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镇文学的困境及其可能
——以“返乡书写”为例

2021-01-16 12:08庞秀慧
关键词:书写故乡公众

庞秀慧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近年来,文学已经退出大众的视野,但是前几年的“返乡书写”(1)狭义的“返乡书写”是源于2010年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在2015年和2016年达到高潮,乃至2018年逐渐消退。对于“返乡书写”的定义,详见庞秀慧:《“返乡书写”的情感困境》,《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4期。却以文学的方式把当下的乡村问题呈现出来,喧嚣一时,引爆了全社会参与的热潮。“返乡”的出现其实是和中国的城镇化进程密切相关的,特别是2014年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了《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把城乡纳入一个整体来规划,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纠正以往城市化过程中重城市、轻乡村的弊病,把城市和乡村视为一个统一体,提出“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2)《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人民日报》2013年12月15日第1版。。“乡愁”和“乡建”逐渐成为热点话题,从文学慢慢着陆于现实生活之中。虽然“返乡书写”已经落幕,但是“返乡书写”除了部分发表在纯文学刊物上的作品外,主要是以微信公众号为主的新媒体所推送的纪实类的散文或随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是文学在新媒体时代的一次自我调试,但其所呈现出来的美学状况和社会心理均未得到足够的重视与分析。以下将从两个方面,一是“返乡书写”中乡村传统叙事的再现与失落,二是“返乡书写”中审美主体的分裂及重构乡土的可能性来进行考察。

首先来看“返乡书写”中乡村传统叙事的再现与失落。在“返乡书写”中,乡村的慵懒、颓废和衰败都是其重点。由于微信公众号对发表的字数有限制,再加上当下的快节奏生活,人们很难静心阅读长篇大论,所以我们能看到的“返乡书写”大多是叙事,对乡村的书写呈现出“所见即所得”的特点,情感的抒发成为其主要成分。在某种程度上,这些限制了他们对于当下的深入思考,比如说“返乡书写”涉及了卫生问题,特别是厕所。很多“返乡者”关注的是其所代表的文化意义,比如梁鸿在《中国在梁庄》中曾经仔细描写过农民家中的厕所,认为虽然时代变迁,但是人的卫生意识丝毫没有进步,君婷则在《一次失业》(3)君婷:《一次失业》,《小说月报》2020年第11期。中详细对比了写字楼卫生间和农村旱厕。写字楼的卫生间必须刷卡才能进出,里面配备日本科技智能马桶、自动皂液器、低噪声烘干机、抽取式擦手巾,甚至于漱口水;旱厕是污秽与恐怖的,浓郁的氨气让她眩晕,成团的苍蝇不时地往眼口鼻处冲撞,但是城市让她觉得孤独,失眠、焦虑、“无法信任和依靠”;农村却让她放松、舒适、宾至如归。只有侯桂新在《故乡》中谈到了父母的菜园需要用发酵过的粪便施肥,孩子甚至因为没有在固定的地方小便而被母亲斥责。(4)侯桂新:《故乡》,侯桂新主编:《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58页。这体现出厕所在农村生活中的重要意义。当然,这种意义是从农业文明出发的,但是我们可以从农业文明直接跳跃到工业文明乃至于后现代文明么?如果可以的话,那么就不会有“Mary变翠花”和“薇薇安做回二丫”(5)董牧孜:《Mary变翠花:过年“恐归症”的背后》,“澎湃新闻”公众号,2017年2月1日;《当薇薇安返乡做回二丫 北上广深竟变成了这样!》,“观察者”公众号,2017年1月2日。这种混杂了无奈与讽刺的自嘲。从这个角度来说,所谓的卫生问题其实是个假命题,单纯的环境改善根本无益于新城镇化的建设。“返乡书写”中农民对于城镇化的态度是淡漠的,他们没有想着如何保护乡村,反而借机敛财,有的在土地上种树,只是为了多要补偿款;有的则为了更好的发展前景,“直接在城市里或者已经新城镇化了的地方买房。”(6)陈泽曼:《乡村的小日常》,侯桂新主编:《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216页。这种“弱者的武器”直接造就了乡土中的诸多问题,比如说普遍的贪婪与不作为。Loser认为城镇化的成果看起来很光鲜,其实就是曹操所反感的“慕虚名而处实祸”(7)Loser:《回乡偶记:光鲜外表下的切肤之痛》,“取败录”公众号,2017年8月17日。,乡村的文化根基并没有得到改善。由此,乡土小说的批判传统在“返乡书写”中得到承继。

