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婷 孟 楠
(新疆大学历史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巴扎”是波斯语词汇,意为集市、市场。根据汉语的音译,作巴扎、巴咱尔、巴札、巴札尔、把撒尔、把咱儿、八栅尔、把杂尔、八杂等。著名东方学家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巴尔托里德将巴扎定义为“大门前边的事情”,[1]深入浅出的解释了巴扎包括大门前的一切政治经济文化活动。巴扎作为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场所,不仅体现了绿洲成员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独特生活方式,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的传统文化和精神需求,是新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文化空间。
从词源学的角度,回溯巴扎的历史,有学者认为最早记载“巴扎”一词的汉文文献是成书于公元15世纪的《高昌馆杂字》,在《地理门》一节中收录有该词,译音为“把撒儿”,意译为“市廛”。据李吟屏学者考证,在汉文史料中首次准确记载巴扎,出现在明代陈诚、李暹所著的《西域番国志》《西域行程记》中:“乡村多立坪市,凡交易处名把咱儿。每七日一集,以易有无,至暮俱散。”[2]也有学者认为,是元代刘郁的《西使记》,书中称:“壬子岁,皇弟旭烈统诸军,奉诏西征。己未正月甲子,常德字仁卿驰驿西觐,自和林出鸟逊中,西北行二百余里,地渐高,人站,经瀚海,地极高寒……三月一日,过赛哩木城,有浮屠,诸回纥祈拜之所。三日,过巴咱尔,诸回纥贸易如上巳节……中统四年三月,浑源刘郁记”。[3]壬子岁即为公元1252年,旭烈兀奉皇帝之命,统率军队西征。己未正月即公元1259年,在路上看见回纥人贸易的情形,与民间过传统节日三月三大致相同,百姓聚集,场面热闹。书写于中统四年即为公元1263年,而忽必烈建立元朝是在公元1271年,这表明在元代之前,“巴咱尔”这一词语就已经存在了。根据现有文献判断,对此,笔者更赞同最早记载巴扎的文献为元代刘郁的《西使记》。
从生计方式角度而言,巴扎中的商品交换和贸易往来与维吾尔族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有关。早期维吾尔族的生计方式以畜牧业为主,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公元9世纪,因气候干旱,生存环境恶劣,以及汗国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尖锐,回鹘人向西迁徙,所辖地区,土地辽阔,水源充沛,地理位置优越,生产原料丰富。据记载,在农业方面:“有水源出金岭,导之周绕国城,以溉田园作水矶。”[4]畜牧业在彼时的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地多马,王及王后、太手各养马,牧放平川中,弥亘百余里,以毛色分别为群奠知其数。”[5]手工业发展较快,已掌握诸多手工技术并生产出种类繁多的产品。农牧业的快速发展,促使家庭中有剩余的农产品能够用于交换,也使手工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巴扎作为交换的场所,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
从地理位置角度而言,新疆地处半干旱荒漠地区,生态环境脆弱,绿洲是这一生态系统下发展的主体空间。新疆绿洲普遍具有封闭性、局限性和不平衡性特征,绿洲经济规模小而内向,自然经济色彩浓厚。[6]巴扎以干旱区生态环境为背景,建立在片片绿洲上。为了满足基本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每逢巴扎天,附近的农牧民到巴扎上,交换物质生产资料的同时寻求精神的放松、喜悦。此外,新疆地处丝绸之路的中段,是多种文明的荟萃地,也是中西贸易的枢纽站,众多的经商民族在这里相遇,后来他们中的部分逐渐融入到当地的维吾尔族中,继承和发展了经商传统,对巴扎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使得巴扎的规模逐渐扩大,交换范围不断延伸。
