想存在着一定的关联。本文拟从文化研究的角度,试图对当代中西乌托邦小说进行多角度的分析,梳理其内在的关系。

一、 总体与个体

个人与集体的关系是人类生存的亘古主题。梦想叙述无法脱离人类生存的基本内核。现代乌托邦的建构通常具有总体性追求。总体性乌托邦通常相信一种较为完善的社群结构,“乌托邦主义者不但企图用整体的方法研究社会,而且企图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控制和改造。”[3]社会呈现合乎逻辑的、本质性的、目的性的、正义的有机结构。个人则与社会具有同一性,个人在社群中占据一定位置,个人与他人依据一定规则形成有序的网状集群。这种社群具有主体性,具有自身的组织成分、结构规则,按照一定的运行轨迹运动发展,并且具有较为确定的目标,家族、民族、国家通常是总体性乌托邦借以存在的想象集群形式。

总体性乌托邦的哲学基础是西方的现代人文思想。西方人文思想产生之后,以人的主体理性为依据的哲学观建立了一整套的权力意识系统,涵盖历史、社会和人的存在与发展。在这个体系中,“人”作为存在的中心,借助于其天赋的理性而保证了内在的智慧与善性,而社会作为人的集合也获得了正义的承诺,最终,建立在时间维度之上的历史拥有一个幻想式的空间结局,所以说“现代乌托邦思想家所构想的乌托邦实际上就是资产阶级的‘理性王国’。”[4]无论其过程怎样,其归宿之地都已经被想象为终极的完善。它消除了时间带来的暂时性、运动性而以静止的状态作为栖息之地。就西方传统乌托邦而言,基督教的“天国”以死亡为中介完成了历史的自我超越。而对现代乌托邦而言,天国的光辉逐渐暗淡,世俗的“此在”上升为完美的所在,理性以及其所推崇的科学成为神圣的力量照亮了人类行走的旅程。“对于20世纪科学来说,关于整体、历史进程的总体观念,不只是科学发展的结论,而且是科学存在须臾不可离异的前提。”[5]出于对人类理性的绝对信仰,现代西方乌托邦出现了一系列总体性乌托邦话语。从柏拉图的《理想国》一直到近现代的乌托邦“三部曲” ,乃至当代的西方生态乌托邦文学、女性主义乌托邦文学都具有总体性追求。

个体性乌托邦则建立在对自我的绝对性认知中,是建立在个体价值之上的梦想叙述模式。它起源于自我的觉醒。社群与个体的同一性被撕裂,建立在社群理性之上的信念动摇,因为“21世纪的文学不再诉诸理想主义或英雄主义之类的宏大情感,”[6]当社群在个体意识中被指认为混乱、荒诞和失控的存在时,个体自身就成为最后的救赎之地,成为与社群之黑暗对峙的光亮处所,是自由、正义、尊严的最后保有之地。爱情乌托邦指向于相爱个体之间非常私人的情感联系——无论是肉体乌托邦还是纯爱乌托邦,是两个人的王国,两个人的宇宙,两个人的狂欢与遗世独立,两个人的陶醉与沉溺,或者说是两个人的结合最终成就了自我的完成。单个个体在某些方面是残缺不完善的,两个人的相爱则完成了个体的升华,诞生了全新的自我。而审美乌托邦则更趋于孤绝,它是一个人的岛屿,弃绝了与世界勾连的情感联系,它与苟活的世界划清了界限,重新回归了自身,建筑了一个自给自足的精神王国。总体性乌托邦与个体性乌托邦的并列甚至对峙显示出特定历史文化的制约以及创作主体心理的隐形折射,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

二、时间与空间

时间与空间是物质的存在形式。人类的生存是具体的、历史的生存,需要占据特定的时间与空间。时间与空间既是物理因素,也是社会文化符号,或者说,时间与空间既是客观的存在,也是主观的存在。正如列斐伏尔所言:“空间不仅是被组织和建立起来的,它还是由群体,以及这个群体的要求、伦理和美学,也就是意识形态来塑造成型并加以调整的。”[7]时间亦如是,可以说,时间与空间的价值再现是人类思想的价值投射与延伸。