很多写作者都描绘了乡村伦理对他们的影响。在陈泽曼的笔下,“这些‘八卦’共同构成了乡村的日常图景”,父亲是老二,因此遭遇到了各种矛盾和尴尬;奶奶怜惜大伯与叔叔,直接剥夺了父亲在深圳发展的机会。乡村没有办法理解现代高等教育的意义,“女博士”在乡村舆论中成了另类,给父母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压力,甚至于奶奶也不能理解。(8)陈泽曼:《乡村的小日常》,侯桂新主编:《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201页。性别歧视是传统伦理的重点之一。樊斯羽写道:大年三十年夜饭中的香碗,女孩子不能夹第一筷子,也不能吃那块肉(9)樊斯羽:《年味》,“头号地标”公众号,2019年3月17日。;宋涵写出了学业中对女孩的刻板印象,“女孩子只会死用功而已”;“女孩子成绩好有什么用,到时候还是别人家的”(10)宋涵:《常州“大道理”》,“头号地标”公众号,2019年3月4日。;陈桂花详细写出了整个家族在父亲重病之际的骨肉嫌隙,母亲把生活中的困境归结于家里没有男孩,作者一直视之为无稽之谈,直到亲耳听到二伯告诉她“不借钱给父亲治病,是因为我是女孩,怕以后我和我妈不还钱。”作者由此深深感觉到乡村文化“吃人”的一面,城市生活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思想,“最鲜明的就是他们骨子里的重男轻女的观念,以及对‘人’的漠视。”(11)侯桂新主编:《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225页。这些论述确实让人觉得无论城市化进程多么快速而深入,乡土观念依旧是冥顽不化的。

乡土小说提供了“返乡书写”解析乡土社会的文化资源。学者周荣德曾经谈到现代文学对于民国乡绅的影响,“现代书籍主要是现实主义小说。鲁迅的小说、散文、杂感和巴金的小说最为流行。”(12)[美]周荣德:《中国社会的阶层与流动——一个社区中士绅身份的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122页。现在也不例外,鲁迅是在“返乡书写”中被提及次数最高的作家。汤昊锐谈到了鲁迅笔下的绍兴特产(13)汤昊锐:《上虞的二味一梦》,“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8月22日。;陈阳阳谈到了鲁迅的“看”对她的影响,“我像一个他者一般观照我的故乡,如同鲁迅先生一般,看着黄沙之中横着一个萧瑟的小村落”(14)陈阳阳:《不远行不知乡情》,侯桂新主编:《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240页。;陈泽曼也说,“对于自己的故乡,无论我们在外面的世界生活多久,每次回来都会很轻易被它的价值观,它的行为准则再次同化,就像《祝福》中的那个‘我’,虽然是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回到了鲁镇,却还是会对问世界上是否有鬼魂的祥林嫂说出‘或许有吧!’的话语,这似乎真的是一个值得我们去反思和警惕的问题!”(15)陈泽曼:《乡村的小日常》,侯桂新主编:《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216页。最值得注意的是苗苗笔下的鲁迅,她从对《故乡》的理解出发谈到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在个体发展与客观现实的冲突中,鲁迅是她的精神支柱,她说自己“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来进行反抗,这里不仅仅有我的沉郁语调,更有着内心的苦痛。有对我底层亲人悲痛遭遇后‘失语’的痛楚‘呐喊’,也有我在决裂之前的痛苦‘彷徨’,而更有着无‘反抗绝望’而‘走’下去的‘故事新编’。”(16)苗苗:《从逃离到回归——一名“90后”大学生的在校返乡路》,“乡村建设研究”公众号,2017年1月26日。人们对于鲁迅的理解往往是站在民族文化和政治哲学立场上的,但是这个年轻女孩用绝望来抵抗生活中的痛苦,呈现出鲁迅在当下世界的巨大意义。除此之外,孙琳琳对于哈尔滨的描写完全借用了萧红的意象(17)小青:《我要彻底地抛弃故乡》,“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9月28号。;李扬帆则强调路遥《人生》对他的影响。(18)李扬帆:《又回石雅,纯净空灵的蓝》,“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3月8日。

