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吾金
(杭州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水浒传》为了交代梁山好汉们的行踪,大量使用地名,有时甚至达到不厌其烦的程度。这些地名的使用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水浒传》写到很多浙江的地名和现在的地理情况完全符合,而他写别的省,什么山东、河南,很多地理都是错乱的。”[1]“凡写长江以北的地理态势,往往东西颠倒,南北不辩。……而长江以南呢,尤其是杭州一带,就是杭州一座座城门、一条条道路……都描写得十分真实、具体而准确。”[2]本人也曾撰文《水浒传中的萧山地名考》,提出小说中赭山、半墦山、渔浦等萧山地名在地理态势描写上完全符合实际,可以为“钱塘施耐庵”的说法提供佐证[3]。为深化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我们试就阮小七在钱塘江“进得赭山门,被潮直漾到半墦山”的描述作具体分析,以期为《水浒传》作者及其人生经历的寻找提供有益的参考线索。
萧山在古代一直属于越州(今绍兴市),归属杭州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萧山在钱塘江南岸,古代杭州在钱塘江北岸,一江之隔,地方文化差异还是明显的。《水浒传》九十四回《宁海军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中,吴用根据杭州城南面有钱塘江通达海岛,给宋江建议打心理战时说:“若得几个人驾小船从海边去,进赭山门,到南门外江边,放起号炮,树立号旗,城中必慌。”这是小说第一次提到“赭山门”。再次提到“赭山门”是九十六回《卢俊义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战乌龙岭》开头部分,阮小七向宋江汇报自己的水军心理战小分队失败经历的时候是这样讲的:海边觅得船只,行至海盐等处,被风水打出大洋。急使得回来,被风打破船,侯健、段景住淹死,水手们四散逃生。“小弟赴水到海口,进得赭山门,被潮直漾到半墦山,赴水回来。却见张横哥哥在五云山江里……”这里所说的海口应该是指钱塘江的入海口,五云山江里是指杭州城西南五云山下的钱塘江水。
赭山和半墦山均为萧山历史上确实存在的钱塘江水道有标记性的两座山。当然,由于江流改道,现在赭山一带已经是一片平地,“赭山门”的说法在民间更是几乎无人再提。要了解“赭山门”,必须了解钱塘江在萧山的流变。唐代以前,钱塘江河口非常辽阔甚至浩瀚,赭山、河庄山、岩门山等小山实际是海中小岛。唐宋时,杭州东南形成一片广阔的沙地,与赭山连成一片。而江流几经变迁,不能不察历史上有“三门”演变。
现在的钱塘江水道实际走的是“北大门”,即萧山岩门山、河庄山以北,到海宁城南海塘之间。关于这条水道的形成时间,清代程鹤翥的《三江记略》明确记载:“而北大门庐墓田园付诸川流,壬申(1692)癸酉(1693)间,流尚细微,至乙亥(1695)六月二十三日遂骤决而成大江。”
《萧山市志》第一册第三编《自然环境》在介绍赭山、白虎山时说:
赭山 又名折山,位于南阳镇,是红山(海拔118米)、美女山(又名文堂山,海拔79米)及狮子山(又名禅机山,海拔86米)的总称。三山环拱,内有平地,俗名坞里。狮子山与东北白虎山之间相距约2千米,曾是钱塘江海潮与江水出入的门户,称中小门。
白虎山 位于南阳镇西北,主峰海拔80米。原称河庄山,因形状似虎,故称白虎山。[4]
这里提到的“中小门”应该也不是《水浒传》中的“赭山门”。康熙《萧山县志》记载,中小门的通流在1680年,此时《水浒传》应该早已成书了。此前这里并非江水主流处,只在大潮时有所漫流而已。而其之所以不成主道,原因在于这里比较狭长,江面太窄,而且两山之间似有山脚相连,河床难以深切,江流难以在约2千米的宽度上快速通过,容易淤塞。所以此中小门时通时塞,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就完全淤塞了。
