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帆
(烟台职业学院,山东 烟台 264670)
新时期思想解放的潮流使文坛重新焕发了活力,高扬着“回归文学本身”的旗帜,转向了对文学自身规律和审美原则的探寻。在对西方现代派的质疑声中,寻根文学思潮带着浓厚的“回归”诉求掀起了浩大的声势。不同于以往的控诉历史的伤痕文学,寻根思潮以重寻民族文化之根为宣言,构建了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乌托邦。纵观寻根文学思潮的涌起和落潮,无法否认其宏大的文化宣言并未实现。但是,寻根文学思潮对一元现实主义“反映论”的突破和吸纳西方现代主义技法并将其与中国本土创作经验结合产生的累累成果呼应了新时期文学的变革。寻根文学无意间完成的话语革命奠定了其在文学史上的关键地位,它将新时期文学创作由当下社会话语的束缚中释放出来而投向了更广阔的历史与文化话语。我们不难发现,寻根思潮与之后的先锋思潮、“新历史小说”有血脉承续关系,对寻根文学思潮的梳理和重估对我们理解中国当代文学具有深刻的意义。
20世纪80年代独特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使大量的西方文艺思想,尤其是西方现代主义文艺理论和创作成果涌入中国,让过去长期处于封闭的文化环境中的知识分子在迫切地泛揽异域文化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深切的焦虑。现代派文学的论争与“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依旧暗含着文学与政治关系的较量,宽松的文化环境与“异质”文学的缺席为寻根文学思潮提供了生发的沃土。“世界”在中国文学中的重现让20世纪80年代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在审视自我的同时开始陷入了深切的自我匮乏和焦虑中。在启蒙主义和责任意识的双重影响下,他们开始自觉地重寻民族文化的精髓,肩负起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责任。正如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所言:“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1]他们希望借助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德资源与生命力量重铸中国现代文化,同时新的文学研究方法也让中国知识分子迫切地希望藉由观照中国传统文化确立自己的价值,帮助中国文学完成困境中的突围,走向“世界”获得认同。
当代中国文学面临的不仅是外界影响下的焦虑,更面临着国内文化浩劫后的焦土与废墟。“文革”后的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虽然解禁了人性和人情,将探寻投射到对劫难缘由的追问与对现实社会问题的痛定反思,但是却依旧无法真正摆脱意识形态的桎梏走入更广阔的的空间。社会生活的单调枯燥让文学迫切地期待新鲜的文化带来别样的刺激,杨炼、江河等在诗歌领域掀起的诗歌文化运动,以及贾平凹、汪曾祺、邓友梅等“风俗文化”小说的创作让文学越过狭窄沉闷的现实社会空间而展示出广阔的历史文化空间,这对韩少功、李杭育等寻根文学先驱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奏响了文化寻根的序章。
同时,中国知识分子希望藉由传统文化复兴中国当代文学的乐观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取得的成就也大有关联。正如陈思和所言:“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关于印第安文化的阐扬,对中国青年作家是有启发的,那些作家都不是西方典型的现代主义作家,而是‘土著’,但在他们表现他们所生活于期间的民族文化特征与民族审美方式时,又分明渗透了现代精神意识,这无疑为主张‘文化’寻根的作家提供了现成的经验。马尔克斯的获奖,毋庸讳言是对雄心勃勃的中国年轻作家的一种强刺激。”[2]随着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同属第三世界国家的作家在世界文学版图中标识自己的印记,其中弥漫的文化“后殖民主义”时代虚幻的平等文化氛围,“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通过现代主义手法表现本民族独特的文化资源的经验模式,无疑让具有相似历史的中国知识分子深切地确信一个事实——拉美作家的成功经验具备可以移置到中国的“文化土壤”中的巨大潜力。寻根文学思潮正是在民族文化陷入困境的时代背景下以及在中国知识分子想推动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热切渴望中生发出来。这种功利性的目的与他们所选取的传统文学之间的巨大矛盾,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寻根文学思潮与其原始初衷的悖离,后来的寻根文学作家在创作中表现出的对传统文化爱憎交织的复杂情感更是对此加以了确证。
