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视域中的哈尼族史诗《十二奴局》

2021-01-15 04:40韩颖琦方蓉蓉
红河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哈尼族史诗崇拜

韩颖琦,方蓉蓉

(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 530000)

哈尼族是与生态自然有着浪漫契约的民族,遵循着平等、守信的契约精神,人与生态自然在平等的基础上和谐共处。哈尼族对生态自然充满敬畏,以祭祀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生态自然的崇敬,以及对大自然馈赠的感恩。大自然也回馈着生命的养分,为哈尼族农耕文明提供了优良的基础条件,形成了哈尼族传统农业模式,其中梯田是哈尼族代表性的农业模式,进而发展成哈尼族的文化标志。哈尼族和自然生态既是平等与互敬,又是守信与互利共惠。

综上,哈尼族生态意识在特定情境下是超过其自我意识。这与哈尼族生态环境、迁徙历史有着极大的关系。哈尼族古代历史是一部迁徙的历史,《哈尼阿培聪坡坡》就是一部反映其迁徙过程的史诗。哈尼族一直是“逐水而迁徙”,优质的水源对于他们极为重要。同时,哈尼族多居半山区,山高谷深,多为立体式地貌,这是天然的环境。水源加地势成就了哈尼梯田文化。这些都是自然生态给予哈尼族的馈赠。所以,哈尼族生态意识是主体,自我意识附属于生态意识。在哈尼族思想和文化活动反映出这种强烈的生态意识,哈尼族身体上打上了自然环境的烙印,这种烙印也反映在表达哈尼族情感的史诗中。“口头史诗表演的文本,解读时要顾及它的语境,艺人与听众,共同生活在特定的传统之中,共享着特定的知识,以使传播顺利的完成。”[1]哈尼族共同生活在强烈的生态意识中,共享着自然生态的惠赠,也有着共同的史诗活态传承场域,促使史诗传播的顺利完成。《十二奴局》在其活态传承过程中,生态意识便不自觉地融入史诗。从生态视域去解读《十二奴局》,赋予了史诗新意,并丰富史诗的内涵。同时,探讨哈尼族对自然生态的终极关怀,实现生态批评的初衷。

一 基于生态共存的自然叙事

哈尼族人类童年时期,依托于自然生态资源,产生了原始采集狩猎经济。自然生态给予哈尼族起源式的关照,是他们生活的摇篮地。这一时期,人类属于大地,对大地和自然生态是崇敬式的尊重,建立了人与自然生态之间的伦理关系。而《十二奴局》又是反映哈尼族人类童年时期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事件或神话传说,是哈尼族的精神产品。所以,人与自然生态的伦理关系就构成了史诗《十二奴局》的内在生态涵义,一种人与自然、与生命本相等的涵义。哈尼族与自然有着密切的联系,外界环境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影响与万物之间都有着密切的联系。人的心理活动是在适应自然生态这一过程中形成的,所以人类文化活动和思想传承是受制于自然生态环境。《十二奴局》是哈尼族文化活动的结晶,反映了哈尼族的心理情感。对自然生态的崇敬便是这种心理情感的主旋律,体现了哈尼族朴素的自然权利观和与生态和谐相处的生存方式,影响着世世代代哈尼族。

