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婷婷
李 沛
朱建宁*
“在田野者谓之村”,乡村园林系营建于乡村田野间的园林。《园冶·相地》中列举“山林地、城市地、村庄地、郊野地、傍宅地、江湖地”6类园林选址地,其中大部分的区域都可视为乡村区域[1],其园林的营建与周边田野、桑麻、竹篱、山水等乡村景观融为一体,呈现一派乡野田园韵味。不同于城市山林追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艺术境界,乡村园林更加强调“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的质朴、纯粹,成为山水田园爱好者避世隐居、兼修耕读的绝佳场所。
植景是指以植物要素为主营造的景观,设计者借由植物的物理特征和象征意蕴传达审美情趣与精神情感,引发游赏者的共鸣,及对园林意境
的体验感知。在乡村园林中,植物景观的营造是突显乡野氛围、传达隐耕审美趣味的重要途径,也是解读、识别乡村园林的重要依据。从这个层面上看,乡村园林与其说是从地缘上划分的园林类型,不如说是从审美意象上的划分更为贴切。
众所周知,散布在徽州六邑的古代园林是乡村园林的典范。徽州的大好山水自古以来便是吸引外来者隐居避世的理想家园,加上徽商的发展带来经济的繁荣,商人纷纷回乡建房、构园[2],大量私家园林、书院园林和村落公共园林散布于山野村郊,总量很多,但遗存较少,很难窥见其历史原貌。就目前对于徽州园林的研究来看,主要聚焦于村落环境、水口园林、书院园林以及徽派建筑等,较少涉及园林植景,尤其缺少对反映乡村园林类型下植景的营建研究。纵观古典园林研究历程,古代园林文献尤其园记文献是再现园林植景风貌的重要依据。
因此,本文选取宋至明清时期徽州六邑的15座私家园林,围绕园记文献中植物的相关描述,对植物种类、种植方式进行系统整理,归纳乡村园林的植景类型,并总结其营造特征,以管窥“乡村园林”植景营造的意匠。
徽州向号“八分半山一分水,半分农田和庄园”,道出了古徽州地区群峰参天、山丘屏列、岭谷交错、溪水环绕的自然景观特征以及人多地少、园林繁盛的人文景观特征。
古徽州位于中国原始江南古陆地带的丘陵山地,境内地形变化丰富,有黄山、白际山脉、障山、牯牛降、齐云山等数座山峰,又有新安江、衢江等溪流环绕,犹如一幅风景优美的画卷;加上气候温和、四季分明,适宜多种林木、果树及农作物生长,为造园提供了优越的自然条件(图1、2)。
图1 明代徽州府版图(引自《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七册)图2 徽州地形图(作者绘)
移民效应——山环水绕的地理空间使得徽州成为避世隐居的理想之地,北方诸多士家大族的迁入带来人口、经济、文化、技术等多方面的碰撞与融合,徽州得到长足进步[3],为园林的兴造奠定了坚实基础。
徽商兴盛——宋朝,都城南迁临安,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相应南移,给徽州地区的经济发展带来契机,徽商正式登上历史舞台。随着徽商的日益壮大,一方面积累了大量的资本,为园林的发展储备了物质基础,另一方面徽商在走南闯北的贸易往来中与外界交流频繁,其中也包含造园艺术的学习和审美趣味的培养,为徽州造园积累了理论与实践经验。
程朱理学——徽州是程朱理学的发祥地[3],经济的发展促进了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徽州地区以重德重能为传统,十分重视教育事业,强调以耕读传家[4],且耕且读的生活方式以及不断提升的文化素养给徽州以商人为主要群体的造园活动注入了文人气质与审美韵味。
徽州地区的园林大致经历了魏晋萌芽、唐宋发展、明清鼎盛至清末逐渐衰落的发展过程,在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与经济文化繁荣的人文环境下创造了独具特色的徽州乡村园林艺术。根据相关史料的研究整理,现将宋至清时期较有代表性的乡村园林整理如表1和图3。