在前现代的宗教时期,在基督教哲学中,自然状态的世俗生存被判定为不完全的、残缺的和暂时的生存,因而“空间与时间的感性世界是一个幻觉”,世俗的人必须信仰完美的神圣世界,克制自身,忍耐人生, 唯一的拯救之路就是“一个人只有通过精神与道德的训练,才能学着生活在唯一真实的永恒世界里。”[8]在中国的传统哲学中,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和人性观造就了同一性的时空价值意识。具体的时间与空间区分并不重要,宇宙与人类的过去、现在、未来混沌一体,重要的是对大道的同一皈依。而在空间意识上,身、家、国三维一体,它们履行着循环同一的运行轨迹。最终指向于道德乌托邦的善境。

而进入现代理性哲学的时代,人的生存是物质性的、感性的和肉体性的,它不能脱离具体的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现代乌托邦主义者的理想建构往往要落实于一个相对具体细微的地理空间中。那里氧气充足、土地肥沃,花草树木应时而生,应时而灭,季节流转,山川湖海风云变幻。早期的乌托邦尚未找到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有效的勾连,因而两者之间凛然对峙,相距遥远;后期随着人类主体意识的增强,幻想着曾经遥不可及的彼岸也许触手可及,因而“当代早期文学乌托邦”开始“由一种空间性的、以世俗秩序规约的完美的乌托邦,向一种时间性的、定位于未来的、改进型的乌托邦之间的转变”[9],可以说,在时间维度上,现代的进化论思想催生了对时间、空间的再审视,过去、现在和未来开始分裂与凸显。蒂里希有“向前看的乌托邦”与“向后看的乌托邦”之分,他认为:“理想结构,它们具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即它们并不单单是向未来的投射,而同样也可以在过去中发现。考察乌托邦的本质,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发现就是,每一种乌托邦都在过去之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基础——既有向前看的托邦,同样也有向后看的乌托邦。换言之,被想象为未来理想的事物同时也被投射为过去的‘往昔时光’——或者被当成人们从中而来并企图复归到其中去的事物。”[10]向前看的乌托邦,出于对“现实”的厌弃,以及对“过去”与“现实之间的因果联系”,认为“逝去之物”或已存之物不值回顾,无暇留恋,其视野转向遥远之处,那里人类的污浊已被肃清,善已取得全面的胜利。相应的形式有革命、政治革新、经济革新、科技等等崭新之创造。而与之相联,社会变革必然分化人类的思想,与“过去”割舍不断的文化情感也导致了“向后看”的乌托邦。道德乌托邦、文化乌托邦等恰恰连接了现代人与过去的联系。向前看与向后看是乌托邦的时间价值建构,隐喻了现代人在变革时代的复杂心理,显示了对传统、现实和未来的价值赋予。

从空间维度上考察,空间是人类生存的地理坐标。空间不仅仅是地理概念,也是人类情感符号化的选择,是文化的再现。正如某学者所言:“对于人类而言,空间是一种心理需要,是一种社会特权,甚至是一种精神属性。”[11]乌托邦出于对现实地理空间的文化排斥,倾向于再造崭新的地理文化空间,“异托邦”成为乌托邦叙述的常见结构形式。此岸与彼岸、此在与他在成为乌托邦常见的反讽式修辞格式。莫尔的《乌托邦》开拓了西方现代乌托邦一种经典体例:旅游体。借由旅游,对现实失望的追梦者偶然见识了一个美丽新世界——一个处于崭新地理区域的——令人新奇的、未曾被污染的、相对封闭的、独立的生存空间。它提供给旅人全新的社会组织、生产模式与人际关系,展示出一种迷人炫目的魅力,显示人类生存的新的可能。彼岸的空间形式多样,在现代乌托邦叙事中,城市与乡村、庙堂与灵山江海、地球与外太空、人类与动物通常构成梦想叙述的对照式空间样式。而在乌托邦的空间叙述中,空间被赋予价值关照,投射出乌托邦叙述者的特定价值立场与情感需要,昭示出人类试图超越局限,创造世界的热情与力量。

三、性别之异

性别是人类的阴阳两级,性别与乌托邦也存在错综复杂的关联。人类的生理性别基于人类两性的身心差异,而社会文化则构成性别的价值差异。乌托邦是历史的产物,无法脱离具体历史的规约,因而形成了建立在社会性别文化基础之上的形式,先后出现过传统的男性主义乌托邦与女权文化盛行后的女性主义乌托邦,这为我们提供了一幅迥异的性别话语叙述图景。

