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玄之
(闽江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州 350108)
国家认同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在国家建构与和平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基石,而语言则在建构国家认同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一个国家制定实施的语言规划对多民族国家树立文化认同、政治认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语言规划恰当与否则直接关系到民族团结、国家和谐和稳定发展,其意义早已超越语言范畴,被赋予政治功能、经济功能和文化功能。
“语言规划”是指“政府、社会组织或学术部门等对语言生活所做的干预、管理及相关计划,其中包含语言政策的制定及实施等内容”[1]1。德国语言学家Heinz Kloss根据语言规划的性质、目标和内容将语言规划分为语言本体规划和语言地位规划两类[2],前者旨在完善一国官方语言、民族共同语等拥有较高社会地位的语言,规划内容包括创制一种新语言文字,对原有语言文字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进行规范;后者确定语言文字及其变体的社会地位以及各种语言文字的社会功能,比如对一国官方语言选择、本国语与外语的关系、少数民族语言与国家统一共同语的关系等。关于“国家认同”的定义和构成要素,西班牙著名社会科学家Manuel Castells认为“国家认同”是一国公民对于国家归属和国家身份的意识,其主要包括族群认同、文化认同和政治认同等三个层面[3],而语言认同则是文化认同、政治认同的基础,也是国家认同的重要标志。一国通过语言政策与规划提升国家公民对于民族共同语的认可度、厘清本国语与外语的关系是语言规划的重要目标之一,也是实现国家认同的基础[4]。
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多民族国家,中国的国家认同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晚清以前,在“王朝天下”观念的影响下,封建士大夫眼中只有“王朝”而无“国家”。鸦片战争期间,西方列强通过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久闭的大门,国家逐步陷入半殖民地的泥潭。特别是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后,帝国主义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马关条约》《辛丑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让中国领土被割、主权丧失,甚至面临着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曾经的“天朝上国”在与近代世界的对峙后被迫成为世界版图中的“万国之一”,这在客观上启蒙了晚清士人“世界之中国”的观念,使得旧有儒家文化认同逐渐向近代民族国家认同的方向转变。
1900年庚子事变后,清政府在政治、财政、军事、教育等方面展开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史称“清末新政”。虽然清末新政改革仅维持十年就因清朝覆灭而终结,但其在改革的广度和深度上超过晚清时期其他近代化改革,在文化教育领域不仅废除了科举制度,建立完整的近代教育体制,而且通过新式教育的推手促进中国士大夫学者对国家主义的认同,并在广大群众中树立国家意识。可以说清末新政是中国从儒家文化主义到近代民族国家主义的萌芽阶段,也是民国时期国家民族主义浪潮的先声[5]。