“赭山门”实际应该是赭山和坎山之间的“南大门”,其宽度是“中小门”的二到三倍。《海塘览要》(清阮元撰)说:“按自唐开元以后,至宋嘉定以前,无不坎、赭为海门也。”程鹤翥《三江记略》又说:“绍圣甲戌(1094)水出自南大门,五百余岁。”可见直到1680年江潮在中小门出入,尽管中间有多次修塘,但治水的“阻北导南”未变,钱塘江水与海潮始终在赭山和坎山之间相遇,这个江海门户长期存在。《水浒传》作者对这一历史地理概念是很清楚的。
坎山旧称龛山,属于航坞山的支峰,因其形似龛而得名。该山清代以前一直在钱塘江南岸,2013年归属杭州市萧山区瓜沥镇,主峰海拔299米,比赭山高出一倍以上。《越绝书》卷八有云:“杭坞者,句践之航也。二百石长员卒七十人渡之,会夷。”可见春秋时期越国就在航坞山即龛山建有军事设施。民国三年《萧山县志》说:“吴越钱武肃王屯兵于此;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参将汤克宽大破倭寇于龛山;三十五年(1556)督臣胡宗宪又打败倭寇于此”。可见这里在历史上是个兵家必争之地没有问题。北宋开宝年间(968~975),这里设“龛山寨”,有军队镇守。当时龛山之北海拔31米的烟墩山还有烽火台,既是军事设施,也是航标。明代徐渭《龛山凯歌》其三说:“红油画戟碧山坳,金镞无光入土消。冷雨凄风秋几度,空谁拾得话今朝。”说明龛山和赭山的地理位置险要,属海防要塞和古垒战场,那是留下了许多军用遗址的。而宋朱继芳《钱塘江》又云:“潮来江水黑,日出海门红。两岸东西浙,千帆来去风”。这又是把赭山、龛山之间这海门作为吴越和两浙的分界坐标了。
本来山更高,当然更醒目,更适合做海门之名。但此山在江水南岸,征方腊的梁山好汉是先到北岸,按照先来后到的习惯,先提江北侧的地理标志很正常,所以吴用、阮小七就不用这座山来给海门命名。另外,从山名分析,不说“龛山门”符合梁山好汉的个性。所谓龛,是小阁或柜子,用来供奉神佛或藏经的。比如杜甫诗《石龛》:“驱车石龛下,仲冬见虹蜺。”苏轼散文《四菩萨阁记》:“长安有故藏经龛,唐明皇帝所建。”陆游诗《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神龛一炷香。”等等。梁山好汉此时虽已接受招安,正为国平叛,但吴用、阮小七等人并非完全失去了造反的血性,离经叛道之心犹存,这些原来在社会底层自由惯了的人哪愿意受“龛”的心理约束?当然对龛山之名有排斥感了。
赭山不一样,它长期在钱塘江水道的北侧,因土石呈赭色而得名。宋时,其周围是盐场和草地。南宋乾道四年(1168),宋孝宗赵昚在此射猎,开始有了“赭山十景”。明代又建了“河庄八景”。2009年8月,这里归属于萧山区南阳街道。赭山出产浮石,石质轻、松,入水必浮,是制作盆景、假山的好材料。山中还有陆家泉,在此海水经常光顾的当地,水味堪称难得优秀,因而远近闻名。赭山又名折山,这“折”虽似乎不太吉利,但与梁山好汉征方腊遭受挫折相契合。更何况这里还和皇家有过交集,有不沉的特产和优秀的泉水,因而南征方腊的吴用、阮小七自然更乐意先注意和接受它。综合以上情况可见,《水浒传》作者恐怕非常熟悉和了解钱塘江入海口的地理及人文资源。在钱塘江入海口那一系列纵向排列的小山头中,独青睐“赭山”,让人物两次提到“赭山门”是很符合情理的。
半墦山位于今杭州市萧山区闻堰街道和滨江区浦沿街道(上世纪90年代从萧山析出)交界处钱塘江边,占地仅约几百平方米,2014年毁于滨江区水利建设。其故址即今该水利设施南侧观景台,准确地理坐标为北纬30度8分35秒、东经120度8分45秒。但从“赭山门”到半墦山,直线距离在40千米以上,不了解钱塘江潮水的人可能会有疑惑:阮小七水性很好,怎么会被“漾”得那么远?这个描述是否合情理呢?