哈尼族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哈尼族对自然生态从陌生到和解,再到共存,经历了一个向自然生态求共存的过程。《十二奴局》展现了这种求共存的过程,也就是基于共存的自然书写。从自然书写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哈尼族从人类童年时期到农耕时期对自然生态的崇敬式重视,对自然赋予哈尼族权利的珍惜。自然书写体现出一种生态诗意,建立了人与自然生态之间的情谊。在第一章《牡底密底》中讲述了开天辟地的创世神话,天神引来太阳照向万物,天、地、人、飞禽走兽、山岗、长谷子的水田、长草木的大地、栽荞子的高山等。人与天地万物共享天神的馈赠,天地万物是独立的个体,与人类平等共生。这样人与自然万物共受阳光普照的场面,体现出哈尼族对自然的情感投射,视生态万物为自己的同类,超越人本主义的自然观。七十七种人更迭换代,不断淘汰,直至生出最优质的人种。而判断优劣的标准就是该人种是否能顺利参加自然劳作,体现着一种顺应自然,力争与自然达到和谐的观念。人种的不断淘汰择优,也是为了与自然和谐,顺应自然。在第二章《牡普谜帕》中讲述了天翻地覆,洪水淹没大地,心地善良的兄妹俩躲进葫芦里被一棵松树所救。洪水滔天是代表自然惩罚贪婪凶恶的人种。兄妹俩用自然界中的树叶和石头来预测人类的未来命运,将命运交给自然。在这一时期,人类已经意识到破坏自然和过度索取会遭受自然灾难,并认识到保护自然的重要性。哈尼族对自然是尊重崇敬,强调与自然和谐共处,具有一定的生态意识。第五章《阿扎多拉》是关于火的起源,在没有火种时,大自然是人类的唯一依靠,是生命养分的汲取地。有了火种后,人类的过度捕猎引发了火灾。这一描述揭示了哈尼族已经深刻意识到捕猎要适可而止,过度的捕猎会引发生态不平衡,引起灾难。哈尼族秉持着朴素的因果观,遵循生态的自然规律,禁止过度从生态自然中攫取,维持生态平衡运转。第七章《觉麻普德》再现了哈尼族选寨址和建寨的过程,建寨是哈尼族劳作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文本述到“登上一座高高的山顶,去选一个安居乐业的寨址”“梁子上森林密密麻麻,森林中间有块洼地,洼地里清澈的龙潭,像一块明亮的镜子”[2]。哈尼族建寨会选择有优质水源和茂密森林之地,在阳坡上选好地基,选优质竹子、树木建寨。利用自然生态优势,因地制宜,顺应自然,有效地利用水源地势,既不破坏生态原貌,又完成安家建寨,达成保护自然的初衷。“寨脚的田坝栽杨柳。寨脚的城子上栽竹子,寨门外边栽大青树”“寨头封起一片林,世世代代一个不要砍”[2]。这强调建寨完成后要在寨边多植绿树,村寨才能稳固,并且强调封山保林,不得砍伐任意一棵树,同时凸显哈尼族重视生态保护,有着自觉的生态意识。在第十二章《伙及拉及》中记述了一年四季各个月份大自然的变化,农业生产生活根据四季的变化而耕耘。在史诗伊始,热烈颂歌了自然界万物苏醒的活跃场景,是哈尼族对自然的细致观察和满腔热爱。春耕时种子要仔细筛选培育,因为种好意味着一年的希望。勤劳的哈尼族根据四季节气,有条不紊地安排农耕生活,顺应农时,祭祀谷神。哈尼族对大自然的四季报以热忱,恪守自然规律,与自然共存。

哈尼族文化中包含着自然生态因素,生态意识是全民共同价值认知。梯田、森林、水源、山脉贯穿着哈尼族的生命,在哈尼族生产力低下的时期,自然是一位孕育着他们的伟大母亲。哈尼族对自然的关切来源于他们的本能,他们有维护生态万物活力和平衡的自觉性。美国生态哲学家霍尔姆斯在《大自然的价值以及人对大自然的义务》中说过:“当人类意识到自己在这样一个生物圈中的存在,发现自己是这个过程中的产物时,就应感到,他们对生物圈共同体的美丽和完整负有责任义务。”哈尼族深刻意识到自己属于自然生态,在史诗的口头创作中,这种意识就体现在语言叙事中,形成史诗的生态思想意蕴。

二 基于生态崇拜的祭祀叙事

“许多少数民族的民间宗教在日常生活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特别是作为中国民间信仰主体的俗神信仰,包括对某些传统神灵的崇拜和对某些自然物以及某些特定的人的崇拜,这在许多民族地区有着悠久的历史。”[3]哈尼族是一个秉持万物有灵观念的多神崇拜民族,其传统宗教包括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和神灵崇拜。其中最典型的是对自然的崇拜,广泛流传于民族内部,得到族群的认可,也是哈尼族民间信仰的一大特色。其自然崇拜类型繁多,没有单一的对象。如水崇拜,包括水神水井崇拜、田间水沟水神崇拜等;树崇拜,选树作为寨神,维护村寨平安,对象多为高大笔直、茂密、会开花结果的乔木。这些自然崇拜都包含着哈尼族朴素的生态哲学思想,他们选择最熟悉的或者是与他们生产生活相关的具体自然物作崇拜的对象,以此来体现他们对自然生态的关注和崇敬。《十二奴局》是哈尼族创世史诗,承载着他们的民族信息和民族情感。民族信息包含着哈尼族文化信息和民族信仰,他们信仰自然万物。民族情感则体现着哈尼族对自然的依偎和爱护,有着自然与人和谐共处的生态意识。在文本中,记述了各种祭祀活动,每种祭祀活动体现着不同的生态意识,并有着规劝之寓意,告诫人们要定期举行祭祀活动。