目前关于清末新政与国家认同的研究,基本围绕新式学堂教育改革[6]、警察法制改革[7]、外交文书中国家称谓变化[8]、文官制度变革[9]等方面展开,侧重于清末新政时期教育、法制、外交、政治等方面的改革措施及其与国家认同的关联,但对这一时期语言规划与国家认同的关系研究相对薄弱。在大清国从“天朝上国”进入世界近代民族国家体系并开始“中国化”的进程中,语言规划对中国形成语言认同、文化认同、国家认同有何作用?对于巩固政权统治和促进国家发展又有何帮助?本文从语言规划与国家认同关系这一视角探讨清末新政时期语言规划的背景、路径选择、影响及其对当今我国推进国家认同的历史启示。
晚清政府并未成立专门的语言规划与管理机构,语言规划实际是清政府教育规划的一部分,由清政府中的管学大臣和1905年成立的晚清学部制定。清末新政十年间,1904年颁布的癸卯学制①和之后对癸卯学制的修订是这一时期主要的语言规划,因此癸卯学制和与癸卯学制制定与修订过程相关的奏折、谕旨、官员函电、手札、报刊文章等一手史料,是本文重点研究分析的对象。此外,虽然本文将时间坐标划定为清末新政时期,但从19世纪90年代开始,清末语言规划就处在酝酿阶段,对新政时期语言规划的出台产生重要影响。因此,晚清学者、士大夫在清末语言规划准备时期的奏议也在本研究范围内。
本文引言部分提出:语言规划可分为语言本体规划和语言地位规划两大类,清末新政时期的语言本体规划主要表现在对汉语文字内部的改革上,即对汉语文字进行规范、完善和统一。晚清政府试图在语言文字领域形成“我们之一致”和“与他们之相异”的辨识度,进而加强国人彼此之间的一体感,通过语言认同推进共有之文化认同以及国家认同。
清末新政之前,中国国内并没有统一语言,有北京话、吴语、粤语、闽语、客家话等多种方言,这成为人民交流及国家语言认同的一大障碍。甲午战争后,在“以夷为师”、“师法日本”的背景下,清政府多次派教育使团前往日本考察新式学校的学制及教育宗旨。通过与日本教育家交流,清末教育使团发现日本各类学校都将日语课作为学校的基础核心课程。晚清教育家罗振玉在其撰写的《扶桑两月记》中列出日本高等师范学校及其附属小学校、东京府立师范学校、高等工业学校等各级各类学校的主要课程,其中多次提及“国语”课[10],这是近代“国语”概念首次进入中国学界。“国语”一词,原是春秋时期鲁国史学家左丘明所撰的一部国别体著作的书名。明治维新时期,日本大力推进日本民族共同语发展,借用“国语”一词作为民族共同语的统称。受到日本学制的影响,二十世纪初,统一国语(官话②)成为相当一部分晚清学者的共识。被日本人誉为“精思卓绝、旷绝一世”的晚清教育家吴汝纶,在1902年2月13日致管学大臣张百熙的信函中,将统一国语看作“国民团体最要之义”,认为“一国之民不可使语言参差不通”[11]15-16;罗振玉在《学制私议》一文中也建议各学堂应以“本国语言文字为主,而辅之以外国文字”,特别是“小学教育全用本国文字语言”[12]88。
受晚清学者观点的影响,清末语言政策与规划中多次提出“统一官话”、“统一国语”的概念。作为中国第一个全面性的近代教育制度,癸卯学制在对各级各类学堂的规范章程要求中多次阐释统一国语(或官话)与国家认同的关系,如《奏定高等小学堂章程》中指出,高等小学堂开设国语课程是为了使学生“习通行之官话,期于全国语言统一,民志因之团结。”[13]8而《奏定初级师范学堂章程》则要求初级师范学堂选用《圣谕广训直解》作为教科书教授官话,以便以后能够“使全国人民语言合一”[14]10。除了团结民心、树立国家认同等政治考虑外,推动国语确立和官话统一也出于实际交流的目的,《奏定学务纲要》指出官话不统一已对民间交流造成障碍:“中国民间各操土音,致一省之人,彼此不能通语,办事动多扞格。”[15]21因此,统一的国语将成为各民族人民的共同语,为不同方言区民众的沟通交流架起桥梁。