从表1可知,徽州地区的乡村园林多集中在歙县与休宁县。从地缘上看,歙县与休宁县位于整个徽州丘陵地带的中心区域,包含了大部分平原,适宜居住与耕作;从构园要素上看,地貌、水资源丰富,适宜农田耕作,具备了构建乡村园林的环境;从经济上看,新安江是徽商得以发展的重要条件,而徽商是徽州乡村园林的主要建造群体,位于新安江发源地的歙县与休宁地具有先在优势。
对各类历史文献记载进行的粗略统计,发现徽州地区私家园林自宋代开始出现,至明清达到鼎盛,共计不下百处,还有不曾记录在册的宅院等,徽州造园之兴盛可以想象。加上徽州地区文化教育事业的发达,园林的文人气质浓厚,留存较多园记文献,且记载了较为详细的植物景观。因此,根据上述园林名录表中列出的相关文献,对古徽州传统乡村园林中主要植物种类做框架性研究。
根据资料整理共获得15个园林的园记、诗文,并将其中关于植物的相关记载整理如表2。
表2所列植物种类直接来源于史料文献的记载,由于文献的时间跨度较大,植物表述存在差异,为了较为准确地反映植物信息以及下文植景特征总结的需求,故将表中的植物种类进行现代语汇的转译,整理如表3。
结合表2与表3,总体来看,乡村园林中的植物种类较为丰富,大多数属于徽州地区的乡土物种,地域性特征显著。其中,据表2显示,竹的出现次数较多,几乎每个园亭皆有对竹的记载,且种类丰富,可谓是乡村园林中必不可少的造园要素之一。《园冶》村庄地篇记“高卑无论,栽竹相宜”[9],竹的不同种植形式是乡村园林植景的一大特点。其次,竹、松、柏、梅、桂、菊、荷等地方传统物种的大量使用,一方面表现出乡村园林在植景方面注重“天人合一”“就景利用,因地制宜”的造园理念,另一方面也旨在通过植景烘托隐逸、高洁等象征寓意,传达园主退隐山林、淡泊明志的心理。苏东坡言“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图3 园林位置示意图(根据园记文献描述大致示意)(作者绘)
桑、枣、李、桃、杏等果树与农作物的大量运用是田野村居意向的最直观表达。“冬仰其花,夏休其阴,渴想其味,不施栋宇,而梅之美具得之……种桃李卢桔杨梅之属,迟之数年,可以馈宾客及邻里”①。果树与农作物一方面具有一定的观赏性,同时其果实满足了生活食用之便,是自给自足的乡村生活的写照。
花卉种类也非常之多,其中菊、牡丹、芍药最为常见。花卉的使用也充满了象征韵味,在文人园林中较为普遍,本身不足为奇,但牡丹是象征富贵的花,这与徽州地区商贾发达有直接的联系。此外,园记中提到多种草本植物系乡野田间常见的杂草野花,体现了乡村园林较为朴素旷野的植景风格。
在“以拙朴显雅意”[10]的理念引导下,乡村园林凭借树林、围圃、环篱、蓄沼等方式进行植物种植,形成林、田、沼3类主要植景景象,营造出园内可观花、休阴、食果、农桑,园外可见平畴、旷野、阡陌、屋舍的乡野田园景观。
图4 林景意向示意图(作者绘)
林景是指连片的植物景观,通过单种群植或多种混植的方式再现乡野山林植物繁茂的景象。根据文献统计,林景是徽州地区乡村园林植物造景的基调,常见“滨水多梅竹、多海棠、丛桂、梅百株、多灌木阴、种竹高大而多、四周环植榆柳桃李梅千百本、桃李春花万树”等描述。其中,竹林景、果林景是徽州乡村园林较为常见的林景景象(图4)。
竹林景常位于水边或作为边界、楼亭背景,强调以自然之态生长,不加干扰修饰,营造“苍翠檀栾,映带绮疏”的景观效果。园记中记载园主或夹池修竹,倚竹而临,设石几少憩;或编竹为藩,与外互通,不锁门不守护;或蔽牖布竹,密不受日月,与清凉相伴。可见竹的群植形式比较多样,包括片植形成竹林、竹畴,保留生产功能的同时自成一景;环植作竹篱,弱化园林的边界感。
果林景以桃、李、桑、梅、橘描述最多。桃、梅多夹径分布或植于入口处,大有桃源佳境之意韵。桃花是对美好生活的象征,而梅花则寓意坚韧、高洁,是文人园林中常见的树种。果林景也常见多种果树混植的方式,如奕园中植“橼、橙、柑、橘”;竹洲吴氏园亭中“种桃李卢桔杨梅”;遂园中“卢橘丛桂,间植道旁”等,春夏可观花,秋冬可采果,从字里行间便可联想丰收硕果的景象。
表1 古徽州传统乡村园林名录表
