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话语标记“依我看”

周德庆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引言

在汉语中，“依我看”是由介词“依”加人称代词“我”再加动词“看”组合而成的介词结构，其意义不是各组成部分意义的简单相加，主要用来表达说话者的主观情态，去掉后不影响表义的完整性，如：

(1)扈三娘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能抓个武当七子当佣人，那可是一件惊动武林的壮举。”江城子道：“依我看武当七子不过是二三流角色，他们剑术远不如那几个尼姑，小弟还是先去助二哥一臂之力，回头再捉武当七子。”(雪雁《星宿门》)

(2)“中邪了，真的中邪了！”银伯激动道。“我就说别捕那匹马，现在可好了，你们说怎么办？”“依我看——她可能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了。”老三铜伯大胆推测，其它三人闻言立刻围拢过来。(乔安《骄女擒鹰》)

(3)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诉给老程了。结结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说了一遍，虽然很费力，可是说得不算不完全。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过点味儿来。“依我看哪，你还是找曹先生去。事情不能就这么搁下，钱也不能就这么丢了！……”(老舍《骆驼祥子》)

例(1)中“依我看”后接评价性话语“武当七子不过是二三流角色”，表达说话者对“武当七子”的主观看法与评价。例(2)中“依我看”与“可能”“推测”，表达说话人“铜伯”的主观推断、推测。例(3)中“依我看”后接建言性成分，表达说话人“老程”的个人建议。在这些例句中将“依我看”删除后并不影响语句表达的客观意义，但是删略不用则无法表达其传递的主观情态义——主观评价、推断、建议。

关于“依我看”此类用法的例子还有很多，笔者将结合话语标记相关理论对“依我看”话语标记的身份进行界定，并通过具体语料分析其语篇分布，探讨其话语功能。文章的语料主要来源于BCC语料库，出处会随文标注。

一、“依我看”话语标记身份的界定

(一)“看”的语义演变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对“看”的基本解释为：“动词，使视线接触人和物。”[1]“看”用作动词，后面可以带名词、动词、小句作宾语，后可接时态助词“着、了、过”，可重叠。经过历时演变，“看”逐渐去范畴化，丧失动词的部分特征，发展成具有不同功能和意义的词。刘月华(1986)认为“说、看、想”用在第一人称后有表达说话人主观看法的用法。白云(2007)从历时角度分析 “看” 的虚化过程，“看”由 “观看” 义到“观察判断”义再到“观测；估量”义，最终虚化为情态副词。[2]陈昌来(2002)提到介词框架“P+X+看来/看/来看”，他认为“看来、看、来看”没有实在意义，仅附着在介词后起某种标示作用。作为介词框架，“P+X+看来/看/来看”具有话题标记、篇章衔接和管界等功能。“依我看”是介词框架的具体表现格式，其中“看”的词义已经虚化，整个结构表达说话人的主观看法。[3]

(二)话语标记“依我看”的界定

曹秀玲(2016)指出话语标记是指篇章中用来表达说话者或写者主观情态(包括立场、视角、态度、情感)以及表达前后语句关联(衔接、连贯)的独立于句子里的句法——语义结构之外的比较特殊的词语(包括某些连词、副词、感叹词以及某些短语)，对命题真值不产生影响。学界对话语标记的特征基本达成以下共识：1)语音上具有可识别性，可以通过停顿、语气词等来识别；2)句法上具有独立性，经常出现在句首，不与相邻成分构成任何语法单位，删除它们不会导致句子不合语法；3)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条件性，即话语标记的有无不影响我们对句子的理解但不排除它是理解句子的重要线索；4)功能上具有连接性，即具有表情功能。[4]

“依我看”从使用上来看基本符合话语标记的特征，如：

(4)他们俩说完，不约而同地互瞄一眼，脱口笑道：“咱们还真是有点默契！”逸岚打趣道：“依我看不只是有一点，大叔，你们两人可真是默契十足！”(李凉《会醉才会赢》)

(5)有一脸色枯黄的干部说：“这可能吗？哪里有布匹？哪里有棉花？哪里有粮食？每天吃一捧发芽的高粱米，人都要吃死了！依我看哪，咱们来个假投降，去投伪团长张竹溪，混上棉衣，补充足弹药，我们再拉出来。”(莫言《红高粱家族》

(6)心锦踮脚走到床边，伸头看一看济仁，退回来，欲说不说的：“依我看……怕是不太好呢……”心碧脸色刷地就发了白：“你能断定？”心锦不作声。(黄蓓佳《新乱世佳人》)

结合上述用例来看，“依我看”在语音上有明显停顿，一般单用，有时后加语气词“哪，呀”等构成“依我看哪”“依我看呀”……。从句法上来看，“依我看”一般位于话轮开头或中间，不与其它句法成分发生联系，独立于句法成分之外。从语义上看，删除“依我看”后不影响话语的表达，但是删略不用有时会导致语句衔接不自然，有时则无法表达说话人所传递的主观情态义。由此可见，“依我看”符合话语标记的基本特征，可以视为话语标记。