无论是出于团结民心的政治价值考虑,还是出于促进各民族沟通的实用价值考虑,确立国语、统一官话是近代中国国家认同建构在语言层面的具体表现,对促进各民族对于国家的认同,加强各民族彼此之间的一体感起到了重要作用。
确立国语、统一官话是清末新政时期语言规划的重要任务之一,但统一官话的前提是选择或者创造一种便于广大人民识记、易于掌握的汉语变体,解决因繁体汉字复杂而导致识字率不高的问题。19世纪90年代,晚清学界掀起一场汉语拼音运动,也被称为“切音字运动”,旨在通过给汉字注音降低汉字学习的难度,进而提高汉字识字率,达到言文一致、开启民智的目标。从1891年近代启蒙思想家宋恕所撰的《六斋卑议》开始,卢戆章、吴敬恒、蔡锡勇、林辂存、王照等一批晚清学者,以各地方言为依据提出28种汉语切音字改革方案[16],通过给汉字标音帮助广大下层人民更容易地掌握汉字。繁体汉语因“书文渊懿”[11]15备受晚清学者士大夫推崇,明治维新时期日本高等学堂也将汉语作为必修课,但由于其字形繁难、笔画多等特点很难在广大人民中普及。晚清教育家吴汝纶对比清末中日两国在语言文字繁难程度与识字率高低的关系后,发现日本之所以“车马夫役、旅舍佣婢,人人能读书阅报”[11]15,是因为日本在明治时期确定“假名”为统一的表音文字,这使得妇孺学习日语时可以“自拼字画,彼此通书”[11]15;相反汉语不仅各地方言差异较大,而且缺少统一的表音文字,言文不一致,再加之笔画多而复杂,幼童难以习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此,他极力建议晚清学部在汉字改革方面学习日本和欧洲,在小学阶段推行切音字和省笔字,降低汉字的学习难度[11]。
晚清学界掀起的这场切音字运动,推动了清政府在语言文字方面的改革。1904年颁布的《奏定学务纲要》中,特别提到各学堂须教授学生“官音”,从小学堂开始教授学生拼音字母,并将学习汉语拼音作为在全国范围内统一官话的基础[15]。癸卯学制出台之初,晚清学界曾提出过多种汉语拼音方案,吴汝纶在与张百熙的信函中推荐采用北京方言作为统一官话标准:“此音尽是京城声口,尤可使天下语音一律”[11]16,但由于晚清学部对采用何种汉语拼音方案仍在调查验证阶段,癸卯学制并没有明文规定统一官话以何种注音方案为准。直到1911年6月,晚清学部通过《统一国语办法案》,确定以北京方言为准的官话作为国语,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开来。
持续二十年之久的切音字运动旨在降低识记汉字的难度,为形成全国语言认同提供技术支撑。《统一国语办法案》的通过,确定以北京方言为基础的“国语”取代之前的满语“官话”,成为国家共同语。虽然该方案通过不久清朝统治终结,在全国范围内统一国语的任务并没有完成,但清末切音字改革为民国时期的“国语运动”奠定了基础,是中国实现语言认同、国家认同的重要阶段。
无论是“国语”概念的提出还是切音字运动的开展,其目的均在于语言文字领域形成“我们之一致”的辨识度,通过语言认同推动人民对国家统一体的认同感。然而,“我们之一致”的语言观只是语言认同的一面,其另一面则是形成与“他们之相异”的语言观,即在确立、学习国语的同时,有意识地区分本国语言文字与他国语言文字的差异。
清末新政时期,清政府一方面试图通过切音字改革、统一官话、确定国语等语言规划巩固汉语在中国语言体系中的核心地位,另一方面也警惕外国语言对汉语的渗透,剔除无用的外来名词。《奏定学务纲要》对外来语言词汇的使用做出明文规定:化学、制造等西学学科中的专业名词无汉语对应术语,因此可借用国外名词;而其余学科的“通用名词不宜剿袭搀杂”[15]11。清末汉语纯净化改革的对象是十九世纪末引入中国的外来词汇,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浪潮不无关系。甲午战争后,沿海地区一部分青年人群体错误地将中外在军事技术上的差距上升到文化领域的差距,崇洋媚外的思想开始蔓延。他们抛弃中国传统文化,借用大量外国名词谚语,甚至渴望取得外国国籍[17]。