乡村园林中林景作为植物造景的基调,除了园主造园理念的影响外,很大程度上在于乡村园林本身具备营造林景的条件。一方面乡村、山野环境多林景,进行林景营造更能融园于场地,实现园主对隐的追求;另一方面,现状有大片的林地或园林本身作为山林景的一部分,具备营造林景的特质。《雅园记》中载“绝壁有松百章,斧斤终古所不及。……堂后由东而西,山如堵墙,有竹万个……穿竹而上, 石径磐纤错缪”②,描绘了季园与周围环境相融相成的画面。此时的园林是万竹丛中的一方草堂、几处石台也未为不可。从这一点上看,乡村园林突破了对传统园林作为封闭空间的认识。
图5 《奕园记》田景意向示意图(作者绘)
图6 《荪园记》沼景意向示意图(作者绘)
田景指以田、圃、畴、畦等农田形式或植蔬、葵、麦、稻等兼具生产与观赏性农耕作物营造的景观。因此,田景生境包含2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指以方畴片植形式种植草本植物形成的花田植景,一是指生产性植物混植形成的农田植景,如《遂园记》③中“菊圃”、《荪园记》④中“葵圃”、《奕园记》⑤中“菜畦”等都属于田景生境(图5)。
根据园记描述,花田植景常见菊、牡丹、葵、兰等,以单种片植或多种混植为主,植于水边、州渚或小径两侧。与水搭配,一方面增加了水面视野的开阔性,另一方面,水中倒影也扩大了花田植景的视觉效果,两相皆宜。植于小径两侧,与林景搭配,更能体现植物繁茂的景象。除此外,园记中也有筑台种芍药、牡丹的描述,园主通过方台进行围合,种芍药、牡丹百棵,花开时灿若披锦,还有不同种类花色的区分。农田植景以四时之蔬、枸杞、荆芥混植为主,以供园主体验农耕闲居之乐。
此外,除了园内田景的描述,园记中关于田景的大量篇幅都将视线引向园外,《雅园记》道“左右亩钟之田,沟媵刻镂,粳稻禾罢上风吹之,五里闻香”②。《荪园记》描述“登楼则见平畴旷野,阡陌纵横,烟树室庐,杂沓豆桃,麦蹊错出,时青时黄,时红瘦时绿肥,五禾具备”。园主一方面在园内通过植景营造田园野趣,一方面通过设置亭台楼栏或借助地势巧妙地将园外田园农舍借景入园,园内园外无论在景致还是视线上都融为一体,形成视野开阔、疏朗豁达的植景景象。正如吴儆在《竹洲记》中发出“心目具豁”的感叹。
沼指天然的水池,积水的洼地。沼景系指在池沼中营造的植物景观。“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徽州,村落选址向来有“未看山,先看水,有山无水休寻地”的说法,也因此孕育出了“窗外青山槛外水,山山水水皆入宅”的美好景象,一分水得到十分用[11]。而位于徽州地区的园林自然更加注重水景的利用,所谓“得水为上,居无绝溪”,园主人因地制宜、引水入园、蓄水为池、养鱼种荷、深浅相宜,营造出具有江村水田特色的池沼生境景观(图6)。
所谓水田特色的池沼生境一方面是指水生植物的种类偏向生产性,如莲藕、菱芡、苹蓼、茭白等;一方面种植的方式偏向粗放型,多以混植、杂植为主。
其中,莲的种植较为普遍,几乎园园皆有,且以大面积丛植为主,营造“一池芙蕖千茎”之景。尽管种植面积大,但池面仍留有水面空间。《遂园记》中描述“不尽池者三分之二,树夫容(芙蓉)”。池边花卉铺地,点缀石或亭或台或栏或槛,倚水而立,留出的水面可见倒影参差,游鱼嬉戏,有“濠梁”⑥之趣。《荪园记》中“深水种鱼,浅水种莲”记载了园主对池沼生境有简单的分区,一方面注重植物生长习性,一方面兼顾“忌荷叶满池,不见水色”[12]的造景理法。其中“种鱼”的说法也呼应了园记中关于“以钓以牧、鲜取于池”⑦的描述,池沼中的鱼不仅做观赏用,也作食用,完全体现了乡村生活中自给自足的状态。
菱芡、苹蓼、茭白等植物以杂植为主,苹、蓼等皆属浅水中生长的草本植物,常见于江南水乡田间。菱角、芡实、茭白都是可以食用的水生蔬菜,混植于水中,自由生长,形成“藻芹苹蓼,翠粲布写”之景象。
“寄情于景,情景交融”是意境美所传达的艺术体验,也是中国传统园林的典型特征[13]。在“立象以尽意”的传统思维下,乡村园林通过植景营造,不仅构建了一个充满田园诗意的理想居所,更加蕴含着丰富的造园文化和审美意趣。
