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度诚现,半生影缘
——浅谈许鞍华对张爱玲小说的三次电影改编

2021-01-15 19:41张文赫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
环球首映 2021年8期
关键词:许鞍华半生倾城

张文赫 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

一、1984 年《倾城之恋》

许鞍华是踏着香港新浪潮进入香港电影界的,但1984 年香港新浪潮逐渐退去,同批的新浪潮导演或转战商业,或就此沉寂。在与邵氏的管理机制冲突巨大的状况之下,进行了失败尝试之后。1984 年8 月2 日,37 岁的许鞍华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拍摄的爱情电影《倾城之恋》上映,许鞍华坦言,张爱玲的作品十分吸引她,因为她笔下的人物总是带着多元文化的身份,可以完全写出她所知道的香港。

《倾城之恋》的故事发生在香港,从上海来的白家六小姐白流苏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面临亲戚间的冷嘲热讽之时,偶然结识了潇洒的风流浪子范柳原。白流苏“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远赴香港博取范柳原的爱情。浅水湾饭店,两个情场高手正进行着爱情博弈。就在范柳原准备离开香港,白流苏看似输掉这场赌注之时,日军开始轰炸浅水湾,城市陷落,生死交关,范柳原折回保护白流苏,在香港的炮火中结为夫妻。结局看似圆满,实则透着苍凉。一个自私的男人和一个自私的女人之间的相互斗法,颠覆了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的传统套路。

许鞍华曾说《倾城之恋》吸引她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它的背景是四十年代的香港。而拍一部以过去的时代做背景的电影,对任何一个导演来说,都是一种非常“过瘾”的事情,而将张爱玲的作品“可视化”,确实是一项不小的挑战。

电影与小说,天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是二者又却属实是不同的艺术门类,有着不同的艺术规律,要想达到相同的艺术效果,不仅要深谙二者的相同之处,更要明白其中的不同之处。将小说改编成电影,“不仅仅是通过摄影机、剪辑、表演、布景和音乐把原作作相对的变形,而且是根据独特的电影法则和惯例、文化的表意元素,以及根据制片人和导演的理解作相对的转化。”①而张爱玲的小说虽说向来以具有“电影感”著称,情节有趣,视觉感十足。但她的文字极具个人风格,内涵描述和神采有几近八成是无法转译的。所以,许鞍华选择了安全牌“遵循原著”。

或许是因为前期筹备非常匆忙,只有两个月的时间,首次尝试改编张爱玲作品的许鞍华,受到了不少质疑。“遵循原著”却被诟病成为了“照搬原著”。当年浅水湾正在拆卸重建,而戏中的重头戏又发生在浅水湾,许鞍华便斥资300 多万港币按照原图建造。或许是背景投入太多,不少人诟病许鞍华重外轻内,忽略了角色本身的内心展现。对于原著的还原,情感把控也并未到位。将一场心理战场硝烟四起的人性博弈写成了浪漫的爱情故事。

张爱玲曾谈到“写《倾城之恋》,当时的心理我还记得很清楚。除了我所要表现的那苍凉的人生的情义,此外我要人家要什么有什么华美的罗曼斯,对白,颜色,诗意,连‘意识’都给预备下了‘就像要堵住人的嘴’艰苦的环境中应有的自觉……”②正如许鞍华自己所说的“如果抓住这个原著的精神,我觉得会好一点。一个是我没抓住,就像连环画一样把它拍出来就完了,都说了那些对白,但没有加进自己的理解,没有巩固原著的中心思想。”③

的确,文学语言与电影语言之间,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原著的精神灵魂。若是能够将原著精神与作者风格进行结合,或许此部影片会是一部更加优秀的影片。最终,《倾城之恋》获得了第25 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提名。

但《倾城之恋》的“失败”改编并非没有价值。它指引着许鞍华在第二次改编张爱玲作品《半生缘》时候,对小说的解读更为深刻,会研究出将细腻文字转化为镜头语言的有力方法,而并不是一味地照搬原著。也为更多的电影从业者,在改编小说方面,提供了可借鉴的经验。