由于中日两国在政治、宗教、风土、语言、文化方面有诸多相似之处,因此清末中国掀起了赴日留学热,从日文中借用大量描述生活用品及事物的词汇。在清末语言规划者看来,“师法日本”的主要对象是日本先进的制度、法律、科学技术,并非盲目照搬日本话语体系。日本名词中“古雅确当者”很多,但“与中国文辞不相宜者”也不少。《奏定学务纲要》中将引入中国的日本名词分为三大类,分别指出三类名词的缺陷:“膨胀”、“舞台”、“代表”等外来名词“固欠雅驯”;“牺牲”、“机关”、“组织”等本是从中国古代典籍中引入日本的词汇,但其在日语中的“取义与中国旧解迥然不同”,这导致词义“迂曲难晓”;而“报告”、“观念”等词国人虽可理解其意,但汉语中有相似词语,不必“舍熟求生”[15]11-12。清末语言规划者担心倘若中国语言文字掺杂外国语言,长久以来中国文法、字义将会改变,本国的学术风教也有走向穷途末路的危险。汉语纯净化改革实质上是清末“中体西用”、“保存国粹”语言价值观的体现,虽然师法日本、学习西学是清末新政改革的主要着力点,但在语言文字领域仍要以国文国语为基,将保存中国学术风教作为第一要务。如此警惕小心地对待外来词汇的引入,这一方面体现晚清语言规划者仍持有“文化义和团”的心态和“汉语优胜论”的观点,以本国语言文字“所行之远近”视为检验本国政府“权力教化所及之广狭”[15]11的重要依据,排斥其他语言对本国语言的渗透;另一方面,汉语纯净化改革可在语言文字领域提高汉语文字与他国语言文字的区分度和辨识度,强化语言文字中“我们”(中国)和“他们”(外国)的区别,推动以语言认同为基础的国家认同建构。
将甘薯淀粉(SPS,sweet potato starch)与魔芋胶(KGM,konjac gum)按以下比例混合(质量比10:0,9.5:0.5,9.0:1.0,8.5:1.5,8.0:2.0),准确称取各配比下的甘薯淀粉、魔芋胶于烧杯中加入去离子水充分混合,配制成质量分数为8%的均一悬浮液(以干基计),于沸水浴中搅拌、加热糊化15 min。除糊化特性外,老化特性、流变学特性的测定均采用该方法制备样品。
确立统一国语、为汉字注音、剔除中外语言杂糅是清末语言规划中对汉语本体规划的具体方案,实质上是对汉语文字内部的规范和完善,为语言认同提供技术支撑。然而,一国语言规划除了确立统一共同语之外,还应包括对本国语与外国语地位和价值的确定以及不同语言习得次序的规定,即语言地位规划。清末新政时期,外语成为师夷长技和富国强兵的重要语言通路,也是传播西学知识的主要媒介。厘清外语与汉语的关系以及二者的价值对建构国家认同、促进国家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鸦片战争中,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撞开清朝国门,外语在西方宗教、军事技术和文化思想的裹挟下传入中国,就此引发了晚清学界对汉语与外语地位和价值的争论。与洋务运动时期两种语言的功能定位较为混乱相比,清末新政时期,清政府通过癸卯学制等教育政策和语言规划试图厘清汉语与外语二者的关系。
清末新政时期的语言规划明确了汉语在中国语言体系中的核心基础地位。癸卯学制制定之前,清末教育使团在考察日本现代学制后发现:虽然日本新式学堂要求学生学习外语,但教学仍以学习本国语言文字为重,所教授的课程都译成日语,而“其各种品类、各种各物无不订有本国名目,并不假经西文”[18]20。受到日本现代学制的影响,癸卯学制将新式学堂的汉语教育以及以汉语为载体的经学和儒学教育摆在最高位置:《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中要求“中国文字”课程(即汉语)从第一学年就开设,总共开设五年,主要教学任务是帮助学生“识日用常见之字,解日用浅近之文理……并以俗语叙事,及日用简短书信”[19]8,“中国文字”、“修身”和“读经讲经”等汉语和儒学课程每星期授课时长(18小时)达到总课时(30小时)的60%[19];而在高等小学堂和中学堂,按照《奏定高等小学堂章程》[13]和《奏定中学堂章程》[20]的相关规定,每周汉语和儒学课程时长分别占总课时的61%和39%,大大超过其他课程的课时数。