“神话的内容涉及民族的各个方面,民族本身就是文化的群体,是特定的地域、生产方式、社会生活、价值观、行为规范的产物”。[3]《十二奴局》涉及到哈尼族文化,包括生产方式和社会生活,也有着规范后人的重要作用。哈尼族生产生活涉及到大量的祭祀活动,在第七章《觉麻普德》中记述建寨选好址和找到龙潭后要杀公鸡祭天地,求天地神保佑平安。这是对传统神灵的祭祀,天地是最宏大的一个意象概念神,统领着生态万物。“寨头封起一片林,世世代代一个不要砍,安一座普玛做护寨神,每年杀一次猪鸡敬献,请求护寨神显灵,保佑全寨人无病无灾。”[2]哈尼族护林禁伐,选择一棵龙树作为护寨神,并杀猪鸡祭祀,以求全村民的平安丰收。选择生活中常见的树木来作寨神,体现出树木在生产生活中的重要性,衍生出自然崇拜,再从自然崇拜到祭祀祈好运,完成了一个信仰的过程。第九章《杜达纳嘎》记述了哈尼族先祖迁徙的历史,当哈尼族迁徙到一个心仪的地方建寨建房后,就会进行祭祀活动。“选寨头的大树作普玛,选寨边的毛术树做龙主”“杀猪祭普玛,杀狗鸡祭龙主”[2],选树作为信仰之物。建寨结束,进行重大的祭祀活动,选村头的大树和寨边的红麻树作为祭祀的对象。祭祀是一种象征性的活动,其内涵源于祭祀者尽其心的虔诚心理,这种对自然物的虔诚崇拜,体现了哈尼族对生态的崇敬情怀,祈求自然生态对自己的庇护,完成宗教式的情感信仰寄托。第十二章《伙及拉及》记述一年四季的季节变换,以及顺应时节变化的农耕生活,为后人留下耕种的经验,以及祭祀的礼仪规劝。“栽秧要用什么献?要染黄糯米饭敬献,要染红鸡蛋来敬献。”[2]这是哈尼族在栽秧时的祭祀。“杀只小鸡祭谷神,谷神长在秧苗旺。”当秧苗正在生长时,祭祀谷神祈求风调雨顺。七月吃新谷时,挖竹笋摘豆芽再次祭祀谷神。八月庄稼收割时,杀鸡蒸甑糯米饭,祭献守仓的谷神。一年四季不同的农事活动有不同的祭祀对象,以求丰收和对来年农事的期盼。哈尼族所选的祭祀对象是整个生态自然的缩影,他们崇拜自然,祭祀神灵,以求风调雨顺。《十二奴局》以自然崇拜为基础的祭祀叙事体现了哈尼族与自然生态相互对应的关系和彼此观照的情感,完成彼此之间的浪漫契约。《十二奴局》使这种契约精神绵延传承,并这种契约精神使史诗有着共同的传承场域,增强哈尼族的生态认同感。

“神话对后世的影响还表现在它反复作用于一个民族的日常生活,天长日久而逐渐凝结成为一种普遍意义的民族文化观念。[3]”史诗有着同样的文化价值,影响着一个民族共同的人生观、道德观、价值观和审美观。《十二奴局》基于生态崇拜的大量祭祀传承,其实也是一种行为准则,一种对生态崇敬的道德规范,形成了哈尼族生态道德规范。《十二奴局》肯定了天神、地神、谷神、守仓神、寨神的存在,祭祀再次见证了存在的确定性。“在诸多人类对神灵的崇拜中,内含着自我生存发展的愿望,表现出特有的文化功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人类的价值观和是非观。”[3]哈尼族生存发展的愿望就是与生态和谐相处,并依赖生态获得更加完美的生活愿景,其价值取向就是维护生态平衡,维持人与自然和谐的相处关系,形成哈尼族生态意识。同时,《十二奴局》的祭祀叙事也是宣扬人生的许多规范,顺应自然神灵的意志,不违背生态的法则,从而协调人与生态之间的关系。这种万物有灵观念,极大地限制了哈尼族对周围自然资源的随意破坏,有节制的索取,对保护自然生态有着积极的影响,并对哈尼族审美心理也产生影响,形成生态意识型的民族心理,进一步影响哈尼族的思维和创造。