二、1997 年《半生缘》

《半生缘》,是张爱玲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是根据其1950 年3 月—1951 年2 月连载于上海《亦报》的小说《十八春》改编而成。许鞍华版电影《半生缘》,无疑是张爱玲众多作品影视化的经典之作。不同于《倾城之恋》时期连环画似的机械复制,《半生缘》真正用影视化的手段讲述了一个“张式”故事,并且加入了许鞍华自己的导演特色。

在故事选择方面,一个长篇的故事很难在一部电影的规定时间内完全展现,所以必然要有所取舍。整部《半生缘》主要描写了沈世钧、顾曼桢、许叔惠几组家庭,每个家庭都有很多老人,书中也有大量的篇幅去描写老人的心情。许鞍华考虑到篇幅,只是选择了顾曼桢顾曼璐姐妹、沈世钧、祝鸿才等人之间的人物关系来开展故事,核心聚焦于描写顾曼桢与沈世钧之间的悲欢离合,所以整部电影删去了三分之一的小说内容。虽然删繁就简,但是有些简单情节之中,许鞍华又处理得别具匠心,如经典的“红手套”桥段。原著之中,处理比较轻描淡写“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唉呀,我一只手套丢了。’”④但在电影中,许鞍华进行了重点处理。曼桢、世钧和叔惠去郊外拍照,曼桢意外丢失手套,世钧趁着夜深人静独自去往郊外,为曼桢寻回手套。寻回手套之后是否归还的细腻的心理描写,都催生了二人情感的委婉与浪漫,成为了电影中的经典桥段。

视听语言方面,“交叉叙事”“画外音”“光影色彩”“音乐”等视听手段的巧妙运用,更是为《半生缘》的成功增加了筹码。如影片一开始,采用交叉叙事,男女主人公短短几句画外音,非常巧妙地诉说着一个已经发生了的故事。首先是曼桢的画外音:“他来城里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一共见过他四次,每一次他都像看不见我,可能,是他太专心吧,根本没留意旁边的事情”,接着几组曼桢和世钧四次不同擦肩而过各自走远的画面引出片名。正片开始之后,世钧搭上电车,出现他的画外音:“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做过许多没有原因的事,也有见过许多过后就忘记的面孔,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在我面前出现。”这样的“画外音”娓娓道来,整部电影中男女主人公19 次画外音的相互交织,带着观众感受这段有缘无分的爱情故事,诗意尽显,柔肠百转,却又带着丝丝怅惘和“再也回不去”的遗憾。整部影片的光影色彩都是偏向于压抑的黄色调,没有过于鲜艳明亮的颜色和开阔的大场面,而处处都是压抑与怀旧。音乐方面,世钧送曼桢教书、曼桢帮世钧收拾行李、祝鸿才强暴曼桢等情节也是随着人物的开心而高扬,随着人物的悲惨遭遇而低落,极大程度地渲染了情感氛围。

人物设置方面,许鞍华对原著进行了一定的改编。小说中描写祝鸿才是一个“笑的时候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的人,他贪得无厌、猥琐下流、坏到极致,任何和他有关系的女人,都会沦为玩物和工具。但在电影中祝鸿才没有坏到极致,改成了一个甚至有点温情感的好人。小说中顾曼桢是柔弱的,最终在姐姐死后,自暴自弃选择嫁给了强暴自己的祝鸿才;而电影中顾曼桢是坚强的,作为一个新时代有着新意识的女性,最终选择离婚独自抚养孩子。许鞍华的这个改动是非常值得尊敬的,改编本就不是一味地照搬原著,而是在充分理解原著的基础之上,去进行现代化元素的创作。

《半生缘》是许鞍华一直想拍的作品,“《半生缘》有点接近(张爱玲)。我很喜欢那个故事的调子……我不是喜欢他们的技巧,是喜欢他们影片中那种比较悲凉的调子。”且许鞍华认为张爱玲哲学、对待人生的看法,体现得最详细的是在《半生缘》,这个故事非常适合她,因为比较朴素,无须靠一些玄妙的视觉化手段或是意象来表现效果,而是在一些人物关系上进行体现,是比较容易拍的。虽然有声音评价《半生缘》在对原著的深刻性把控上略显不足,但是总体看来,许鞍华版《半生缘》,都是对张爱玲作品的一次成功改编。