寻根文学在经历了文化诗歌运动和“风俗小说”的积累后进入了自觉“寻根”的创作,文学之上的文化成为了寻根作家们执着追寻的所在。阿城在《又是一些话》中做出的发言能够集中代表这时期寻根文学作家的普遍思想:“中国的小说,若想与世界文化进行对话,非能体现自己的文化不可,光有社会主题的深刻是远远不够的……不关联文化的文学,文字而已,社会学材料而已。”[3]但是,寻根文学虽然都希望藉由寻找中国传统文化之“根”重塑中国当代文化,然而其内部却呈现了挖掘传统文化并加以重新感知和反思传统文化在当代文化心理中的残余的两种类型。
民间文化积淀着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印记,自然地成为寻根文学作家挖掘的重要空间。陈思和在《当代文学中的文化寻根意识》中曾指出:“商州之于贾平凹,六盘山之于张承志,湘西之于韩少功,都形成一种鱼水关系。”[4]寻根作家们积极地从不同地域的文化中汲取原始色彩的民间文化,以审美和艺术性的观照重新审视传统文化,尤其是对其中具有神秘文化色彩的部分加以感知。韩少功的《爸爸爸》是该类型的突出代表,故事所处的历史时间和地点都是模糊的,但是却明显地具有原始感与巫楚文化色彩。鸡头寨那晦暗莫名的村志就是中国蓄积千年的沉重历史。 “丙崽”作为集中塑造的具有“原型”意义的人物,更是原始混沌性的表征。生来白痴的他嘴里反复嘀咕的“爸爸爸”和“X妈妈”意味不明但却隐含着道家的生命伦理。鸡头寨与另一部落发生冲突之际,丙崽的这两句意味不明的嘀咕竟然成为村民占卜吉凶的卦象,最终导致了鸡头寨在争斗中死伤惨重。《爸爸爸》仅仅营造了原始的氛围,表现了充满蒙昧色彩的原始崇拜,然而其指向却并非真正的中华传统文化的某些特定道德资源或者生命哲学。同样的冯骥才的《神鞭》等具体的民间故事也仅止于表现传统文化的典型表征,并未提供可供发扬的传统文化资源,仅具有民间风俗展示的意义而缺乏深层的文化内涵。
寻根文学思潮理论先行的“观念性”创作提供了“重塑民族文化的根”的宣言,但是具体的创作成果却没有达成重建中国文化的使命。“丙崽”和“傻二”们不仅未能显示寻“根”对重铸民族文化的价值和启蒙的作用,反而显示了传统文化民族性中的落后性。寻根作家们似乎也意识到了他们寻到的“根”的局限,同时又无法真正地从中提取精神性的思想资源,于是寻根作家的创作开始呈现向审美层面的集体转移。虽然寻根文学并没完成其“重塑民族文化的根”的初始愿望与理论期待,但是寻根文学对于历史的追溯和对文学之上的文化命题的思考却为当代文学打开了广袤的历史文化空间,让“民间”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中重现光彩,折射出了抗拒现代理性文明的浪漫主义色彩。
不同于五四时期以鲁迅为代表的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寻根文学思潮在对传统文化的现代反思中显示出了爱憎交织的复杂情感和文化批判的辩证立场。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等都在展示淳朴民风的同时也反映出传统文化因循守旧,与现代文明不能相融的一面。漂泊在无鱼的水面上的“最后一个渔佬”不仅象征着遭受现代文明的冲击而“无法上岸”只能悬置的传统文化,更隐喻着作家们对“寻根”的迷思。阿城的《棋王》在反思传统文化现代价值中最有代表性,王一生身上兼具道家老庄和禅宗文化烙印,他以看似柔弱无争、淡泊处世的态度化解现实物质生活的艰难,将外界的精神纷扰拒之于外,即使身处斗争纷杂的“风暴眼”却依然保持着自己健全完整的人格。王一生以道家超然处事的态度,在困厄的物质生活和压抑的时代氛围中活出了个体“自在无拘”的生命状态。“下棋”更是让王一生抵达了与冥冥“大道”相通的超凡绝俗的境界。在阿城笔下,民族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重焕生机,真正地传递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和“根”性。但是这种文化之“根”似乎又带着太多放任自流的“无为”特征,无法承担寻“根”思潮以传统文化实现再启蒙目的的历史任务。
无论是追溯传统文化抑或是对传统文化进行现代思考,寻根作家越是寻找民族文化之“根”,越是能觉察出传统文化自身包含的两面性。李杭育在《理一理我们的“根”》中曾言:“中国的文学传统并不很好。”[5]寻根文学思潮中始终贯穿着的是对文化和民族生存问题的思考,这一向度的开凿无疑是对“五四”时期文化批判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中在工业文明的浪潮席卷下无力保持原有生存状态的福奎、《沙灶遗风》中执着于画屋选择躺在家装病却最终拗不过儿子的耀鑫老爹,扎西达娃《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对现代机械——拖拉机深感兴趣,却不幸被拖拉机的钢带误伤致死的塔贝,都深刻地揭示了传统文明与现代世界隔离的现实。寻根作家在寻“根”的同时也在自我质疑和否定,体认到“重塑民族文化之根”的虚幻的乌托邦性质。
