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勇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周宣王在位46年,后世颇多好评。《史记·周本纪》说:“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汉书·礼乐志》将其与成、康并举,称“宣王中兴”,《楚元王传》说“宣王贤而中兴”,《匈奴传》则谓“是时四夷宾服,称为中兴。”《诗·大雅·江汉》称宣王“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四方)。”可谓颂声大作,美名悠扬。但是,来自东周王室的声音却迥相异趣,宣王非但不是中兴之主,反而是为政不善的昏乱之君。《国语·周语下》记载周灵王时太子晋说:“自我先王厉、宣、幽、平而贪天祸,至于今未弭。”韦昭注云:“此四王父子相继,厉暴虐而流,宣不务农而料民,幽昏乱以灭西周,平不能修政,至于微弱,皆己行所致,故曰贪天祸,祸败至今未止也。”这是对宣王的另一种评价。
对同一人物的评价,历史上为何形成如此巨大的反差?清人崔述注意到这个问题,他认为太子晋视宣王与幽、厉无异,未免太过。宣王之失,主要在于“始勤终怠”,与梁武帝、唐玄宗相若,故而前后判若两人[1]242。这个解释颇得学者信从[2]731,其实未必可靠。彘之乱时,宣王尚为孩童,14年后即位,也不过20来岁,心智尚未完全成熟。加之长期隐居深宫,未经政治历炼,即使登上王位,一时也当不了家,无所谓勤惰问题。宣王早期,名为“二相辅之”,实际由召穆公、周公主政,因而伐狁、平淮夷、征荆楚等辉煌战绩不能计在宣王的功劳簿上。《诗·大雅·江汉》云:“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诗中的宣王看似为国家政令的发布者,实际只是一种名义,故诗人将当时国势的兴隆归美于召穆公。待十多年后,召穆公等一班老臣先后谢世,宣王亲掌朝政,再也看不到对异族战争的节节胜利,反倒是伐太原戎、条戎奔戎、北戎,连遭溃败,特别是千亩之战伐姜氏之戎,若非奄父御车仓皇出逃,几乎性命不保。最耐人寻味的是,《国语》所记宣王当政期间所做的三件大事:“立戏”“不籍千亩”“料民”,无一不是败笔,全然不像中兴英主的作为。所谓“宣王中兴”,看来不过是一个历史的幻影。
宣王12年,鲁武公带着两个儿子朝见天子,长子为括,弟为戏。不知何故,宣王对戏十分偏爱,竟不顾嫡长子继统法的传承规则,欲立戏为鲁国太子。樊仲山父表示异议,劝谏说: “不可立也!不顺必犯,犯王命必诛,故出令不可不顺也。令之不行,政之不立,行而不顺,民将弃上。夫下事上,少事长,所以为顺也。今天子立诸侯而建其少,是教逆也。若鲁从之而诸侯效之,王命将有所壅,若不从而诛之,是自诛王命也。是事也,诛亦失,不诛亦失,天子其图之!”仲山父这番话的关键在于“出令不可不顺”。身为天子,发布政令须按照制度行事,依制为顺,违制为不顺。政令不顺,既丧失民心,也使诸侯无法执行。天子立诸侯,不立嫡长而建少弟,这是纵容诸侯违背国家继承制度。如果鲁国服从命令,其他诸侯随之效法,先王制定的嫡长子继统法就会壅塞不行。诸侯不遵王制就要受到诛伐,诛伐又等于惩罚违制在先的天子本人,结果就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对于仲山父的劝告,刚愎自用的宣王根本听不进去,一意孤行,坚持立戏为太子。