与此同时,“返乡书写”毕竟是新媒体的产物。它对于风景的描绘多以图片的形式来呈现。图文互现,使得“返乡书写”展现出了文字难以表现的效果。比如说,非白的《回乡偶记(1)|家是历史的另一面》(19)非白:《回乡偶记(1)|家是历史的另一面》,“白牛苍狗”公众号,2016年7月29日。,配图和文字就相映成辉。短文以告知父母自己回家之事起篇,配图是《归途列车》的海报,蕴含着平淡、无聊和牵挂;到家之后,与父母的平淡相处的配图是周星驰《长江七号》的剧照,暗示了家庭的温馨和随意;晚上为了自己的私密空间,只能躲到卧室吹风扇,作者写道:“华北的夏夜燥热难挡,偶尔会被热醒,一脸细汗”,此处的配图是丰子恺的《锣鼓乡音》,带有浓厚的文化传统;去看望爷爷,配图是樱桃小丸子的爷爷,暗示了爷爷的搞笑和孙辈对他的戏谑。爷爷在讲述家族史的时候,配图是1966年的粮票、爷爷的老照片、三个不同年代的宣传画;谈及自己未来的配图则是博士帽与美元。这种配图幽默风趣,与文字合起来构成了一个转型时期中国的家庭气息。爷爷因为经历坎坷,文化不高,在某些层面上虽然能够洞明世事,但对有些事情则因循守旧,迂腐不通;父母对孩子的爱和期颐蕴含于平淡生活之中;博士帽和美元的组合暗示出父母对孩子未来的想象,又体现出两代人之间的代沟。图像凭借自己的文本背景,无形中拓展了“返乡书写”的文化意蕴,已经远远超出了单纯的文字叙事所能提供给读者的想象空间。

“返乡书写”中对于私家历史和民俗的描写展现出图文互证的解说性质。很多“返乡者”写了亲人的历史,私人经历和家国历史融合在一起,比如说骆江瑜写了自己的外公痴迷于养蜂(20)骆江瑜:《小老头才不是简简单单》,“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6月9日。;楼佳桢写了外公外婆的童谣(21)楼佳桢:《外公外婆的童谣》,“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4月13日。;胥萸写了祖父和外祖父(22)胥萸:《我的祖父与外祖父》,“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8月28日。;姜广侠和邵汉星等写了自己的爷爷(23)姜广侠:《争宠的爷爷》,“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6月13日;邵汉星:《我爷爷的前半生》,此文写了爷爷抗战乃至建国之后的生活经历,“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4月19日。;才让道吉写了自己的母亲(24)才让道吉:《羚羊出没,故事终于落了俗套》,“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6月9日。;陈心茹写姥姥(25)陈心茹:《挥手告别,姥姥的最后一站》,“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4月9日。;邢海波写自己的母亲和大姨(26)邢海波:《母亲大姨各自的坚强》,“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5月5日。。这些文章只是随便列举而得,从文字上来说,它们呈现出同质化的特征:亲人们都是慈爱和蔼,历经生活磨难却意志顽强,如果严格的话,都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物志,只是片段的习作。但是因为有了配图,便呈现出各地不同的风貌,浙江金华、浙江东阳歌山镇、安徽阜阳市阜南县、浙江富阳、甘肃甘南、河南驻马店、河北邯郸等等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有的是亲人的照片,有的是当地的风景。丰富的图片大大改善了文字的单薄感,使得“返乡书写”呈现出乡土独有的风情。