除了在课时数方面体现汉语的核心基础地位外,清末语言规划多次阐述汉语对掌握儒家经典、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作用。《奏定学务纲要》规定新式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文学既废,则经籍无人能读矣”[15]9,而其中所提及的儒家经籍更是被视为巩固学生道德之基的重要工具。日本学者高桥作卫在与吴汝纶讨论清末教育改革时也认为中国教育不得废弃儒学教育,“宜以孔教为养德之基,然若不研究孔道之真谛,则道德之观念未固,而独立之确心已消,流弊所极,振国家之衰运则不足,害人道之进步则有余”[21]17-18。借鉴日本及西方国家对发展本国教育的做法,晚清学部在1906年3月25日的《奏陈教育宗旨折》中,阐述了语言教育与保存国粹之间的关系“各国教育,必于本国言语、文字、历史、风俗、宗教而尊重之保全之,故其学堂皆有礼敬国教之实”[10]535。鉴于汉语教育的重要性,学部在1909年对癸卯学制进行修订,增加初等小学堂国文课时数:“其国文一科,原定授课时刻每星期四小时,不敷教授,现拟将国文一科钟点格外加多,较旧章约增数倍”[22]34。从清末语言规划中可以看出,汉语(国文)教育的意义已超出语言教育经世致用的范畴,学好汉语不仅有助于掌握儒家典籍,避免“荒经、蔑古、道丧、文敝”[22]34现象,而且通过儒家经典推动儒学文化认同,提升国人保护、弘扬国粹的意识,培育国家认同。
在清末语言规划中,汉语具有“存国文”、“端士风”的重要历史文化价值,而外语则被赋予富国强兵的工具性价值。《奏定学务纲要》要求中学堂及以上层级学堂的学生须勤习外语,方可在对外交流、出洋留学方面更有造诣[15]。根据癸卯学制对各类新式学堂授课时数的要求,从中学堂开始,外语课程授课时长仅次于儒学和经学课程;《奏定高等学堂章程》更是规定外语课每周授课时长须占全部课程时长的一半,其目的是在高等学堂③掌握外语这一重要的语言工具,为之后大学堂的西学学习打下语言基础。鉴于语言学习与西学学习的密切关系,《奏定高等学堂章程》根据学生的专业对外语语种选择做出了细致规定。例如,对有志于进入格致科大学攻读化学专业、进入工科大学攻读电气、采矿和冶金专业的学生来说,在高等学堂必须修读德语,这是因为德国二十世纪初在化学、电气、采矿、冶金等专业中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掌握德语对之后在大学堂阅读西书、掌握新知以及赴德深造发挥重要作用[23]。清末语言规划将外语语种选择与学生所学专业紧密相连,这再次验证外语的工具性价值,即外语与传播西学、富国强兵之间的密切联系。
清末外语教育的另一目标是通过普及外语来“消乱贼、息邪说”[15]12。所谓“乱贼”和“邪说”,是指甲午战争后对中国礼法、政体的质疑和抨击。《奏定学务纲要》中提到,晚清社会有一部分粗通外语之人“专采外国书报之大异乎中国礼法,不合乎中国政体者,截头去尾而翻译之”,或者“附会以一己之私意,故为增损,以求自圆其说”[15]12。《奏定学务纲要》对外语教育初衷的这段描述并没有脱离外语工具性价值的范畴,只不过在清末语言规划中外语不仅是掌握西学的工具,也是攻破各种谣言以维护国家政体认同的重要手段。由于相关史料的缺失,我们今天无法客观评价这些所谓的“谣言”,是否是推动清末制度更替的助燃剂,但至少可以由此推测出,清末新政时期掌握外语与维护政体、国体存在某种隐秘的关系。
清末语言规划对汉语和外语的价值之辨看似是对不同语言地位、功能及其应用范围的厘清,实则是从文化认同、国家发展等维度推进国家认同的建构过程。清末语言规划将汉语摆在核心语言地位,除了维护国语强势地位的目的之外,还在于通过国语教育推动儒学和国史教育,在广大群众特别是青少年中树立儒学文化认同,进而发展成为国家认同;而语言规划赋予外语工具性价值属性更多地是从国家发展的角度出发,提升国家整体实力,这是树立国家意识、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途径。而在二十世纪初“外强我弱”的客观现实下,外语成为“师夷长技”、“富国强兵”的重要语言路径,亦是验证西方学说真伪、消除社会谣言、沟通中外交流的主要工具。