仲山父的谏言,措辞委婉,富有逻辑力量。但宣王不是一个明白人,无法理解破坏嫡长子继统法带来的严重危害。嫡长子继统法是周武王、周公旦在吸取商朝实行兄终弟及制的历史教训基础上,新创立的一项重要政治制度[3],对于保障王位继承的有序更替与和平过渡,防止野心家对国家最高权力的觊觎与争夺,维护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西周政权能够长期有序运行,是与始终实行嫡长子继统法分不开的。即使周孝王在特殊情况下以懿王之弟的身份继位,但他死后继承王位的仍是懿王之子孝王,不曾中断王室大宗的血统[4]。彘之乱时,召穆公不惜以亲骨肉冒名代死,也要保住太子静的性命,同样是对嫡长子继统法的苦心维护。后来太子静继位,是为宣王。他竟然不知自己就是这项制度的受益者,反倒变成了制度的破坏者。破坏国家继承制度的危害,年代久远的不说,其祖父夷王时期发生的事情应有所闻。由于齐哀公荒淫田游,有违礼制,被夷王治罪烹杀。不知是齐哀公无子,还是因获罪不予立嗣,此次继承哀公君位的是其弟静,后称胡公。由于胡公非嫡长子,随即引起激烈的权力之争。齐哀公的同母少弟山,对胡公心存怨恨,于是与其党徒率领营丘人攻杀胡公,自立为君,是为献公。献公元年,尽逐胡公之子,并将齐国都城从薄姑迁到了临菑。在这场权力斗争中,兄弟阋墙,兵戎相见,都城迁徙,社会震荡,危害十分严重。对齐国政治格局的改变,周王室无力阻止,听之任之,丧失了政治上的控制权。由于胡公被杀事件时间很近,宣王不会一无所知,知其利害关系又不能从中汲取教训,说明他在政治上很不成熟,决策上很不理性,免不了自食恶果。
仲山父断言:政令“行而不顺,民将弃上。”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很有预见性的。宣王强立戏为太子,不久继位,是为懿公。懿公9年,其兄括之子伯御与鲁人攻杀懿公,立伯御为君。伯御继位11年,宣王对此不能容忍,举兵伐鲁,诛杀伯御,又立懿公之弟称为君,是为孝公。宣王自乱政制,动用武力干预鲁国诸侯的废立,直接后果是“诸侯从是而不睦”[5]23,即对宣王不再亲近,离心离德,甚至“多畔(叛)王命”[6]1528。中央王朝对诸侯的凝聚力和控制力大为下降,严重危及国家的政治统一。
宣王废长立少的另一个间接后果,是对其子幽王带来的不良影响。幽王继位后,重蹈覆辙,在王位继承上也不把嫡长子继统法当回事。申后和太子宜臼无罪见黜,幽王另立褒姒为后,伯盘为太子,从而引起申侯的反叛,并联合缯、许以及犬戎(狁)攻打镐京,成为导致西周覆亡的导火索。
从宣王立戏一事来看,其治国理政缺乏政治远见,主观任性,不计后果,将个人意志凌驾于国家制度之上,乃至引发灾难性的后果。这样的国家元首,要使王朝中兴,只能是南柯一梦。
《国语·周语上》云:“宣王即位,不籍千亩。” 韦昭注:“籍,借也,借民力以为之。天子田籍千亩,诸侯百亩。自厉王之流,籍田礼废,宣王即位,不复遵古也。” 郑玄亦谓:“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籍田。”[7]601《说文》云:“耤,帝籍千亩也。古者使民如借,故谓之藉。” 是籍又作藉,本字当为耤。诸家训为借,实非本义。“借民力”只是条件,做什么才是关键。《后汉书·礼仪志》刘昭注引卢植曰:“藉,耕也。”从甲骨文“耤”的字形看,正象人持耒耜耕作之形[8]182。由于耕作须借助人力或畜力,是耤的本义为耕,引申义为借。所谓借民力“治之”“为之”,实即耕之,“千亩”即其所耕之田。清华简《系年》第二章说:“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9]136是千亩又称“帝籍”,专为祭祀上帝提供谷物类祭品。《吕氏春秋·孟春纪》高诱注:“天子籍田千亩,以供上帝之粢盛,故曰帝籍。”帝籍地广千亩,千亩不只是计量单位,也是天子籍田之名。郑玄说“王以孟春躬耕帝籍”[10]663,实则天子亲耕只是仪式性和象征性的,真正的耕种过程是通过征调民力,由庶人来完成的。
宣王“不籍千亩”,清华简《系年》表述为“宣王是始弃帝籍弗田”[9]136,都很容易造成误解。一种误解是,宣王废弃籍田,千亩抛荒,后来成了与姜戎交战的战场[11]59。另一种误解是,宣王改变井田生产方式,不再借助民力耕种公田,而是履亩而税,变劳役地租为实物地租[12]751-755[13]。这些看法是不可取的。虢文公的劝谏,苦口婆心,不嫌辞费,却无片言涉及废弃籍田或改变经营方式,即是明证。在这个问题上,韦昭以为“厉王之流,籍田礼废,宣王即位,不复遵古”,即不再举行早在厉王流彘时即已中止的籍田典礼,才是切中肯綮的见解。