巴扎作为新疆传统的集市,是人们物质交换、社会交往、文化交融的主要场所,是一个开放的公共空间。明清时期大量的官员和文人学者曾对巴扎的形制加以记录。萧雄曾在《听园西疆杂述诗》中写道:“街市名为巴杂尔,又呼八杂,与中国街道相同,有铺面柜台,高只尺许,拦其门,出入必踰其上。”[7]由陈诚、李暹合著的《西域番国志》中不仅记录了巴扎旁街坊的外形,还指出巴扎内部是按类别排列:市井街坊,两傍筑屋,上设覆蓬,或以砖石拱瓷,仍穴天窗取明,晴不畏日,雨不张盖。遇干燥生尘,则以水浇洒。铺店各分行头,若弓矢鞍辔衣服之类,各为一行,不得参杂。少见纷争,如卖马驼牲畜,亦各聚一所。[8]近代以来,受列强入侵的影响,西方的探险家、传教士、官员、学者等人曾到巴扎游览观光。俄国官员库罗帕特金记载到:“城镇的巴扎大同小异,多则数条街,少则一条街,两旁的店铺……”[9]晚清时期,英国驻喀什领事馆外交官马嘎特尼的夫人凯瑟琳在《外交官夫人回忆录》记录了喀什巴扎的真实场景“街道两旁布满了阴暗的店铺,在有些街段,人们把苇席搭在街道上空,形成凉棚遮挡阳光,这样街道和店铺就显得更阴暗了。”
综上记载,我们可以看出,传统的巴扎在一条或多条街道中排列有许多店铺,为了遮风避雨会在上部搭盖天棚。现如今部分的巴扎,例如乌鲁木齐的国际大巴扎,已有现代建筑的构造,但始终是一个公共开放的空间。
逛巴扎是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每逢集期,巴扎上就会蜂拥聚集形形色色的人,主要包括农民、商人、游客等等。
农民是传统巴扎的主要交易群体。男耕女织的生产劳动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模式,使得他们平日的交际仅限于方圆几里的村头田野。每逢巴扎天,周边的农民结伴而行,男女老少汇集于巴扎,在买卖之余了解时事,增加见闻,交换信息,加深交流,增进彼此的情感。
国内外商人也纷至沓来,据史料记载:中国商贾,山、陕、江、浙之人不辞险远,货贩其地,而外藩之人,如安集延、退摆特、郭酣、克什米尔等处,皆来贸易。[10]在清代,阿克苏、喀什等多地的巴扎上英国、俄国、中亚一带的商人,他们收购当地的物产,远销海外,赚取高利。还有部分商人在当地修筑房屋,成为南疆巴扎的固定交易主体,平日设摊经营,贩卖本国货物,吸引逛巴扎的游客。巴扎因具有新疆地域文化的典型特征,吸引了海内外游客观光游览。乌鲁木齐国际大巴扎是西北著名的旅游景点,也是当地的地标性建筑。巴扎集商品贸易、饮食建筑、休闲娱乐为一体,体现了新疆少数民族浓郁的特色文化,是来疆游客体验西域风情的重要目的地之一。
巴扎是商品的集散地和中转站。早在《西域闻见录》中就提到巴扎上的商品品类繁多、琳琅满目:“地当孔道,以故内地商民、外藩贸易,鳞集星萃,街市纷纭,每逢八栅尔会期,摩肩雨汗,货如雾拥”。[11]《钦定新疆识略》中也有相似的记载:“八栅尔街长十里,每当会期,货若云屯,人如蜂聚,奇珍异宝,往往有之,牲畜果品,尤不可枚举。”[12]如今乡村巴扎和城镇巴扎依旧货物云集但也不尽相同。农村巴扎的交易货物主要有农副土特产品和生活日用品,包括蔬菜、水果、禽蛋、肉类、铁器、木器、皮革、理发店、修理铺等等。城镇巴扎的货物更丰富,除了本地的土特产品还有外国商品。在乌鲁木齐大巴扎上既有新疆特色美食、干果、丝绸、民族服饰、手工艺品、布艺品等等,还有俄罗斯的大列巴和貂皮帽子、巴基斯坦的铜制品、夏威夷巧克力等等。此外,巴扎上的物品多种多样按类摆放,很多巴扎根据所卖物品命名,有花帽巴扎、地毯巴扎、小刀巴扎、艾德莱斯绸巴扎、水果巴扎、牲畜巴扎、玉石巴扎、肉类巴扎等几十余种。
巴扎的开放时间有其特定的规律,多按照星期排列,每一天都有可能成为巴扎天。一个巴扎以往返一日的周边地区为覆盖区域。巴扎天开放的时间与罗马人八天一周期、印加人十天一周期、内地集市以农历旬月和天干地支的排列方式不同,巴扎的周期为七天,这与宗教每星期七天的历法有关,因此南疆的诸多巴扎以开集日期命名,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都有,如都先巴扎(星期一巴扎)、赛先巴扎(星期二巴扎)、恰先拜巴扎(星期三巴扎)、派先拜巴扎(星期四巴扎)、居买巴扎(星期五巴扎)、先拜巴扎(星期六巴扎)、也克先拜巴扎(星期日巴扎),但叫先拜巴扎(星期六巴扎)的最多。
另外,巴扎的周期还与人们最初交换的习惯有关。巴扎最初的产生是为了交换剩余产品而自发形成的,农牧民在附近找一块空地,将家中的禽类、生产的手工物品、种植的农副产品等拿到巴扎上,以买家和卖家的身份进行交易,约定俗成后周边的手工业者以及小范围流动的商人也加入其中,不仅增加了选择范围,还能以最小的成本交换到物美价廉的商品,满足双方需求,于是巴扎的开放周期就被传承下来了。