定植前首先应该做好土壤处理工作,结合种植地地势条件选择不同的整地方式。一般情况下,对于地势平坦的种植地采用全面整地模式,土壤深翻深度维持在35-50 cm,以打破犁底层为主。整地过程中还要把地间的杂草、根茬、石块全部清理出去。结合整地,还要做好基肥施入工作。果树定植前施肥主要以有机肥为主,化肥为辅,确保使用的有机肥完全腐熟,不要使用未腐熟的有机肥,避免导致致病菌引入果园。
所谓“漾”,有多种意思。其一是指荡漾,用以形容水面动荡。《论衡·书虚》有云:“其发海中之时,漾驰而已”。钱塘江潮水来袭,不可能只是水面动荡,所以是否可用另外一种含义,“漂浮”,也就是“氽”解?钱塘江水除了潮头如李白所说“涛似连山喷雪来”,潮头之后的水面实际上就如强烈涌动的海面。阮小七不可能始终身在潮头,所以用“漾”字来形容被江水冲动、在涌潮中漂浮其实是很形象很贴切的。钱塘江在萧山境内全部是感潮河段,闻堰到赭山的河段受潮汐影响是很大的。《萧山市志》第一册第三编《自然环境》第四章《水文》介绍钱塘江时这样说:
闻堰以下河段水位受潮汐影响很大,一日两潮,潮涨水高,潮落水低。海盐澉浦至萧山二十二工段,每潮进潮量约30亿立方米;潮速通常为5米/秒-7米/秒,最大13.68米/秒(1983年6月13日事务工段南);最高潮水位10.19米(1997年7月11日闻堰水文站),最低潮水位1.12米(1998年11月1日二十工段).洪水历年最高为10.19米(1997年7月11日闻堰水文站)。[5]
春秋时期,越王勾践与大夫计倪研究攻吴大计时说过:“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时,动作若惊骇,声音若雷霆。”[6]可见,钱塘江凶猛的涌潮至少在那时就有了。杭州湾湾口宽100千米,“赭山门”宽仅约5千米,到杭州六和塔时更只有1.5千米左右。巨大的喇叭口河形加上河底巨大的沙坎使河床隆起抬高,大量潮水在天体作用下涌进杭州湾后,横向因两岸急剧收缩而聚集潮能,纵向受河床上升的阻碍而推涌不停,终成惊心动魄、破坏力惊人的雄壮涌潮。钱塘江潮潮头高、流速快、冲力大,几十吨重的物体可以被轻易冲走,历史上钱塘江两岸因潮水肆虐而遭受的损失令人触目惊心。据《杭州年鉴(1994)·政法》记载:1993年10月3日(农历八月十八),萧山围垦大堤二十工段2号丁字坝上的部分观潮人群被潮水卷入江中。事后清点,有28人受伤,打捞起尸体57具!这还是钱塘江水道因解放后两岸围垦变窄、变弯而使潮水通行受阻、冲击力有所减弱后的情况。古代没有大规模围垦,钱江潮通行无阻时的威力更是无可怀疑。旧时当地居民水性极好却淹死江中的情况时有发生。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本地居民舍命搏财的“抢潮头鱼”文化渐渐消失,每年遭受潮难的大多是对潮水缺少足够认知的外地观潮游客了。
阮小七应该就是这种对钱塘江潮水缺少足够认知的人,不然,他和张横带水手出发时不会带上不识水性的侯健、段景住,导致这两人在船被大风打破后落水身亡。以钱塘江涌潮强大的威力,一般人被冲个几百米甚至几十米就可能被淹死,所以阮小七被潮水“漾”到四十千米之外还能找机会上岸,正反映出人物超强的水性。另一个水军头领张横被潮水冲到杭州九溪西侧五云山江段也是如此。当然,文学是允许夸张的,用张横、阮小七两水军头领的这番遭遇营造一点征方腊的悲壮气氛也是符合创作需要的。
钱塘江由富阳长岭头附近向东进入萧山,到闻堰街道的小砾山接纳浦阳江后北折,到杭州九溪后又折而向东。古代钱塘江走“赭山门”(即“南大门”)时,河道比现在走“北大门”弯曲得少。从杭州城南经过后,几乎是一路直行向东了,喇叭口越张越大,几无阻挡。所以,在强大的潮水冲击下,落水人确实难有上岸机会。潮水东来西走至九溪拐弯向南后,有一个调整,东岸流速略慢于西岸,西岸惊涛拍岸的烈度大于东岸,而半墦山正处在拐弯后的东岸流速减弱地段。潮水继续向南,两岸流速逐渐趋同。过了小砾山,因三江口水面突然变阔,原来两岸近距离约束和反射潮能的情况骤变,潮水威力大减,几乎再无滔天巨浪,只是水位提高,落水人上岸的机会可以增加。《水浒传》描写当时方腊占领着钱塘江北,钱塘江南岸尚属朝廷控制区域,为了安全,阮小七上岸的合理地点确实应该在九溪以上的江东岸。但是,在这两大转折之间十几千米的江东岸上,可作为地理标记的地方非只一个,《水浒传》作者又为什么一定要让阮小七“被潮直漾到半墦山”,而不是其他地方呢?