配图也准确地展现了当地的民俗。比如王禄可《过年》里面写了过年的特殊习俗:“红涛娘看见红涛媳妇儿急急忙忙进西屋,以为是什么锅碗瓢盆没有拿,走进一听,却是过来要拜神的。他这几个儿女都是毛主席时代长大的,到现在家里还得挂着毛主席的像,车上也挂着毛主席的‘出入平安’,怎么会突然来拜神?再说,女人若不是一家之主也是不兴拜神的。红涛媳妇儿嘻嘻笑了:‘俺怕饺子下锅时破了,能不能和神说说,保佑下明早的饺子,也算是俺过年的小念想。’红涛娘也笑了,忙说:‘快拜,快拜,香火还没烧尽呢,神还吃花窝头呢。’”(27)王禄可:《过年》,叶开、丘眉主编:《乡愁青年笔记》(未刊稿)。王菊在《从前的年味》中提到,“十道菜意味着来年十全十美,鱼、青菜、肉圆、油豆腐都是过年的固定花样,图个年年有余、幸福安康的吉利。既然是年年有余,这一顿的鱼自然是不能被吃完的,一人象征性地动一筷子之后,鱼就会被阿婆飞快地撤下桌去。我们家吃鱼的规矩比平常人家又要再多一条——不能将鱼翻面儿,阿公年轻时是海军,家里人总觉得翻鱼就会翻船,不是好兆头,到如今便养成了习惯。”(28)王菊:《从前的年味儿》,叶开、丘眉主编:《乡愁青年笔记》(未刊稿)。郭艳芹在《童年印记》里讲述家族里过年时磕头的规矩。(29)郭艳芹:《童年印记》,侯桂新:《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175-181页。这些或许都是我们在传统乡土文学中都能看到的,或者是我们生活中经历过的,但是因为图片的存在,让我们对于乡村的了解更加直观。

另一方面,乡村中的民间传说和泛神传统很少被纳入“返乡书写”之中。这和周氏兄弟,乃至于莫言、张炜、迟子建等作家对于民间文化的重视截然相反。就笔者目力所及,只有杨积堂展示出了乡土的神秘,山上的泉水在女孩溺水之后再没有清澈过,所以,他请求山民坚持掏山泉水,坚信“有一天一定会感动上苍,让这眼哺乳我们几代人的泉水,重新清澈甘甜!”(30)杨积堂:《一个大学教授的宁夏故乡之情:追梦记》,“识局”公众号,2015年3月1日。“返乡书写”喧嚣了四五年的时间之后,最终沉寂,其实也是和主题重复,文字干瘪,立意单薄有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原因是写作者大多数都很年轻,而且成长过程中都是在学校中学习,与这种民间传统基本隔阂;另一个原因则是乡村被城镇化之后的必然结果,这其实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城镇化的快速发展泯灭了乡村的旧日传统,已经很难在乡村寻求昔日那种审美感受,就像柴俊所说,“所有的一切在那个夏天都随同挖掘机和拆迁队的噪音灰飞烟灭了”。(31)柴俊:《我又回到了那个院子》,“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7月18日。他在高楼中迷失了方向。但是仔细解析“返乡”文本,我们依旧可以发现审美主体的一些新变,以及他们对于重构中国乡村文化的努力。

其次再来看“返乡书写”中审美主体的分裂以及重构乡土的可能性。细究起来,“返乡书写”中的审美主体存在着内在的巨大裂隙。当“返乡书写”呈现出“乡愁”的时候,基本上是两个角度,其一是儿童视角,叙述儿时的回忆。他们对乡村的怀念,很多都是维系于祖辈身上,维系于美食和情感,但是美食的衰亡和情感的衰退在某种程度上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必然结果。其二是从成人的角度出发,或者书写对乡村的厌弃和反感,或者呈现出乡建的困难和不易。