三 生态视域解读:人与自然的契约

追根究底,生态批评产生的主要原因就是人类工业化的过度发展,自然成为人类的附属品。原本人和生态的平等契约关系被打破,“人类中心论”导致自然的权利被弱化。契约关系的单方面违背会给另一方的利益带来伤害,自然生态平衡性被打破,人类肆意掠夺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资源,自然生态没有喘息的机会,最终自然灾害频发,人类安全受到了威胁,人类遭受着违背契约所带来的后果。“文学即人学”的文学情感观照,使得生态批评应运而生,文学以情感投射的方式让自然生态回到大众视野。生态批评就是倡导从生态的角度来分析批评作品,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关注人类的发展与其所处的生态环境的变化。作家成长于某一自然环境,而这一生态环境对作家心灵所产生的作用与万物之间都有密切的联系,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书写这种生态情感,都可以进行述评与研究。这种书写进一步影响读者,从而使人类建立强烈的生态观念和对大自然的忧患意识,重构人与自然的平等地位,重建契约精神。利奥波德在《大地伦理学》中明确指出:“大地伦理学改变人类的地位,从他是大地——社会的征服者转变到他是其中的普通一员和公民。这意味着人类应当尊重他的生物同伴而且也以同样的态度尊重大地社会。”从人本主义的传统伦理思想到人与自然生态平等的伦理思想,是生态批评追求的新型伦理情谊关系。

“创世神话所反映的溯源现象,是人类完善自我生存意识的反映,目的是为了解决周围世界与自身的关系。[3]”《十二奴局》所反映的正是哈尼族解决自身与生态自然关系的契约方式。在哈尼族人类童年时期,对自然的认识和改造能力有限,他们畏惧自然。在后来的发展中,哈尼族依靠自然生态优势发展梯田文化,耕种丰收,在半山建立村寨水井,安居乐业。他们自我生存意识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增强,进一步认识到自身与自然生态的关系。由畏惧到崇拜,这一意识的转换也意味着他们生态意识的逐渐形成,开始建立起与自然的契约关系。生态以丰富的自然资源养育着哈尼族,哈尼族报以崇敬尊重,以丰富的祭祀制度回馈自然,形成良好的保护生态意识,以史诗的形式告诫后人。从《十二奴局》的解读中,我们发现哈尼族是以一种诗意的方式栖居在大山上,与大地和谐共存的诗意状态,人与生态平等。哈尼族尊重生态的主体性,生态是具有生命灵性的存在,自然生态是万物的发源地,并将自然生态的生命性与自己的生命相联系,形成与自然共存的生态意识。

哈尼族史诗《十二奴局》在传唱过程中,形式上是以口头传承方式不断延续,更深层意义上是哈尼族对自我的解读和对自然生态的整体思考。他们所关怀的一方面是自然生态,另一方面是人类的持续发展,更是对人的终极情感关怀。这为现代文学生态批评提供一个新视野。文学生态批评追求的浅层次目的是让生态自然回到大众的视野,实现人与自然的再次和解,建立人与自然的生态联系,休戚与共。在《十二奴局》中,人与自然处于最和谐的状态,人与自然有着的浪漫契约,历代传承。人类对大自然应有的心理文化状态,这也是以生态批评视域解读《十二奴局》最直观的文学体认。而更深层次的是哈尼族与生态的契约精神,这种契约精神是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是对人类生存前景的关注,这也是文学生态批评深层次追求。契约是维护双方的利益,而对于大自然来说,人类的存在是充分的;而对于人类来说,自然生态的存在是必要的。所以,契约最终保护的还是人类,是对人类生存前景的保障。《十二奴局》的告诫意味是为了确保后人的持续发展,也是告诫的终极目的,更是契合生态文学批评的终极关怀目标。《十二奴局》中崇拜自然和祭祀多神的习俗叙述,是完成与自然的契约,确保民族的延续发展。哈尼族将自己的生命寄于自然生态的平衡发展,人与自然生态共生共和,完成契约,这是一种生态智慧。

四 结语

哈尼族生态观不仅仅体现在人对自然的敬畏中,从人与人、人与社会、人的内在精神和外在行动等维度进行探究,呈现出了哈尼族系统的、整体的、多维的生态观。《十二奴局》记述了哈尼族先祖艰辛迁徙的历程,这一过程伴随着苦难,他们的精神内核在苦难中造就,并对自然的敬畏。于是,每到一处居住地,他们都不破坏自然生态的情况下,利用自然地理优势发展农业生活。史诗也记述了哈尼族群体社会的共同自然观,个人遵循群体的价值追求。生态观是哈尼族的集体潜意识,是个人的基本情感结构。《十二奴局》所传达出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哈尼族生态智慧,以及与自然生态的契约精神,是现代工业社会所缺乏的。我们以此鉴之,为生态文学批评提供新视野,建立《十二奴局》新的阐述批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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