查《明清萧山县志》可知:萧山县西三十里有座山叫“半瓣山”或“半爿山”。《嘉靖萧山县志》第一卷地理志:“半瓣山,去县西三十里”[7]。《万历萧山县志》:“半瓣山。在县西三十里”[8]。到清代《康熙萧山县志》还是这样记载:“冠山之南曰干姜山。在县西三十五里。山北有泉冬夏不竭,清洁殊异。越王以之造姜,名曰干姜泉。泉之南曰黄山,曰半瓣山。在县西三十里”[9]。《乾隆萧山县志》:“半瓣山。《万历志》:县西三十里,《续志》:在黄山之南。或作半爿山”[10]。县西三十里,当然就在钱塘江边了。闻堰当地居民在解释这座山得名的由来时,通常说此山古代在江中,受江水浸泡,始终只露出半座山的形象。“墦”是“坟墓”的意思,萧山方言中,“墦”“瓣”“爿”音近,而以“墦”字更形象,所以《水浒传》作者把此山写做“半墦山”。
为细察问题,我们还要了解“半墦山”所处的江塘。据《萧山水利志》对江塘的介绍:“唐代中后期,西兴至冠山、半爿山江塘已初具规模。五代后梁开平四年(910)吴越王钱镠修筑西兴篓石塘。小砾山附近段初为湘湖湖堤,外御洪潮,内障蓄湖水,建于北宋政和二年(1112)”。这钱塘江南岸的江塘因位于萧绍平原西端而被称为西江塘。明嘉靖十八年(1539),“增培萧山傅家山至半爿山一段遭洪水溃毁的西江塘,计长20余里。”
把阮小七的上岸地点写得如此精细,不排除是为了吸引萧山读者和听众,特别是闻堰一带南北往来的人们。据《闻堰镇志》:“闻堰境内自宋代张氏率先迁据青山;元代,闻氏落户西江塘,形成闻堰村;继裴氏、孙氏、华氏、汪氏陆续迁居于此,形成裴家里、燕兜孙、潭头、汪家堰兜等村落。后来,随着西江塘由泥塘、柴塘逐渐建为石塘,运输业与商贸活动渐旺,经商人群集聚,明洪武年间(1368-1398),闻堰就成为萧绍地区东西南北货物交流的主要集散地。”[11]发达的水路运输,使闻堰有“活水码头”之称。因此,《水浒传》成书过程中,或者成书以后,闻堰一带的人流是可以给说书人带来利益的,讨好读者、听众的可能性不宜排除。另外,闻堰地处钱塘江、富春江、浦阳江三江交汇处,是萧绍平原交通杭州的咽喉,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唐宋元明清时均有屯兵防守,有过多起重大战事。如东汉建安元年(196),孙策领兵,用计取道渣浦(今闻堰潭头一带),袭击高迁屯,降会稽太守王朗。南朝宋泰始二年(466),明帝派武威将军吴喜平叛,在此有过大战。等等。这些地方历史背景多少也适合让征方腊的阮小七们“到此一游”。
如果让阮小七在潮水经过杭州城南后的第一个大拐弯即九溪附近上岸是不合理的。因为此地是方腊占领的地方,在被潮水折腾得精疲力尽的情况下,贸然上岸,容易被敌方抓住。小说描写后来阮小七是夜里看到城中火起,又听得连珠炮响,判断城内正在厮杀,才借助夜色掩护而过江进城,这就合理多了。而且潮水在拐弯时,北侧流速要大于南侧,九溪附近巨浪滔天,上岸困难极大。当然在潮水退后游泳去杭州时,发现张横在“五云山江里”是可以的。半墦山正处于钱塘江两个大幅度转弯的中间东岸,选择让阮小七在这个位置上岸,除了潮速的合理性外,对刻画阮小七这个人物形象其实是有利的。其一可表明潮水凶猛,营造逼真、悲壮的艺术氛围,二也显示人物的水性确实超群,被潮水冲漾40千米以上仍能生还。
鉴于当时已经有西江塘存在,而不管这西江塘是泥塘、柴塘还是石塘,在强大的潮水向上游冲击时,往往会向江塘冲起巨浪。即使人不在巨浪之中,快速奔腾向前的潮水也让落水者很难凭自己的体力抓住江塘上岸,因为泥塘、柴塘是没有方便落水者的大抓手的,即便石塘有小突起,也很难抓住。只有到了半墦山,潮水流速略有减缓,且落水者有机会被潮水冲上突出于江岸的山体,上岸可能才会增加。过了半墦山,这样的有利条件就不太有了。比如潭头、闻家堰、西汪桥、汪家堰、小砾山,江塘虽小有弯曲,但其实都很难抓住。唯一可以正面接受落水者的,只有小砾山西南侧江中的秤砣山了。秤砣山比半墦山还小,此地已经是三江口,江面大大变阔,潮水威力大减,再让阮小七上岸,就有损其英雄形象了。在潮水威力衰减的情况下,还要比在半墦山上岸多挣扎5千米以上,他梁山好汉出色的水性到哪里去了?抓不住半墦山这个机会,阮小七的智慧又到哪里去了?在小砾山、秤砣山上岸不合适,进入浦阳江或富春江再上岸就更不合适了。那不仅是潮水威力减小的问题,还影响小说后续的情节设计。这里离开杭州太远了,夜里杭州城内的起火和炮响可能不易感知到,阮小七进城的时机就编不圆了。