从儿童视角出发,我们看到“返乡书写”中虽然叙述了民间游医(32)魏文韬,《保和丸,山楂丸,在长寿街哈哈大笑》,叶开、丘眉主编:《乡愁青年笔记》(未刊稿)。、傻子(33)汤雨豪:《西安的三重冷》,“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7月10日。、哑巴(34)易英子:《道不出委屈的哑巴,和村里那些被家暴的女人》,“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8月20日。等乡村边缘人物,但他们并不是像传统乡土叙事一样承载着文化内涵,哑巴就是哑巴,傻子就是傻子,他们的状况虽令人同情,但是也无法让人联想起乡土文化,作者们只是讲述这个人物的故事而已。哪怕游医有着祖传的接骨神艺,所需要的就是蛋黄和黄纸,作者并未就此生发出对传统医学、文化记忆、民族传统等方面的思考,甚至于村庄伙伴离奇地接触到蛇毒而死亡的故事(35)冯子航:《巨蛇栅栏,外乡媳妇》,“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8月1日。,也只是淡淡地叙述其过程。作者们不关心传统乡土叙事中的苦难,因为这些和他们的生活并不紧密联系,他们的笔下基本上是乡村生活中最温馨的一面:美食和田园。老人家对于物品的珍视,构成了传统田园生活最温情的文化记忆。例如贾梦琦写爷爷非常惜物,“平时煮饭前是怎样仔仔细细地挑出有瘢痕的米粒,再把那一小把米粒洒在院子里倒扣着的酸菜缸底上,看鸟雀下来啄食。”(36)贾梦琦:《读给往日之渊》,“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11月8日。邓雯婕的奶奶“跟随日光的移动,她会及时将苕粉、豇豆、豆豉转移到光热充足的地带,她会缓缓弓下腰来,细心地抚摸每一把豆角,感受它们的体温,软硬度,干湿情况,为它们适当调节受热位置,有时候会送到鼻子前嗅嗅,嘴里尝尝,仿佛身体能够提供最精准的测量尺度。她那一刻的心情,和每一位匠人、园丁、艺术家对待自己作品时所感到的亲密、兴奋一样,幸福而满足。”(37)邓雯婕:《年轮小镇》,“头号地标”公众号,2019年3月16日。这就是扬·阿斯曼所说的“被唤醒的空间”,即“这个物的世界——器械、家具、房间,以及它们共同组成的、独特的给予我们持久和稳定之感的组织形式。”(38)[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1页。这其实就是“返乡书写”中的情感建构,为新城镇书写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