虢文公从“民之大事在农”讲起,不惮其烦地说明举行籍田礼的重要性和具体仪节。籍田礼或称籍礼,其程式非常繁复。立春前九天就要开始准备工作,稷官将阳气蒸升、土地润动的情况报告天子,天子派司徒告诫公卿、百吏及庶民,修建祭坛,准备农具。立春前五天,和风吹来,天子蒞临斋宫,百官各至其所,一起斋戒三日。立春之日,正式举行籍田礼。王以香酒(鬯)灌地行礼,祭祀天帝。接着与百官、庶民同饮醴酒。然后由太史在前引导,天子、百官恭从,到达预定地点。王亲执耒耜翻土一坺,百官三坺,做做样子,具体耕作则由庶民进行。事毕举行宴会,完成天子亲耕仪式。整个典礼过程,都离不开周天子的参与和主导,以示礼敬上帝,劝民力农,为天子治国要政。自武王设立帝籍千亩后,籍田礼从未中断。待厉王流彘,天子缺位,籍田礼只有告停。宣王即位之初,由召穆公、周公主政,兴师安边为主要国策,恢复古礼恐怕一时也还提不上日程。十多年后,宣王亲掌国政,欲修先王之绪,以建大功,故有大臣提议重修籍礼,结果不被宣王采纳。晋皇甫谧以为,此事发生在宣王元年[14]661,可能是对“宣王即位”一语的误解。宣王即位元年,放在首要地位的当是登基大典,不可能急于重修中止多年的籍田礼。故《史记·周本纪》将不籍千亩置于宣王12年以后,可能更接近事实。
对于宣王不籍千亩,虢文公劝谏说:“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庬纯固于是乎成……王事唯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干农功,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故征则有威,守则有财。若是,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矣,则享祀时至而布施优裕也。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5]15,21在虢文公看来,不修籍礼存在两个方面的危害:一是“匮神乏祀”无以“求福”,二是“困民之财”无以“用民”。这实际也体现了籍田礼的主要功能。从设立帝籍的缘起来说,由于商纣王不敬上帝,禋祀不恭,终失天下。周武王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显示天命归周的合法性,同时也是感恩和求福于上帝,以固国祚。千亩籍田为祭祀上帝提供“粢盛”,“粢”指黍稷一类谷物,“盛”是将谷物盛放于祭器,作为祭品。早在籍礼举行前,“司空除坛于籍”[15]16,即在籍田所在地修好土坛,用于郊祭上帝。《礼记·月令》说:“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御之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籍。”天子向上帝祈祷谷物丰稔,是郊祭上天之礼。说明籍礼的举行,实际兼有郊祭上天的性质。然而,籍田千亩所产谷物毕竟是有限的,用于祭礼不失丰厚,作为口粮则仅够十户人家食用。为何籍田的耕作,可以使国家财政增殖,民众财富丰裕呢?显然是籍田礼的举行,其意义不只在于耕好籍田本身,而且宣示全国“王事唯农是务”,劝民力农,上上下下,同心协力把经济发展起来。这样才能起到增殖财富,有民可使的作用。
除了天子有籍田,诸侯亦有籍田。《记记·祭义》说:“天子为籍千亩……诸侯为籍百亩……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先祖),以为醴酪齐(粢)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是说天子与诸侯祭祀天地、山川等各种神灵,其祭品都取自籍田。天子“藏帝籍之收于神仓”[15]1379,诸侯也有储藏籍田收获的谷仓。《春秋》桓公十四年说,鲁国“御廩灾”。杜注:“御廩,公所亲耕以奉粢盛之仓。” 在诸侯国中,只有鲁国因周公之故,具有郊祭天帝的特许权,其他诸侯除参与助祭王室的祭天祀典外,不得自行祭祀天帝。故《国语·鲁语上》说:“天子祀上帝,诸侯会之受命焉。”公卿诸侯参加籍田典礼,即是助祭上帝的一种形式。既要助祭上帝,自应将其籍田收入的一部分上缴王室,以示虔诚。簋盖铭云:“王曰:,命汝作司土(徒),官司耤田。”(《集成》4255)司徒的职责不只管理王家籍田,也应包括诸侯的籍田在内。令鼎铭云:“王大耤农于諆田”(《集成》2803)。“諆田”可能是某们诸侯在諆地的籍田,周王前往视察并参与相关仪式,为民祈谷,劝民力农,促进经济发展。