看来,《水浒传》作者不仅仅只是知道杭州与萧山之间的钱塘江有赭山门、半墦山这样的小地名,而且完全熟悉钱塘江的潮水、熟悉萧山的西江塘及萧山沿钱塘江一带具体的地理细节和历史文化。一句“进得赭山门,被潮直漾到半墦山”信手拈来,却完全符合从赭山到半墦山的具体水道情况,让萧山本地人也找不出什么破绽,真是神了!
查找历史地图,我们尚未发现有一幅是完整标注了《水浒传》中提到或“征方腊”部分提到的各大小地名的。从技术的角度看,现代化的精准绘图技术在古代——《水浒传》成书的过程中当然也还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推测《水浒传》作者是面对一幅和现代军用地图一样精细的江南地图或浙江地图来创作宋江征讨方腊中的浙江地理,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当然,作者见过一些更小范围的古代地图的可能性不宜完全排除。那么,作者可能是根据更小范围的地图拼接而形成小说中征方腊地图的吗?我们试以《水浒传》中的半墦山为例,用《两宋萧山渔浦考》中收录的部分历史地图推究一下。
在光绪二十年《浙江全省舆图并水陆道里记·萧山县五里方图右》[12]中可以看到“半爿山”,也就是《水浒传》中的半墦山。尽管此图已经晚于《水浒传》成书几百年,但我们从此图中也只能知道该山如下情况:在钱塘江两大转折间的东岸,潭头坝以北,紫红岭的西南方向,萧山湘湖的西北方向,其南北两侧都与西江塘紧紧相连,或者说西江塘和此山连成一体。山体基本圆形,和萧山湘湖中“压乌山”(今常写成“压湖山”)和定山差不多大小。但实际上该山比定山要小好多,也就是说该图和现在的Google Earth卫星图相比有很大的误差。至于和这座山连成一体的西江塘,只能看出一条线,潭头坝以南的江塘和以北的江塘不一样,江塘细部结构怎样,不得而知。江潮如何,更不得而知。
而在民国十九年浙江省陆地测量局《萧山地图》[13]中,手绘的各山体方位比光绪二十年的地图精确多了,但“半爿山”三字根本就没有,“潭头坝”的位置成了“潭头”,其北新标出“燕兜村”(即今燕斗孙村)。再沿江岸往北,可见江岸线出现一条半弧形,不知何故,只有熟悉当地的人才知道这里应该就是半爿山地面。由此也可见,此时半爿山的重要性已经被人们忽视了,或者说半爿山已经不再是人们熟悉的地理标记了。
找到乾隆年间的《钱塘江沿岸图》[14](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则可发现该图比光绪年间的图还要简单:钱塘江东岸大拐弯处,有“半边山”,应该就是我们理解的半爿山——《水浒传》中的半墦山。我们只能知道其向南沿江有闻家堰(即今杭州市萧山区闻堰街道),向东沿江有西兴关(即今杭州市滨江区西兴街道)。半爿山是做为一个重要地理标记的,西兴关、半边山、闻家堰三地都在钱塘江边,筑有江塘,过闻家堰以后,钱塘江之上游是富阳江(即今富春江)。如此而已。
在《四库全书》本《海塘录·江塘图》[15](清翟均廉)中,准确度就更低了:钱塘江东、南岸有江塘,但“半爿山”三字标在群山之上,离江塘远得很。江塘之上也有山,但似乎就是一座石头山,上有大树,未标名字,山体也看不出是否圆形。也许,那时候半爿山就是许多座山头的总称?