很多作者都回忆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乐园,就像鲁迅的百草园一样,平淡的日常生活场景在记忆里熠熠生辉。德令哈因海子而暴得大名,而陈生慧写了黑刺林中的“酸刺果”,颜色从青变红再变黄,口感由酸涩变为酸甜,最后是甘甜,这黑刺林是黑蜘蛛的巢穴,最后消亡于野火之中。大人在田里劳动,小孩在田埂上嬉戏,露天里吃饭,晚上回家捡香豆。(39)陈生慧:《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3月24日。德令哈在海子的诗歌中充满哀伤,称其为“一座荒凉的城”;而在陈生慧的笔下,德令哈却像普希金的《囚徒》一样充满了力量和希望。再如,儿童们对美食充满了记忆。孙精贝写了缙云的各种美食,烧饼、麦芽糖、黑鸭子、酸辣粉等等,远方的游子一想起故乡,就想起了它们的味道。(40)孙精贝:《寻恶溪去》,“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6月22日。甘肃的地产小樱桃(41)唐奕:《我的“外婆家”》,叶开、丘眉主编:《乡愁青年笔记》(未刊稿)。、四川泸州小作坊里的酒(42)曹忠:《酒城、江城、英雄之城》,叶开、丘眉主编:《乡愁青年笔记》(未刊稿)。,都是让作者反复吟诵,怀念不已。作者们如同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一样,仔细描绘了各种美食的独特之处。比如李晓雨笔下的安徽凤阳攘豆腐,这是很难把握火候的一道菜,“做出来容易,做好吃难。凤阳的饭店也不是每家都有这道菜,至今我也只遇到一家做出来的好吃。外酥内嫩,外甜内鲜。里面的肉要熟,豆腐要入味,外面的皮还不能老,浇汁的话还要挂的均匀。”(43)李晓雨:《往后,再难一年一约》,“头号地标”公众号,2019年3月17日。就连柴火灶也是“返乡”中着重叙述的乡村景观之一。许飞写道,因为柴火灶规格大,锅里很容易有厚度均匀的锅巴;烧火之后的草木灰“既可以施肥也可以当中药用”,孩子们冬天的乐趣之一是在柴火灶肚里烤红薯。(44)许飞:《送灶粑粑》,“头号地标”公众号,2019年3月18日。这种记忆是只有亲身经历者才能写得出并体会得到的,而且这种农耕时代的美食很难被工业化的流水线复制,城镇化进程越快的地方,这种记忆消亡得就越快。当儿童变成少年,并最终长大成人之后,他们的“返乡”就充满了今昔对比。

“返乡书写”中的今昔对比是有共性的。往昔是快乐、热闹、无忧无虑以及充满温情的,这一切在当下发生了改变。但仔细剖析文本,我们就会发现“返乡书写”的态度并不一致,不同思想理念在此剧烈碰撞并交锋不已。“返乡书写”当然有对于故乡充满哀伤和焦虑的叙事者:王磊光、梁鸿和黄灯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影响之大以至于直接影响了人们对于“返乡书写”的印象。作为“返乡书写”的先行者,王磊光非常关注乡土文化对人的影响,他充满同情和愤怒地描绘了第一代农民工的奋斗与不甘。农民工们梦想着“等他回来的那一天,能够贡献出自己多年来积累的管理经验和销售经验”,但是在城市里四处碰壁,就像年少时的薄刀一样,“锋形以奇、险著称,仿佛命运的象征”。(45)王磊光:《大别山磕坎的第一代农民工》,“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9月17日。王磊光在2015年写了第一代打工者回乡之后,参与了修路的过程,他注意到,“从前到后,有一种声音最强烈:这是给整个塆子修路,给子孙后代修路,总有人要多吃点亏,如果斤斤计较,什么事都做不成。”(46)王磊光:《第一代农民工在返乡的路上:物是人非的故乡怎么迎接你》,“识局”公众号,2015年5月9日。但是在王磊光看来,这种行为并不意味着乡村就此发生改变,乡村文化依旧有着强势的影响力。

还有一部分作者的“返乡书写”对故乡毫无哀伤之感,他们并不关注文化心理,这种“返乡”更像是一种追根溯源,理清自己的来历。例如姜红影谈到父亲小时没钱买烟花,但是姑姑想看烟花,父亲就把烧过的柴扔到树干上,碰撞出来的火花就像开放的烟花。她一方面觉得兄妹情深,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哥哥不会如此,因为“不同的条件下有不一样的幸福”(47)姜红影:《过年,他们都莫名地温情》,“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5月18日。;对于陈婧然父女来说,家乡已经失去了实体意义,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48)陈婧然:《陈洼村,我已失掉了你》,“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5月28日;魏雨馨对小镇上全是老人和老房子没有丝毫的感叹,甚至觉得“这种状况对于这里来说也不坏”。(49)魏雨馨:《铜山,心头的一根刺》,“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6月7日。