宣王“不籍千亩”,不只动摇了周人的宗教信仰,无以消灾祈福,而且对于增殖财政,劝农使民,也会带来不利影响。虢文公的谏言,大体代表了当时统治者的普遍心态。不同著述都将宣王不籍千亩与千亩战败二事看成一种因果关系,即是例证。尽管并无神意真正支配国家治理的兴衰成败,但对古代农耕社会来说,坚持“民之大事在农”的执政理念,却是非常必要的。废除籍礼,轻怠农事,“这就和厉王的虐政是相似的。两者都违背了治民的原则。”[16]260春秋时期,太子晋将厉、宣、幽一道列为昏乱之君,原因即在于此,并非王室后裔有意丑化自己的先祖。
《史记·周本纪》说:“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太原。仲山父谏曰:‘民不可料也!’宣王不听,卒料民。”此段记述取材于《国语·周语上》,但省略了仲山父反对料民的理由,以及“料民”致使“幽王乃废灭”的后果。“料民”即人口调查,本是政府的一项常态化工作,为什么宣王不能过问此事呢?
宣王亲自下令料民,是在“既丧南国之师”的情况下采取的非常规措施。“南国”指江汉或江淮地区。韦昭《周语上》注云:“丧,亡也,败于姜戎氏时所亡也。南国,江汉之间也。”他把“南国之师”看作南国诸侯的军队,可能与史实不合。千亩之战是姜戎氏在镐京近郊发起的一次进攻战,事起仓促,周王朝处于防御地位,不可能从容征调南国之师前来支援。即使距离较近的晋国军队前来助战,也未形成有效支持,结果仍是王师败绩,宣王险些丧命。所以“既丧南国之师”与千亩之战了无关涉,应是此后宣王征伐南土反叛势力所遭到的又一次军事失败。其详情虽不可知,但损失肯定是惨重的。为了重建王室武装,补充兵员,这才有了宣王“计民数以为兵”[11]59的特殊举措。
对于“料民”,理解为一般性的人口调查[17]222,未免太轻松了。常规性的人口调查有专门的机构去做,朝廷的司民、司徒等人即是负责相关事务的官员。仲山父说:“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司民协孤终,司商协民姓,司徒协旅……是则少多、死生、出入、往来者皆可知也。”这里说的“古者”不代表先前的制度已然废弛,而是说自古以来朝廷就在进行此项工作。而宣王的料民,明知人口减少还要重新调查统计,无非是据以制定新的兵役政策,加强王室武装力量。这无疑是有其弊害的。仲山父说:“不谓其少而大料之,是示少而恶事也。临政示少,诸侯避之。治民恶事,无以赋令。”[5]24在仲山父看来,大举料民等于告诉外人,百姓减少,政事不善,这会引起诸侯对王室的疏远和离心,而且颁布百姓厌恶的法令也不可能真正推行。宣王并不相信这些说辞,只凭自己不切实际的想象,打破常规,坚持料民。这自然不会是普通的人口调查,也不可能只是统计一下人口数字就算完事。宣王想要的是据以增加足够的兵员,解决军事上的种种危机。至于民众有无能力承担超出常规的兵役,百姓不堪重负又会带来什么后果,似乎都不影响推行新的兵役政策。料民所清查的是在朝廷有户籍登记的国人,也只有国人才有当兵的权利,自与搜捕逃亡奴隶或解放奴隶无关[18]127[12]751-755。由于国人的兵役负担本已极为沉重,导致百姓大量逃亡,人口急剧减少,而料民的结果使情况进一步恶化,社会更加动荡不安。