寻根文学思潮内在的矛盾性注定了它无法实现自己的初始目的,传统文化断裂的现实已注定了寻根作家们追寻文化之“根”的努力必然失落的结局。寻根思潮的初始目的在创作实践中不断失落,《爸爸爸》《小鲍庄》中传统文化以混沌的状态呈现,顽强的生命力既是文化韧性的表现反之也是其愚蒙难消的象征。“丙崽”们和“捞渣”们让我们不得不反思:我们在创作中所寻找的文化是如此的原始,其与现代文化语境之间格格不入,我们如何藉此完成新的启蒙重任?如何将其与现代主义技法融合并将其推向世界?而《棋王》对物质生活标准的放弃和充满形而上的哲学色彩的精神自足无疑更暴露了古老文化的现实虚幻性与脆弱性。他们对古老文化价值的有意表现只有在审美层面与精神价值层面才能获得肯定,无法真正将其与现实接壤。此外,寻根文学思潮在缘起之际,韩少功、李杭育、郑万隆等先行者对文化之“根”的探寻的渴望是一致的,但是具体怎样的“根”才是真正的民族文化精髓,具体怎样寻找“根”并将其发扬的问题始终未能得到重视与深入探讨。理论建构的匮乏导致了寻根文学作家在创作中各自拘囿于自己的领地中创作,无法真正贯彻寻“根”的目的并产生预期的效果。
但是,我们不可否认的是,寻根文学思潮带来的现代主义技法与本土文学经验的糅合虽然没有实现思潮涌起之初的宣言,却极大地拓宽了当代文学的话语空间,为此后文学思潮的汹涌提供了必要条件。张清华在《历史神话的悖论和话语革命的开端——重评寻根文学思潮》中曾言:“一个政治中心主义、意识形态中心主义的社会话语时代已经永远结束了,一个开放的、自由的、现实与历史互补、真实与虚构交错、神话与本体互现的话语时代早已来临,在这个意义深远的革命性进程中,寻根文学运动是历史所选择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方式和途径。”[6]寻根文学思潮结束了以意识形态为主导的社会话语时代,生成的自由开放的话语空间为后来的新潮小说、新历史小说的产生奠定了基础,寻根文学创作中通过现代主义技法虚构和回溯历史,生成文学新范式的潜力埋藏于创作之间。如将传统现实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融合传达个体历史体验的莫言,将文化回溯中的现代主义技法加以开掘和实践的马原等。
在寻根文学落潮期最能显示寻根文学转变的是莫言“红高粱家族”系列小说的创作。一方面莫言确实借“红高粱”的文化意象和余占鳌、九儿纠葛的性爱、斗生战死的生命轨迹传递出的生命热力与原始血性传承了部分寻根文学思潮的启蒙责任与原始目的,但是他同时也认识到了传统文化进步与落后的两面的不可分割性,于是用纯粹的审美眼光对其加以审视。正如余占鳌既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头子,也是打杀日本鬼子的有血有肉的民族英雄,无法以简单的二元论“善/恶”对其加以定性,在他复杂多变的面目下原始的激情和美感从纸面喷涌而出。而将红高粱酒变得甘醇的“尿”更是传统文化兼具“污糟”与“神奇”之两面性的集中文化象征物。且文本中高密东北乡诸多荒诞离奇又瑰丽神秘的民俗,离经叛道又动人心魄的情爱纠缠更是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的文化空间和审美景观,再次翻搅起了不同于乡土文学流脉的泥土的腥鲜味。
此外,就寻根文学思潮自身而言,超越了文学之上的文化视角的引入更使寻根思潮的文学创作摆脱了长期以来的主流话语的规制,为文学创作开辟了更为广袤的自由空间。寻根作家们对断裂的传统文化的重续并不是盲目的,他们观照传统文化时持有的立场是辩证的,其间渗透着的具有强烈主体意识的对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之间裂隙的焦虑。这一从现代民族立场对本位文化的重新阐释暗含着寻根文学作家们实现传统文化现代转化的努力,他们深刻地感知到了近代思想裂变造成的文化板块的支离,并力图接续遗失的文化之“根”。但是,正如季红真评论寻根文学时所言:“‘文化寻根’思潮的真正作用,不在文化价值抉择方面的科学与否,而是在文学自身的观念蜕变和风格更新。”[7]
从“寻根”思潮及其创作参与者的原始目的而言,寻根文学或许并未从滞重的文化传统中提炼出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可激发起民族血性的理想之“根”。但“寻根”思潮在无意识间达成的对无关现实、无关政治的审美的开掘转变了以往以政治功利性为目的的文学追求,新的创作风格、叙事模式的生成和现代派技法的应用不仅使当代文学开始向纯文学的传统回归,且使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联系得到的加强。从这个层面来看,“寻根”思潮在文化意义层面的失落反而促成其掀起话语革命的浪潮,孕育了另一场文化思潮的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