有的“返乡书写”则类似于成长小说的况味,儿童的玩乐只是一时的纵情,当孩子们承载起家中的劳作时,作者们对于乡土的感受就有所不同。王祎写和父母一起收麦子,镰刀伤到手也不会哭;收完麦子,还要收麦穗,接下来是碾和扬场,一天下来,全家都疲惫不堪。(50)王祎:《拾麦换瓜吃》,“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12月6日。在张娜的笔下,割麦太多是伤感情的,求人帮忙割麦是很困难的事情,“帮的时间长了,再打电话,人也都不来了。有时邻里碍于面子,不得帮衬一把”,麦子收割之后,还要继续种别的作物(51)张娜:《高台不事闲》,“头号地标”公众号,2019年1月22日。;农村的生活根本不是田园牧歌,人与人之间经常互相计较和伤害,弄堂里的常熟人家小心翼翼地分享给邻居带着肉汁的青菜(52)李玮含:《深深弄堂里的祸福同依》,“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3月28日。;范淑敏的《菌子》中充满了吃人的意蕴,当菌子收入高时,自己是“范技术员的女儿”,当菌子暴跌时,村民强迫父母承担他们的损失。(53)范淑敏:《菌子,落没在小镇……》,“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3月16日。陈泽曼很仔细地叙述了号称“生态农业示范村”、并以“万花园”著称的家乡景色。美好的表象下是花农们艰辛的劳动。一旦天气反复无常,花农们很容易血本无归。因此,陈泽曼特别强调了城乡时间的区别,“城市人的时间是以星期为标准的,但花农的时间却以天气为准则。工作人员有国家法定假日,但花农的假期却只能是遥遥无期。即使是我们家这样已经使用现代化农业设备的,爸妈在田里的工作还是要受到大自然的影响。”(54)陈泽曼:《乡村的小日常》,侯桂新主编:《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205页。如此种种,“返乡书写”清晰地展示了田园生活背后的辛苦和残酷,也解释了为何在城镇化过程中,乡民们义无反顾地出走城市的原因。

对故乡的书写一旦脱离了儿童视角,我们就会发现很多人并不怀念家乡,Jessie就非常庆幸自己生活在变革时代,可以摆脱乡村。(55)Jessie:《别人家的归乡vs我的归乡》,“港股那点事儿”公众号,2018年2月18日。LIFEWEEK则强调村上春树的话:“无论置身何处,我们的某一部分都是异乡人。”(56)LIFEWEEK:《“我用一天到达城市,却用一辈子也回不到村子。”|过年不回家的N个生活缩影》,“三联生活周刊”公众号,2017年1月26日。由此,我们不得不追究“返乡”的原因和目的。显而易见,有一部分原因是情感上的寂寞,比如胡爽爽《寻人启事》中感叹民间戏曲的消逝(57)胡爽爽:《寻人启事》,“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5月10日。;李斌强因为水磨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叹息(58)李斌强:《曾经,水磨它们日夜不停》,“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12月25日。。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出于理想,这就是乡建,真正展示出了新城镇书写的新生。新生是伴随着问题而出现的。倪阳注意到了消费文化的影响,“如若不是城市化拆迁,伴随着中国经济发展的趋缓,最近几年乡民们的生活应当与之前一样,日复一日没有变化。”但是农民“不缺勤劳,缺的是知识和远见,缺的是把握时代脉搏跟上时代脉搏的眼光。”一旦城市化的红利被消耗殆尽,农民们将何去何从?南桥琴注意到了环境问题,大街小巷都是新型化工材料做成的墙体标语,难以降解,最终会污染环境。(59)南桥琴:《一份从自我出发的返乡思考报告(下)》,“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3月31日。城镇化进程影响了农民的审美,农民把房子尽量盖大,破坏了原有的田园风情。(60)彭梅芳:《故乡琐记》,侯桂新主编:《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50页。而当土地被统一开发管理,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流转后,农民们再也不用为土地斗气。(61)陈阳阳:《不远行不知乡情》,侯桂新主编:《故乡,路在何方》(未刊稿),第240页。所以,故乡的破败并没有让作者们感到萧瑟苍凉,往昔的回忆构成了他们心中的力量,对未来有一种乐观的期待。哪怕房屋倒塌,景色不在,王雅迪依旧认为往昔的笑声“淹没在泥土里,等着新的发芽”。(62)王雅迪:《梦里的家乡》,“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4月2日。