宣王料民何以在“太原”进行?也是一个难解之谜。韦昭只说太原是地名,于事无补。《诗·小雅·六月》言及“薄伐狁,至于太原。”清人顾炎武以为这个“太原”与宣王料民同地,但不在朱熹所说的晋地太原,而在陇东平凉一带,“其地近边而为御戎之备”[19]154。今山西太原建置较晚,固非其地,而顾氏所说的太原实际也在今宁夏固原,此为狁盘踞之地[19]154,宣王岂可在此料民?或谓太原在今晋南地区[20],即《左传》昭公元年子产所说:“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然台骀之后所建四国,子产说“晋主汾而灭之”。此地既为晋侯所领,其地百姓也不在朝廷的户籍账册之中,宣王岂可到诸侯国内去料民?看来尚须变换思考的角度,方可得其真谛。在先籍古籍中,太原有多种含义,有时是具体地名,有时则是泛称。宣王料民的太原,以百姓居邑广布,不可能具体指称某个地方。《尔雅·释地》云:“广平曰原”,“可食者曰原”。是说地势广阔平坦,可种谷物食用的地方就是原。《诗·大雅·緜》“周原膴膴”,郑玄笺:“广平曰原,周之原地在岐山之南。” 岐山之南的周原只是关中平原的一部分,“太原”即大原,可能是指整个关中平原。关中平原是西周王朝的西部王畿区,是周王室直接统治的“甸服”主要区域。《国语·周语中》记周襄王说:“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甸服的土地资源提供上帝百神的祭品,保障百姓万民的生活用度,防备“不庭不虞”的灾祸发生。“不虞”指意想不到的各种灾害,“不庭”是指需要武力解决的那些不朝觐王庭的反叛事件。宣王后期,四夷交侵,战事频发,兵员大减,在王室直辖的王畿西区调查人口,重新制定兵役政策,扩大征兵范围,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要言之,宣王“料民于太原”,是试图通过调查人口,扩充兵源,加强王室武装力量的一种改制措施。大量征调兵员,不仅使精壮劳力脱离农耕,而且国人还要为战争“出稯禾、秉刍、缶米”[21]218等军需物资,负担日益沉重。他们只有逃亡,远离故土,另寻生路。《国语·郑语》记郑桓公问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郑桓公身为王朝高官司徒,都在考虑如何逃离关中自己的封邑,西部王畿内的普通老百姓不逃亡就更没有活路了。在当时人口急剧减少的情况下,宣王的料民措施突破了常规,加重了人民的负担,加速了百姓的逃亡,动摇了立国的根本。《国语·周语上》说:“王卒料之,及幽王乃废灭。”这也许对料民的危害有所夸大,但田无耕农,战无兵员,这样的国家政权无论如何都是难以长久维持下去的。
古今史家多把周宣王视为中兴英主,与历史事实是有出入的。宣王早期,朝廷在伐狁、平淮夷、征荆楚的战争中,每每出师告捷,战果辉煌。那些长期为患边境的少数部族,或败守老巢,或俯首称臣,一时边境安定,诸侯归心,呈现一派中兴气象。不过,这是在召穆公、周公主政的情况下,由一班贤臣苦心经营的结果。至于宣王本人,此时年纪尚轻,并无执政经验,实际主宰不了朝廷决策,其勤惰与否并不决定国家的政治走向。但十多年后,待召公、周公等一班辅政大臣相继谢世,宣王亲掌国政之时,情况就为之一变。《国语·周语上》记述此后宣王所做的三件大事,无一不是败笔。强立鲁国太子,肆意破坏嫡长子继统法,致使鲁国政局动荡,“诸侯由是不睦”。不籍千亩,动摇社会信仰,轻怠农事民生,弄得民困财乏,军无战力,伐戎之战连遭败北。尤其是面对姜戎氏的进攻,不能进行有效抵御,全军溃败,作为六师统帅的宣王也快马御车而逃,京师面临威胁。之后又丧师于南国,损失惨重。于是“料民于太原”,企图通过对西部王畿区的人口调查,制定新规,扩充兵员,壮大王室武装。结果也是天怒人怨,国人散逃,国本动摇。宣王治国数十年,西周王朝并未走向强盛,反而留下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他死后仅十多年时间,在各种敌对势力打击下,承继父业的幽王政权终于一朝覆亡。凡此说明,周宣王的统治是不成功的,虽有兴革,但不切实际,反而给国家造成严重危害。他不仅缺乏成熟的理性的政治头脑,而且刚愎自用,主观任性,不顾大局,不顺民心,也不具备作为国家元首应有的治国才干。他绝非推动社会进步的改革家,更与中兴英主相去甚远。太子晋将其与幽、厉并列为昏乱之君,实不为过。历史上备受称誉的宣王中兴,实际只是一个历史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