人类社会的核心要素在于经济生产、人际关联和利益分配。性别关系恰恰是人际关联中一种持久存在的因素,它广泛影响着社会组织与效能。男性与女性,不仅参与社会的构建,也参与两性自身的构建,并形成了一种隐含多种意蕴的性别结构。乌托邦作为一个想象的世界,其组织结构与现实世界并非毫无关联。它的生成,既是对已存经验的颠覆,也是对已存经验的延续。它是革命,也是继承;它是进步,也是回归;它是上升,也是下降。乌托邦的演变轨迹呈现人类自身深刻的矛盾和悖论。通常人们很容易观察到乌托邦思想家打破原有世界的魄力,他们对原有社会成分的优化选择和全新认知,但往往忽视了新旧两个世界或明或隐的重合关联。

在乌托邦发展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两种类型的乌托邦,它们建立在不同性别文化基础之上,我们可以称之为“男性主义乌托邦”和“女性主义乌托邦”。早期西方的《理想国》《乌托邦》《太阳城》《新大西岛》乃至中国的儒家“大同”、道家的“小国寡民”、陶渊明的“桃花源”等乌托邦所遐想的美丽新世界显然承续了男权文化的性别意识,通常以“男性”为社会中心,以男性欲望为社会动力,以男性兴趣和特点主导社会结构、伦理关系和文化精神。而现代社会,伴随女权运动的兴起,中西先后出现了颠覆传统秩序的女性主义乌托邦话语。

对西方而言,文艺复兴之后,女性平等意识逐渐觉醒,“尤其是19世纪最后20年,妇女广泛地参与各项民主改革运动,女性地位逐渐得到提升,争取女性社会、政治地位的平等、自由和发展成为19世纪女权运动的主题。”[12]西方现代乌托邦出现新的形式是女性主义乌托邦。19世纪中期盖斯凯尔夫人的《克兰福镇》开篇即宣称:“首先要说的是,克兰福镇是个女人的王国。”作者描摹了英国一个乡村小镇的日常生活,聚焦其中的女性生活经验,并试图把女性作为小镇生活结构的主体,她们的行为、思想、思维模式和价值判断成为整个小镇的规范。男人成为追随者和协助者。无疑,这是较早的女权思想的体现。美国作家吉尔曼1915年出版的《她的国》则走的更遥远,作者大胆创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女儿国,这个社会完全由女性组成并主宰,并没有因为男性的缺席而陷入混乱无序。女人掌握了最高国家权利,着手各项管理,社会安定和谐,各项生产按部就班井然有序,甚至令人头疼的生育问题也奇迹式的解决了——因为上帝赐予了她国单性生殖的能力。而三个偶然闯入的男性也开始了奇妙的旅程,获得了全新的体验。对中国而言,女权主义运动更为缓慢,程度上也没有西方思想达到的广度与深度,尽管萧红、丁玲等深切地体会到传统性别文化对女性的压抑,并产生出反抗的意识,但这种反抗意识往往局限于较小的范围,未能提升到整体主义的层面。新时期的一部分作家,比如陈染、林白、虹影、张洁等较为激进,显示出对男权文化的厌恶、排斥与彻底的隔离,与西方女权主义者大刀阔斧的社会革新、惊世骇俗的全新乌托邦想象相比,中国女性乌托邦更为消极柔弱,她们更倾向于逃避社会,转向自我私密的生活空间与精神空间。同时其对社会新秩序的想象则较为苍白,只能以私人性的女性同盟对抗传统的两性关系,无法搭建更为宏阔的女性主体的生存舞台,显示出乌托邦思维的狭隘与局限。

中西乌托邦在不同时期提出了似乎迥然相异的梦想形式,其中又包含了相似的逻辑思路与隐形的情感心理联系。梦想是人类意识的产物,是主体与客体在实践中的反应,在中西乌托邦的叙述话语谱系中,我们可以看到历代的先哲所提出的各种梦想形式,纠结着人性、社会和历史的内在要求,投射出梦想与历史、文化、人类心理交相催化的演变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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