“返乡文学”并不完全认同官方的城镇化建设,例如湖北恩施的杨琦钜写了民俗文化活动的空虚内核,“当地土家人是很少参加类似女儿会等众多民俗文化活动的”,大部分年轻一代土家人没有亲身体验过土家文化,这种民俗实际上是没有“根”的。(63)杨琦钜:《哼着民歌,我的土家乡愁》,“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7月21日。有的作者反而认同民间的自发建构,李波在《回乡偶记》中谈到了教堂对乡民生活的意义(64)李波:《回乡偶记》,“我读”公众号,2017年2月15日。;张寅雪认为西安的庸俗凌乱反而显示了一种真实,“对于很多生活于勇猛奋进的一线城市、已习惯于在钢铁丛林不断牺牲自己武装自己的人而言,有着莫名奇妙的疗愈效果。”(65)张寅雪:《我的梦,西安,你轻柔地踩》,“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12月11日。所以,文学以外学科的作者同样参与到“返乡书写”之中,黄晓兰提倡乡村“创新、开放、绿色、协调、共享”(66)黄晓兰:《小组“微生“模式,打造新型美丽乡村》,“中国土地”公众号,2017年1月25日。;吴鹏认同农村自建房带给他快乐和舒展,认为城乡需要关联(67)吴鹏:《都市人返乡:道路、房子和人——兼论重建城乡关联(湖北)》,“识局”公众号,2015年3月8日。;陈迪桥尝试着回家乡工作(68)陈迪桥:《试着回到家乡》,“乡村建设研究”公众号,2017年2月12日。。另外,国外的城镇让一些作者有了可以参考的经验(69)《德国城镇化:城市如农村,农村胜城市》,“中国城市中心”公众号,2015年8月13日。,导致“返乡书写”中呈现出了新的审美体验。例如何林明确地写出,保持高山仰止、绿水环绕的原貌不变是“阻碍发展的仔细想法”,他感到重庆的现代化“并非其他城市的标准化简单复制,保留了重庆桀骜的性格,在奇特的地形基础上建立独具特色的城市”(70)何林:《我想接过爸妈手里的笔》,“头号地标”公众号,2018年4月15日。;阿邓笔下的青山绿水也没有让她感时伤怀,而是历经城市化之后的再次成长。(71)阿邓:《阿邓手记|回乡偶记》,“水尚watershine”公众号,2018年5月2日。就像邵卓人所说,“探索故乡,不再仅仅是为了深入自己的过去,更为了追寻现在和未来。当故乡不再孤独的时刻,我们终将看到这个浩瀚时代下个体的存在感,并借此拥有了抵御孤独的盾和勇气。”(72)邵卓人:《当少年持起笔,当故乡不再孤独》,叶开、丘眉主编:《乡愁青年笔记》(未刊稿)。黄志友亲自投入到城市中的田园建设,文学启发了他的田园梦,他在钢铁丛林中保护环境的同时,尽量满足人们的情感需求,构建了都市中的乡村风景。(73)黄志友:《原来我们的“田园梦”,是帮助更多人实现“田园梦”》,“乡村建设研究”公众号,2017年1月28日。

“返乡书写”虽然落幕,但是其经验值得总结。它是在新城镇化背景下,多个学科不同背景的人共同参与,而且和新媒体密切相关的一种文学及文化现象。从文学的角度来说,它承继了传统乡土的批判角度,但又利用了图像的视觉影响;从审美的角度来说,它展现了城乡交流、新城镇背景下,人对于田园的想象,对“诗意地栖居”的渴望及努力,虽然稚嫩,但是会有无限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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