在清乾隆间刻本《乾隆敕修两浙盐法志·西兴场图》[16]和清嘉庆间刻本《嘉庆钦定重修两浙盐法志·钱清场图》[17]中,半爿山均赫然在目。两图均标明半爿山大致在西兴关西南方向钱塘江边江塘之内,但占地面积很大。《西兴场图》中,它几乎是萧山县城的四分之一大;《钱清场图》中,它几乎是萧山县城的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大。这当然都与实际情况相差甚远,原因恐怕是古人没有比例尺的概念。
从这几幅清代以来有关半爿山的地图比较不难发现,限于技术条件,古人所绘地图——哪怕范围不大的地图——越古老则准确度越低。可推知,《水浒传》成书过程中作者能见到的标有半爿山的地图更大可能是比这几幅地图还要粗疏,至少不会更加精细到哪里去。《水浒传》应该不太可能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如果其作者是利用他的职业身份(比如某个小官)看到某地的地图,然后照地图来描述宋江征方腊的地理描述,那将会错谬百出,不可能达到现在《水浒传》中的精细和恰当程度,至少从“半墦山”看就是如此。因为,不同历史时期的地图信息有差异,虽有半墦山的大致位置,但不反映江潮的具体情况,也不反映江塘细部结构。虽只“进得赭山门,被潮直漾到半墦山”一句话,但如不熟悉了解江潮、江塘特点者是不敢写这句话的,因为万一写错,杭州萧山一带的读者、听众可不买账。我们尚未看到哪位《水浒传》成书之前的古人有文字描述说谁谁谁被钱塘江潮水冲漾,从赭山门一直到了半墦山,因此暂时只能把《水浒传》的这句话看成最早。也就是说,施耐庵们应该对长江以南、浙江范围、特别是杭州及其周边萧山等地有直接、具体、细节性的感性认知,很可能在杭州及其周边一带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有这样,作者头脑中积累了丰富、精细的地理信息和地方历史文化信息,他才可能如此准确、恰当地运用繁多的浙江大小地名而不出错,并且达到信手拈来又贴合无比的程度,即使情节完全属于编造。
顺便说一下,《水浒传》当然不是地理教科书,作者可以按照自己的理念对地名适当改造,以符合文学需要。但其北方地名经常用错,是否出于作者故意?从主观避祸的角度看似乎有一定道理,但《水浒传》毕竟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而不是神魔、志怪小说,而且要让说书人到处去讲说的,这就决定了作者主观上不可能随便乱写乱用地名,而要考虑到读者、听众的接受。小说在民间有一个长期酝酿演进的过程,这么多街谈巷语乃至书会才人的参与只会让小说中的地名运用来得越来越正确,因为后人是可以改正前人错误的。说书人到处讲说《水浒传》也许要避祸,但听书人可不管这些,他们很难接受说书人说错的。所以乱说地名不但会使逼真的艺术氛围打折扣,还会导致说书人生意惨淡。这一点作者不可不察。当然,如果绝大多数听书人是南方人,对北方地理不熟悉,也就能让说书人对北方地理的错误蒙混过关了。值得一提的是,准确使用杭州及其周边一带的地名,在营造逼真氛围的同时,也能让身处杭州及其周边一带的听众很有亲切感,能勾起他们记忆中家乡(熟悉)的地理信息并与小说对照,在核对地理信息的无误中获得“梁山好汉到过我家乡(我去过的地方)”的共鸣和快感,从而增进听说《水浒传》的兴趣。这也就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作者为什么在杭州战役、征方腊部分要使用那么多真实的地名了。当然,古代文盲多,有的地名又没有固定写法,读者、听众只要听看起来觉得没有大问题,那也是不介意的。看来,《水浒传》最后写定的那个作者是个南方人、是杭州及其周围一带的人;或者说在小说成书的过程中,有个非常熟悉杭州及其周边一带的人参与了创作,这种可能性确实是非常大的。
当然,本文只是考察了《水浒传》中从“赭山门”到“半墦山”的历史地理和历史文化细节情况,限于篇幅,没有对小说中所有的浙江地名一一仔细过滤,或许有“孤证”之缺;“瞎猫碰到死老鼠”的可能性也没有被论证排除。但是,结合马成生先生等对《水浒传》地理描述的论述,本文做点补充,为寻找《水浒传》作者及其人生经历提供有益的参考线索,这或许还是可以的。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