三、2021 年即将上映《沉香屑·第一炉香》

许鞍华《沉香屑·第一炉香》拍摄历经两月有余,先后在上海、厦门等地取景,于2019 年8 月3 日正式杀青。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首次亮相,国内暂未定档。《第一炉香》自从立项就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其幕后阵容更是可以用非常强大来形容。导演许鞍华、编剧王安忆、摄影指导杜可风、服装造型和田惠美、音乐监制坂本龙一、录音指导杜笃之、剪辑指导邝志良、美术指导赵海,大师班底、诚心巨制。但是其影片的选角风波,一度掩盖了影迷们对电影本身的关注。马思纯饰演葛薇龙、彭于晏饰演乔琪乔、俞飞鸿饰演梁太太,还有张钧甯、张佳宁、秦沛、范伟、尹昉等优秀演员的加入。演员阵容已经官宣,影迷们纷纷表示难以接受,尤其是两位男女主演的外形气质,与原著所写差距过大。

1943 年,《沉香屑·第一炉香》初载于上海著名的鸳鸯蝴蝶派刊物《紫罗兰》。张爱玲结合了东方与西方的叙事技巧,一经发表,一举成名。《紫罗兰》的主编周瘦鹃曾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的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毛姆的作品,而又受了一些《红楼梦》的影响。不管别人读了如何,而我是‘深喜之’了。”⑤《第一炉香》写了“八一三事变”后上海的单纯女学生葛薇龙来到香港读书,投靠了寡居的姑母,在金钱的诱惑下一步步成为姑母敛财的工具,也一步步陷入花花公子乔琪乔的情网,由此堕落的故事。

许鞍华在拍完《第一炉香》后接受《端对端》访谈,主持人邓小桦问及选角原因,许鞍华则是说:“如果要我讲,我可以讲两个小时为什么要选他们。但是有很多张迷、网民非常不满意。但我感觉我最好不要走去捍卫自己,给原因、讲很多话。因为我觉得其实最重要的都是看电影,看完电影的感受。”从中可以看出,许鞍华导演对这次的作品是非常有自信的。

从公布的首支预告片中,1 分50 秒质感非常在线。还原了小说中梁太太家的陈设、各色人物的衣着,如梁太太“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第一炉香》小说中所展现的苍凉悲壮是需要读者去自行感受的。而将这种深层次的感受转换为镜头语言,绝对是不小的挑战。若全部遵从原著,带着观众感受一场“奇情”,却会显得深度不足;若重点描绘在情感纠葛,就容易处理成小情小爱。

许鞍华在遵从原著故事线的基础之上,和编剧王安忆花了近两年的时间也给这个故事进行了一些“加法”,进行了大胆的续写,写表面的浪漫、写内里的残破不堪。如二人初次见面,乔琪乔给葛薇龙念了路易·德·卡蒙斯的《爱是看不见火焰的烈火》。极致浪漫,又暗示了二人关系发展之后的极度残忍。许鞍华曾表示,《第一炉香》是一个既浪漫又残忍的故事,“通常浪漫的戏份,其实里面有一个危险的元素,有未知的东西、好想得到的东西才是浪漫的。有些bitter 的disAPPointment 是很残忍的,其实都是那浪漫的一部分。”

张爱玲和许鞍华都是非常简单且执着的人,但是二人在情感的处理方面却非常不同。许鞍华朴实镜头里处处都是温情与恻隐,而张爱玲的华丽文字后却是苍凉而决绝。这样的交锋,更能带给一部电影多样性的美感。

四、结语

1984—2019 年,35 年的时间许鞍华进行了三次张爱玲小说的电影化改编。如果说《倾城之恋》是仓促和遗憾的、《半生缘》是相对圆满的,那么《第一炉香》一定是充满惊喜和可以期待的“许鞍华式”张爱玲电影。期待《沉香屑·第一炉香》的上映,当然,我们也可以永远相信许鞍华。

注释

① 陈犀禾选编.电影改编理论问题[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8:162.

② 张爱玲.《关十倾城之恋的老实话》,弓自《张爱玲作品集—对照论》[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88.

③ 王樽.许鞍华:新浪潮的进行时[J].收获,2008(1).

④ 张爱玲.张爱玲全集·半生缘[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8,9.

⑤ 张 爱 玲 的 后 半 生[EB/OL].[2021-07-02].http://www.lifeweek.com.cn/2015/0916/46647_2.shtml.三联生活周刊,201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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