徽州地区传统的乡村园林数量众多,造园主身份各异,有卸甲归田的官员,有富甲一方的巨贾,也有喜好山水的文人,造园立意各有不同,然而在植景营造上表现出的对世外桃源、诗意村居的画境追求却如出一辙。一方面,乡村园林将林、田景象作为植景基调,园主通过现状林景的保留和园内林景的营造以及栽花种草、杂莳蔬蓏的田景营造,使园林成为山林田间的一处天然存在。另一方面,以较为粗放的方式进行植物种植,不加修剪干扰,追求天然野趣。在植物种类的选择上,梅枣李栗、桃李栌橘、芋姜笋芹等瓜果蔬菜形成了特色鲜明的田园景意。诗意的田园画境与城市山林形成鲜明对比,充分体现了园主人追求朴素、简雅的田园审美意趣。
表2 古籍文献中记载的乡村园林植物
表3 植物种类汇总表
声境是指声音和由声音产生的视觉联想共同构成的三维体验环境,通过声音加强视觉感受,从而引起情感的共鸣,达到增强意境营造的效果。园记文献中多处提到植景声境的描述,尤以竹声最为突出。一方面种竹营造桑竹成林的景观意向;另一方面,竹是高洁脱俗的象征,通过竹声反衬乡村园林“无声色狗马之娱,无市井猥鄙邪赢蚩眩之务”的闲适与乐豁。《奕园记》中描写“竹千个,作球琳琅开色,风至,其声亦如之。楼故无名,余名之曰‘孚尹’”。植物声境具有扩大空间体验,增强视觉景观享受的作用,游观者置身于竹林山野,全然被琳琅喈喈的声境所感染,充分感受乡野村居生活的与世无争。
耕读文化作为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崇尚以半耕半读为理想的生活方式,这一理念影响了世人对于乡村田园生活的向往和耕读传家的价值取向,相应地影响了乡村园林以耕读为乐的植景营造。一方面,乡村园林中通过农耕作物的栽植以满足园主人“以钓以牧,以耕以稼,以薪以蒸,以筏溯沿”②的农居劳作之乐,“谷取之廪,酒取之酿,鲜取之池,食品取所树畜”②的自给自足之乐;另一方面,园主的文人气质促使在植景营造上多选择梅、竹、菊、荷等寓意高洁、清雅的植物种类,为“以论文说诗,以壶矢、棋局、击磬、弹琴、奏笛、弄箫”②的读书之乐营造氛围,突出体现了园主志以乡村园林质朴、清雅的植景抒发内心淡泊高雅的心境。
本文通过古籍资料以及现有研究基础,对徽州地区的乡村园林进行了初步探析。通过园记中植物以及植物景观的相关描述,综合解读乡村环境下园林植景营造的特征,表现在兼具生产性、观赏性与地域性的植物选择,注重自然、粗放、不加修饰的种植方式以及林、田意向作为基调的植景类型,朴而不拙、贵而不侈,充分展示了古徽州园林的艺术水平,很好地诠释了“因田园之地,制野趣之宜”的造景理念,对补充徽派园林特征以及拓展古典园林研究的乡村园林视野具有现实意义。另外,乡村园林的营建突破了传统内向型园林的建设思维,其空间包含了外延广袤的农田、缓丘和村舍,强调园内外景观的共融与互成。解读乡村园林的营造理法,有利于美丽乡村建设中整体乡村人居环境的园林化实践。最后,乡村园林作为乡村景观的一部分,是构成和传承乡土文化的重要载体,充分认识、加强保护并合理利用,对古村落风貌保护与重塑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注:图4~6中古画分别节选自文徵明《仿赵伯骕后赤壁图卷》、金学坚《辋川图》、沈周《草庵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金城《小亭留客》和沈周《东庄图》,仅以画中局部作为对植景类型的图示补充。
注释:
① 吴儆《竹洲集》卷十《竹洲记》,见文献[5],第1142册,第253页。
② 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五十七《雅园记》,见文献[6],第286-289页。
③ 汪道昆《太函集》卷七十七《遂园记》,见文献[6],第299-303页。
④ 吴文奎《孙堂集》卷七《荪园记》,见文献[6],第296-299页。
⑤ 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五十七《奕园记》,见文献[6],第283-286页。
⑥ 濠梁之辩:《庄子·秋水》篇中讲述的春秋战国时期,庄子与惠子关于鱼是否快乐以及如何得知鱼是否快乐的辩论。
⑦ 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五十七《雅园记》,见文献[6],第286-2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