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13]这一重要论述准确概述了我国民族工作的发展方向,深刻阐明了新时代民族工作的指导思想,是现阶段开展民族工作的重要切入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开展需要一定的空间基础,巴扎这一独特场域对族际之间接触互动的广度、频度、深度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马克思认为,交往是人类特有的生存方式和活动方式,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交往与生产两者互为前提,在不同历史时期,因生产力水平的不同,交往的深度和广度也有所不同。
自然经济状态下,生产力水平低,自然对人的束缚大,人们的圈子被固定在狭小的、封闭的地域内,交往的频率和范围极其有限。农牧民基本都是自给自足,通过自家直接生产,满足大部分生活用品。仅有一小部分产品,拿到巴扎上,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互补余缺。这种在小农经济形态下的、低下的生产水平,决定着人们将多局限在血缘共同体内部的交往,形成了“人的依赖关系”。
资本主义时代,工业革命加速了一切生产工具的改进,加之交通条件的改善,资产阶级开拓世界市场,将一切民族和文明卷入其中。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预言的那样“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的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14]巴扎经过积年累月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一定规模,商品种类丰富,除了本地的农牧民参与外,大量的外地商人和外籍商客也沿丝绸之路的印记纷纷赶来。巴扎上这种交往形式,打破了原有的地域限制和彼此孤立隔绝的状态,让不同的民族和国家产生联系、相互依赖,使交往产生了世界性。与此同时,这种交往形式又作用于社会生产,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源泉。
巴扎上除了买家与卖家的物质交换还涉及到不同民族之间的思想交流和情感交融。巴扎作为一个公共空间,为不同民族的直接接触和社会交往提供了平台,不同民族的个体,将巴扎上建立的这种信任关系、买卖关系,延展至巴扎外的日常往来、节日交往中,具体表现为困难时的互帮互助,休闲时的聚集聊天,节日时的互相道贺等日常且持续的交往。各民族的这种日常交往,无形间增进了彼此的交流,加深了群体间的了解,同时各民族的共性也在持续的交往交流交融中不断增长。此外,交往机会的增多以及交往需求的增加,促使各民族互相学习语言,尤其是少数民族对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学习,不仅有利于民族之间的沟通交流,更有助于推动本民族的社会发展、加强民族团结、增强国家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巴扎上的一系列文化活动,是传承和发展民族文化的有效载体,也是促进民族团结的直接纽带,更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催化剂。巴扎作为新疆多元文化的窗口,浓缩了新疆传统的民俗文化,也融合了外来的多元文化。在巴扎天会有十二木卡姆弹奏、斗鸡、麦西来甫、阿肯弹唱、史诗演唱、胡旋舞、现代舞、流行歌曲、达瓦孜表演等不同类型的歌舞表演,它们代表着绿洲的农耕文化、草原游牧文化以及屯垦文化等不同文化类型,蕴含着本民族的风俗习惯、生产方式和价值取向,吸引着逛巴扎的人们驻足观看参与,这为不同民族接触和交往营造了轻松氛围。巴扎上的文化活动突破了语言和文化的制约,以其独特的魅力,超越国家、种族、性别等因素,与其他文化进行交流,在交流碰撞的过程中相互影响和相互借鉴,对进一步完善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民族关系,培育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和增强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