二、话语标记“依我看”的语篇分布

根据搜集到的语料来看，“依我看”主要出现在互动性的对话语篇中且位置较灵活，既可以出现在话轮开头又可以位于话轮中间。

(一)“依我看”位于话轮开头

当“依我看”位于话轮开头时主要是针对前一话轮中的某个话题或说话人的提问发表个人观点及看法，如：

(7)“阿什利·弗拉尔斯根本算不上一个好丈夫。”我出言谨慎。“依我看他就是个恶棍。”布兰特说。“不，”我说，“他也是为过多的家财所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

(8)师长偏着头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三点钟了，就转向周仆说：“我要到三连看看。”周仆脸上立刻显出为难的样子。他的大眼睛闪了儿闪笑着说：“依我看不要去了。我把郭祥找来，跟你详详细细地汇报一下，也是一样嘛!”(魏巍《东方》)

(9)“我也是第二次和她匆匆见过一面后，才这么认为的。”常欢无可奈何的说。“她似乎有什么苦衷，我还来不及细问就被她跑掉了。”“依我看——”她的声音极不自然，连神情都变得好古怪。“那女孩，大有问题。”(蓝嫣《花过雨》)

(10)“哦，如何教训？”芙音公主倒了一杯茶，淡然地好似不关己身般。“依我看哪，先得好好地审问她一番，再教训到她不敢勾引应将军为止。”穆绮玉一想到那情景，血液便沸腾不止。(茉曦《胭脂泪》)

例(7)-(9)中“依我看”位于新话轮的开头，引出说话人对前一话轮中某个话题的主观看法，例(7)针对前一话轮中“我”对“阿什利·弗拉尔斯”人品的判定，说话人布兰特通过“依我看”抢夺话轮作出自己的评价“他就是个恶棍”。例(8)中说话人“周仆”通过“依我看”占据话轮从而委婉地表达个人的主观建议“不要去了”。例(9)中“她”使用“依我看”占据话轮警醒、提示听话人接下来自己将要表达的观点——对“那女孩，大有问题”的主观推测。例(10)中“依我看”后引导的是对“芙音公主”提问的应答。

(二)“依我看”位于话轮中间

当“依我看”位于话轮中间时，其前后都有相应的句法成分，“依我看”承前启后既对前一话题有所承接又进一步补充说明说话人的主观看法。如：

(11)“这个女子太有心计了，常人摸不透她的心思。人们说她性情温柔太软弱，依我看啦，这些年在郑家过的那坷坷坎坎的生活，倒是把她折磨得刚强了。你看她，成天不说一句话，心里可不是没话说呢！”金顺玉大娘说到这儿，见许琴提着暖水瓶过来了，忙问道：“病得重不重啊？发烧么？”(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12)彩云面有愁容的说：“柯豪，你看怎么办才好？怜情每天都到溪边来，一待就是一整天，吃不下也睡不好的，我真担心她的身体会吃不消！”“唉！”柯豪叹气的说：“你再担心也没有用，我们都帮不了她的。依我看现在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已了！”(季薇《阿哥怜情》)

(13)那人看到于观向杨重小声递话，笑眯眯地问，“啊？于观同志你说什么？这样的活动还要多搞？好嘛，我支持。依我看奖品还可以再高级点，面儿还可以再宽一些，最好再设个读者奖，给来参加会的人都发点纪念品，人家来参加会也是对你的支持嘛。”(王朔《顽主》)

例(11)中说话人“金顺玉大娘”延续对“许琴”的性格进行评价这一话题，通过“依我看”引发不同于他人的看法。例(12)中“柯豪”接过“彩云”的话题，通过“依我看”发表个人的主观推断。例(13)中说话人通过“依我看”承接前一话题并进一步表达个人的主观建议。

三、话语标记“依我看”的话语功能

“依我看”作为话语标记，具有特殊的话语功能，具体表现为语篇组织功能和人际互动功能。

(一)语篇组织功能

李勇忠(2003)指出：“语篇组织功能是指说话人通过话语标记把零碎的不连贯的话语组织成连贯的话语。话语标记在语篇组织方面最突出的作用就是组织话语，构建交际语境，保持话语意义连贯。”[5]“依我看”作为话语标记在会话语篇中有延续话题，衔接上下文，维持语篇连贯的作用。结合上面分析的“依我看”的语篇分布来看，为避免突兀，说话人通常在话轮开头用“依我看”来占据话轮或抢夺话轮用于表达对前一话题的主观看法；在话轮中间用“依我看”承上启下来延续和拓展话题。如：

(14)“依我看……”老猎人清了清嗓子，“这件事只有两个办法解决：第一，就是你们和平相处，共用你们的财产；第二，就是找到工程师，让他把复制品重新放回机器内分解掉……”(张海青《复制品》)