教学语言选择问题,本是新式学堂教育实践中的一个技术性、操作性的问题,但在清末语言规划中也成为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议题之一。新式学堂西学课程应使用汉语还是外语进行教学,这一直是清末学界的争论焦点。一部分士大夫学者认为使用外语进行教学是文化自卑的表现,会降低汉语在新式学堂的地位,使得新式学堂成为一所“西方化”的学堂[24],破坏学生对国家的语言认同;而且直接使用外语进行教学也会给外语基础不牢的学生造成理解上的障碍,导致教师与学生之间沟通不畅[25]。另一部分学者则赞成使用外语作为西学课程的教学语言。著名教育家严复认为:外语作为西学课程的教学语言,可保存西学知识的本真。他驳斥“使用外语教学降低汉语地位”的观点,认为真正的爱国之情根植于“种性”,而不在于“言语文字”,国家贫弱的根本原因是“无学而愚”,而不在于“国语之不尊”[26]41。当然,严复并不赞成所有学堂都使用外语作为教学语言,而须根据教育层次选择合适的教师以及教学语言:“中学堂课西文西学宜用中国人(洋人课初学西文多不得法)。高等洎专门诸学,宜用洋教习。若人众班大,则用华人为助教”[27]563。
对于清末学堂西学课程教学语言之争,源于对国家认同两个不同侧面的解读。赞成汉语教学者从“保存国语国粹”的语言价值观出发,将课堂教学语言选择上升到语言认同和文化认同的高度。这种观点一方面受到“文化种族主义”心态的影响,坚持汉语优胜论,并排斥其他语言在教育上的应用;另一方面,晚清以来西学东渐的深入,加上清末半殖民地化的加剧,“外强中弱”的社会语言环境,让一部分士大夫学者陷入对本国语言、文化命运的忧虑,他们期望从新式学堂教学语言选择这一小问题上巩固汉语的核心地位,在学生心中加强对汉语和儒学的尊重。赞成使用外语教学的一派则从国家发展的语言价值观出发,将教学语言的选择与语言认同和文化认同等价值观剥离开来,在保留西学本真以富强国家的目标指引下,选择外语作为主要的教学语言。
从癸卯学制对新式学堂教学语言的规定上看,清末语言规划者在两派观点中作折中处理。癸卯学制根据学生的学习层次和外语基础对西学课程的教学语言提出不同要求:对于学过外语八年以上且外语基础较好的大学堂学生来说,外语是大学堂西学课程的主要教学语言[15],而且大学堂还特别设有“外语补助课”辅助学生克服语言障碍,更准确地理解西学课程;而对于进士馆[28]、初级师范学堂[29]和中学堂[20]的学生而言,由于他们并没有达到一定的外语水平,学堂须选择汉语作为西学课程的教学语言。事实上,清末语言规划对教学语言选择的折中处理,除了平息两派争论的目的之外,也是在清末教育改革实际条件下做出的一种理智选择。二十世纪初,中国新式学堂的西学教科书尚无自纂之本,少有一些外国传教士所编、华人翻译的教材,因此学堂只能大量引用外国教材[15]。虽然京师大学堂、南洋公学等几所新式大学堂成立了译书局或者译书院[30][31],但译书时间相对较长难以满足学堂急用。对于使用汉语教学的中学堂和仕学馆来说,其开设的西学课程程度不深,部分汉语译本就可以满足课程需求,但对于那些专攻西学专业的大学堂学生,西学术语少有汉语对应条目,因此使用外语教学是符合现实情况的无奈之举。从这个角度分析,清末语言规划虽以“语言认同推进国家认同”为主要的逻辑路径,但在实践中受困于客观条件的制约,只能在不断妥协、折中、发展中迂回前进,只是由于新政改革仅仅持续十年就宣告“流产”,我们无法以更宽广的时间坐标来检验、论证清末语言规划对国家认同产生的实际效力。
