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

2021-01-14 00:43姜刚
翠苑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树林禾苗露珠

姜刚

只是造化的一声呼吸,却让我听见整个世界。

———题记

大概已经是午夜了吧,露水在一切可以依托的事物上悄无声息地凝结。沉睡的草垛和牛栏,田野里已经长出胡须的玉米,又开出几朵丝瓜花的丝瓜藤,已经空了的蝉蜕,甚至是尘土还有我的睫毛上,都烙下了柔润的痕迹。

我在这样深邃的夜里醒来。或许是因为造化的呼唤,她要让我在此刻从懵懂的梦乡里苏醒过来,她要让我在此刻听见大地那比我们的一生还要绵长的呼吸,她要让我在此刻听见这个世界里秘密的宁静和欢娱。

没有月光,世界是朦胧的一片,停顿了一会之后,淡淡的星辉,或者是大地与天空的暗光终于让我能模糊地分辨眼前。

最先听到的是轻微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异常熟悉,我知道那是妈妈为我扇扇子的声响。妈妈还在沉睡,可她摇扇子的手却没有停下来———我一直很纳闷她为什么睡着了还能继续这样的动作并且保持着一定的节奏。有的时候,我怀疑那动作已经停止了,但一会摇扇子的声音又响起在我耳畔。

这个声音一直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伴随着我了,一个夏天,两个夏天,一直到这个我独自在深夜醒来的夏天。后来,我已经不记得这个声音还延续到什么时候,但那声音一直会在我脆弱的时候响起来,会在我忧伤的时候响起来,告诉我即使整个世界离我而去,我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夏夜,更多的时候,我独自入睡,独自醒来———独自一人的经历总是如此深刻地烙在印象里。

如果是黑漆漆的夜,如同掉进一团化不开的墨里。恐惧如墨,渗透到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存血肉里。似乎已在世俗的恶浪里拼完最后的力气,虚弱得无法起身跑回房屋。于是,把一条薄薄的被单裹紧全身,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坚固的铠甲。憋到无法忍受,泪水汹涌而出,继而号啕大哭,直到父母从房子里慌忙地跑出来,将我牵回闷热的房间里拥挤的床上。

如果有月,那些白昼里熟悉的事物,谷场边缘的草垛,低矮的房屋,那棵并不怎么结枣子的枣树,再远处的菜园,变得迷蒙而又真切。天地变得比白昼更为寂静,因而也就更为寥落,更为苍茫。这时,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世界的正面,还是反面。

丝瓜架上的纺织娘叫声渐起,或许,她们在欢庆刚刚经历的美梦,迫不及待地互相诉说梦境的曲折迂回。或急或缓,或高或低,颇有一唱三叹的韵味。我似乎可以看见她们清澈的面容上,被月光折射出的迷人的光芒,轻轻扇动的翅羽虽然被露水濡湿,却显得更为灵动。

那哭声,久已不闻,若是重回那片已经消失的谷场上,还能依稀听得吗?

若是重回哪些夏夜,她们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放声歌唱吗?

暮色将至,我必须赶在最后的阳光被村庄最西段的树和房屋遮住之前返回家中。可是,我还没有抵达那片稻田。关键的是,我对那块稻田的印象比较模糊,我不确定我是否能顺利完成母亲交给我的任务。

那些虫鸣啊,从我即将跨出横在村子和稻田之间的那条路开始,蓦地热烈起来。野地里的虫子,真的比村子里的更具激情和活力。它们撞到我的脖子上、手臂上、腿上,甚至是睫毛上———对我这个蓦然闯入它们领地的人,它们究竟是异乎寻常的热情,还是勇猛激烈的排斥?

天边有鸟飞过,从不同方向飞向前面的那片小树林。那片小树林离村子有一大段距离,曾是几户人家,后来莫名其妙地一家家搬回村子。于是逐渐荒凉下去,逐渐墙壁倾颓,逐渐草木繁盛,逐渐布满鸟巢。然而,孩子们是不大敢去的,每一个去过的孩子感受到的都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悚感。鸟儿收起翅羽落向树枝,发出簌簌的声响。我不敢细听,只能揪着心,握紧铁锹,仓皇地小跑过黑魆魆的小树林。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犹豫,那些禾苗每一棵都向我大声呼喊,告诉我父亲和母亲曾在哪一块田里精疲力竭、流连忘返,哪一块田里还流淌着他们的汗水,还滞留着他们的残影。然而,我听不真切,它们发出的声音是同一个音高、同一个旋律,在微风中混合成同一种语调,不可辨别。

暮色渐浓,不容犹豫,我根据渠边的唯一一棵柳树在我记忆中的位置,做出了决断,用铁锹掘开了阻隔水渠和稻田的田垄。渠水畅快,禾苗欢腾。

我在稻田边等待水灌满稻田,想象如父亲一般点起一支烟,然而,我无从揣摩父亲的心情,更无从知道父亲如何赶在浓重的夜色里独自赶路。只能焦急地等待,在等待中把田垄上的口子掘得更大一些。

至今没有人向我确认,那块稻田到底是不是我家的。或许,那些拔节生长即将灌浆的禾苗知道,那些暢快流淌的渠水知道,那些暮归的倦鸟也知道,就连那些鼓噪的青蛙也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至今还在模糊的风中,凝神倾听,却只听见模糊的答案。

走出家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不是那种纯粹的黑,而是已经被光亮浸润,即将被光亮穿透的黑,如同掺了水的墨在纸上留下并不浓郁的黑。

微风轻拂,裹挟来麦苗的清香。这大地的气息让我着迷,于是贪婪地呼吸。那气息直抵丹田,化为全省的舒爽。我一个人,走在这渐渐月白的田野间的小路上,如同一只早起的刺猬,带着莫名其妙的心思,独享这日出之前的迷茫与沉寂。

大片大片的麦田,千千万万棵麦苗,无数柔嫩的手臂在随风起舞,抖去凝结的一颗颗露珠。它们从最顶端的叶子上滑下,在下面的叶子上与另外的露珠汇合,凝聚成更大的露珠,然后,一起欢快地扑向泥土之怀。这声音,和雨不同,雨太密集,太急不可耐,少了纠缠的韵味。

有的时候是有雾的。有雾的时候,天地迷蒙,如同一个寥廓的迷境,隐藏了无人可知的秘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将这迷境撕开一道口子。随即,我就听见了旁边鸡舍里的几声呓语,那大概是天色将明的预言。经过一头牛的时候,我只能听见它反刍的声音,像是费力地咀嚼它终身劳碌的命运。偶尔有嘀嗒声传到耳鼓,那是不甘寂寞的雾气凝聚成珠,从高处的树叶滴落到低处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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