(15)马保儿听见张有义开口先说吃，就有几分冲了他的犟脾气，便反驳道：“成天就是说吃，我们村里成立起民兵，是为了保护老百姓嘛！咱们吃点苦没关系，总不能叫全村人有个差错。今夜岗哨更要加紧哩！”张有义回嘴道：“你不说吃，是不是？初一给你吃糠面窝窝头你高兴！”康有富说：“依我看没事情。我们打的敌人出也不敢出来了，怕啥？安心睡觉吧，敌人也过年哩！”(马烽《吕梁英雄传》)

(16)德妃歪着头偷看端敏，笑说：“别调戏敏敏了，你们看她脸部红了，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过，真有趣哩！”良妃也说：“以前刺刺的性格跑哪儿去了，依我看哪！这匹野马准是被驯服了，知道该对谁乖乖听话了！”(静媛《下嫁纳兰靖斯》)

例(14)中，“老猎人”用“依我看”占据话轮既获得了话语的主动权也填补了思维的空白，通过稍作停顿赢得了更多的思考时间从而维持话语的连贯。例(15)中“康有富”通过“依我看”在“岗哨”争议中取得话语主动权，针对前一话题表达个人的主观看法。例(16)中“依我看”前的话题是对“敏敏”害羞状的调侃，其后的话题是对“敏敏”性格变化原因的猜测，说话人通过“依我看”完成了话题的过渡延伸。

无论是处于话轮开头还是话轮中间的“依我看”都是对前一话题的回应和延续，其在前后语段中起衔接、连贯作用，能够帮助听话人明确话语的语境特征和语境效果，减少听话人理解话语时所付出的努力。如果删除“依我看”则会导致句间衔接突兀、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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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际互动功能

陈利君(2012)指出话语标记的人际互动功能主要表现为说话人借助话语标记引导听话人对话语理解，从而把听话人纳入到整个会话意义的解读过程。[6]“依我看”的引导作用体现在三个方面。

1、提示转折，表达不同观点意见

(17)大嘴巴道：“说不定那婆娘功力不够。”包光光道：“鬼话，依我看三个婆娘功力最浅的，也比死去的刘护法强。”(李凉《快乐强盗》)

(18)他们俩说完，不约而同地互瞄一眼，脱口笑道：“咱们还真是有点默契！”逸岚打趣道：“依我看不只是有一点，大叔，你们两人可真是默契十足！”(李凉《会醉才会赢》)

例(17)中针对“那婆娘的功力”的探讨这一话题，说话人“包光光”通过“依我看”表达了个人的主观看法，认为“那婆娘”的功力不浅，与“大嘴巴”持不同意见。例(18)“依我看”位于话轮开头承接前一话题，表达了说话人对问题的不同看法。

2、提醒听话人注意，说话人即将发表自己的观点

(19)“抢走爹爹的遗物以为报复？”秦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绝非如此单纯！依我看……他会不会是将我们三人的姿色在皇帝面前说得天花乱坠？当今皇上的好色风流是天下皆知的。”秦弦敛眉。(唐紫《霸情歌》)

例(19)中“依我看”位于话轮中间略作停顿是为了引起听话人的注意，表明说话人即将发表自己的看法。例(20)中“依我看”后加语气助词“呀”有延宕说话速度、缓和语气的作用，容易引起听话人的注意。

3、舒缓语气，委婉表达说话人的主观评价、推测、建议

在交际活动中，直接表达不同意见或建议有时会让人难以接受，一方面可能是语气过于僵硬，另一方面可能是损害到听话人的面子。使用“依我看”对话题进行评价、推测和建议时含有不确定性和探讨性，表明其后的观点仅仅是从个人主观角度出发的，既维护了听话人的面子又是对某一话题的积极回应，使得主观评议和个人提议更容易被人接受，体现了会话中的礼貌原则和合作原则，如：

(21)这个提议，李玄逸也曾经考虑过。但是，当他仔细思考过后，他马上推翻了这种想法。“师妹，千幻和明月等人也不是傻瓜，依我看他们也曾推断出银狐是在洛阳城内。否则，官府、道门、白莲就不会几次在城内撒网，试图追捕银狐。但是，他们每次的举动却都被银狐避开了。这样来看，这三方势力肯定有银狐的内应。”(莫言《中州纪事》)

例句中“李玄逸”对“师妹”的提议存在异议，通过“依我看”进行缓冲委婉提出自己的猜测，理据充分具有说服力，更容易为“师妹”理解和接受。如果删除“依我看”则显得语气过于强硬，含有对“师妹”观点的直接批判义，损害了“师妹”的面子，不利于交际的顺利开展。

四、结语

文章以“依我看”为研究对象，对其话语标记的身份进行了界定，“依我看”符合话语标记的基本特征，可以视为话语标记。作为话语标记的“依我看”在语篇中的位置较灵活，可位于话轮开头和话轮中间。处于这两个位置的“依我看”都是对前一话题的回应和延续，在篇章上有衔接前后语段的作用。其人际功能主要表现为：1)提示转折，表达不同观点意见；2)提醒听话人注意，说话人即将发表自己的观点)；3)舒缓语气，委婉表达说话人的主观评价、推测、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