清末新政是晚清政府以巩固王朝统治、强化国家机器、挽救民族危亡为目的发起的一场近代化改革。受困于清末新政时期改革条件的局限性和旧有制度的痼疾,这次改革未能产生理想中的成果,但客观上说,其对中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等方面的旧有制度带来一定程度的冲击甚至取代,推动了中国近代化的进程和社会的发展。
语言规划是清末新政时期的一项基础性却富有前瞻性的改革措施。但或许是因为其并未有立竿见影的成效,与清末财政制度改革、军事改革、教育改革等其他新政时期的改革举措相比,语言规划并没有突出的成果,因此一直以来未能得到足够的学术关注。事实上,清末语言规划为中国语言文字的发展、语言认同、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的推进奠定了基础,是近代中国国家形象形成、国家体制转变和思想意识革新过程中不可缺少的构成要素。在建构国家认同、巩固王朝统治的改革总目标下,晚清政府通过语言本体规划和语言地位规划调节、管理人民的语言行为和语言教育实践。一方面,清政府通过统一国语、汉语切音字改革、汉语纯净化运动等一系列在汉语文字内部进行的改革形成语言认同,在语言文字领域提升对“我们”(中国语言文字)与“他们”(外国语言文字)的区分度和辨识度,为建构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做准备工作。另一方面,清政府通过语言规划厘清汉语和外语的地位和价值,确定汉语在中国语言体系中的核心地位,汉语教育除了有推进语言认同的功能价值外,以汉语为载体和传播媒介的儒学教育更是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的基础;外语则在清末语言规划中被赋予对外交流、学习西学、富国强兵的工具性价值。在以“国家发展推动国家认同”的思考路径下,外语和以外语为载体和主要教学语言的西学教育也被纳入清末语言规划的考虑范围内。
清末通过语言规划建构国家认同,实则是中国从王朝国家到近代民族国家转变过程的一部分。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列强对清朝领土、主权的破坏客观上让士大夫学者跳出“天朝上国”的狭隘疆域观,开启“世界之中国”的国家认同观。面对外部列强的挑战和威胁,国家开启“自省模式”,思索自身体制之弊端,寻找挽救民族危亡之途径,而在这条救亡图存的过程中,民族国家共同体的概念开始出现,“国语”、“国文”、“国史”、“国地”等国家概念开始出现,并逐渐被清末知识分子接受。国家自我意识的形成,使得以儒学为基础框架的传统“文化普世主义”一步步发展为以国家认同为导向的近代“民族国家主义”[32]212。当然,从国家认同建构的发展历程看,清末新政时期还仅仅处于中国国家认同形成的萌芽期,旧有儒学文化认同并未与国家认同完全割裂,反而和语言认同一道成为国家认同的基本要素。清末新政时期,以统一的语言和文化为纽带推动对国家政治共同体的认同,为民国时期国家认同的进一步建构和巩固创造了条件。研究清末语言规划与国家认同的关系,不仅有助于梳理我国国家认同早期建构的历史轨迹,也可为当今中国语言政策与规划的制定提供历史启示。语言认同是国家认同的基础,也是公民国家身份的重要标志,通过语言本体规划、地位规划和习得规划维护汉语普通话核心地位,推进普通话、汉字在国家版图乃至海外华人圈的普及和发展。同时也须避免简单的同化主义,保护地方方言资源,厘清汉语和外语的价值和功能,以国家认同和国家发展为双重目标更好地规划我国语言生活。
注释:
①癸卯学制是中国颁布并实施的第一个近代教育体制,包括《奏定学务纲要》等22个章程,对清末各级各类新式学堂的办学宗旨、课程设置、授课时长、教学设施、师资管理等方面做出规定。
②清末新政早期沿用之前的“官话”概念,1909年清政府设立“国语编审委员会”正式确定“国语”的说法。
③ 高等学堂的性质类似于大学堂预科,为大学堂学习打下语言和专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