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祠墓在陕西的韩城市。祠内有他的塑像:束高发,穿红袍,长眉入鬓,双目炯炯——那眼神,有穿透历史烟云的明晰和超凡入圣的穆然;显著的还有那一袭长及心胸的须髯,给人一份文人的傲岸和学者的庄重。
仔细看,司马迁的塑像是稍稍有些斜的,头向北方偏着。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北方的苏武庙,因为这位在北国牧了十九年羊的汉朝使臣和司马迁是肝胆相照的僚友。另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李陵,为这位被迫投降的大汉名将发声正是司马迁罹祸的原因。我是倾向于后一种说法的,我甚至觉得“李陵之祸”降临到司马迁的头上是有某种必然性的。不错,司马迁是一个有骨气有血性又才华横溢抱负远大的文人,这样的文人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社会的良心。当李陵重创十万敌骑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汉武帝刘彻是笑眯眯的,公卿王侯们的好听话说得长乐宫的麻雀都似乎要变成翩翩起舞的宫女了。不料几天后,李陵终因矢尽粮绝、寡不敌众而被俘。消息传来,全朝廷都哑巴了。朝堂上,刘彻目扫群臣,群臣皆言李陵该千刀万剐,夷其九族不足以抵罪。当刘彻对这样的看法微微点头时,我们的太史公站了出来。他说李陵平时克己奉公,身先士卒,有國士之风。此次出征,孤军奋战,血染寒山,英勇可嘉。投降是一时无奈,日后有机会,他还会报效汉朝的。此言一出,武帝震怒。
现在看来,司马迁充其量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然而,问题倒不在于公道话本身,而在于竟然有人敢于站出来说公道话。社会良心和专制强权之间的矛盾在这儿充分地展现了出来。在皇帝的心目中,做臣子的差不多是一群牛马,鞭子下耕作,唯主子鼻息是仰,哪里有你人模人样地站在我的对面说什么公道话的权利?
对武帝刘彻,司马迁曾经抱有幻想。做太史令,他异常勤奋,总想博得武帝的欢心。即使站出来为李陵辩护,也是见皇上满脸的“惨怆怛悼”,禁不住效一番“款款之愚”。然而,残酷的现实粉碎了文人的天真,于是,他不再幻想,不再幽怨,为了“草创未就”的《史记》,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和事业,他咬牙吞血,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苦难,“就极刑而无愠色”。至此,司马迁实现了一个转变,一个御用工具向独立人格的转变。炼狱淬火,司马迁在追求精神的同时,成就了一根骨头。
(作者庞进,选自《当代散文精品》,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