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伯南奔

2021-01-14 00:43蔡岩峣
翠苑 2021年2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爸爸

蔡岩峣

爷爷告诉我,我家的祖先原本不在江南,在江北。那时候我六岁,知道什么是南,也知道什么是北,但江是什么,我不知道。

爷爷指着门前那条河说,江就是河,但大得多,很大很大,很长很长,一眼望不到头,你就想吧。我试着想过,但还是想不到。

我以为,世界上最大的河就是北邗河了。那条河从宜兴的东安湖一直通到我们的洮湖。农历三月发桃花水,洮湖水位暴涨,北邗河开闸泄洪。爷爷就和我坐着水泥机船捞鱼去。

爷爷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憋一会儿气,单臂往船舱里扔进一网大青鱼。那青鱼灰背黄脯,浑圆硕大,躲在网下,目光森森,我不敢触摸。爷爷单手把着发动机架的铁杆,流水刷刷地从他脖颈和胸前砍过。他拖住备好的另一张网,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半晌儿扔进来几只螃蟹。

我们载着渔获回家。金色的夕阳铺在爷爷和我光溜溜的脊背上,温暖又惬意。爷爷说,吃鱼的人聪明,吃活水里的野鱼就更聪明,但后来我知道,那些鱼和螃蟹是湖里人用围网养的,被洪水冲了出来,严格来说,我们这算偷。

但当时没有偷的概念。

星夜,我和爺爷坐在门前的河岸煮螃蟹,他把三块砖竖着摆成“门”字形,在“门”上架一只大蚌壳,在蚌壳底下用稻草烤火。爷爷把5块钱一瓶的分金亭白酒倒在螃蟹上,掐一把野葱,煮出来的螃蟹酒香四溢。我醉了,螃蟹肉含在嘴里发木,爷爷把我搂在怀里,我就这样在他怀里睡着。

当然,好玩的远不止这么多,但总和水有关。爷爷在河里游泳,我坐在机船上,他游累了就用手扶一会儿船舷。机船漫无目的地开着,总会遇见新鲜的河流和新鲜的风景,但这些风景对于爷爷来说或许已不再新鲜,所以他才会喋喋不休地跟我唠叨过去的事。

爷爷说,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爷,曾经在江北给人补锅生活。那年月没有天灾,却有人祸,日本兵来了,只要能动弹的,全部拔腿开溜。太爷爷就一个人溜到了江南。没有吃饭的家伙,到江南以后,太爷爷在湖里给人打鱼。

他一个人掌着一条船。

洮湖十万多亩的水面,从古太湖分化而来。郦道元在《水经注》里记载,此湖原属古五湖,自古就有渔民聚居。唐代有个诗人张籍写过:“长荡湖,一斛水中半斛鱼,大鱼如柳叶,小鱼如针锋,浊水谁能辨真龙。”

那天,太爷爷打鱼累了,独自躺在湖岸晒网歇息,好风,好太阳,好水,好空气,好不惬意。就在太爷爷闭着眼睛,浑身都浸泡在惬意里时,远远跑来了仓皇逃命的游击队长。

爷爷跟我说,那是真的游击队长,有名有姓,方志上有记载的。

游击队长被日本兵追赶,出了金坛县南门一路向西。他原本打算乔装混进县城里摸清日本兵的守备情况,但一个巡逻的伪军把他认了出来,所以游击队长一路狂奔,不敢怠慢,直到看见年轻的太爷爷躺在湖边,眯着眼睛晒网,忙喊救命。

太爷爷是个义士,不是游击队长要救,是游击队长自然更要救。但放眼望去,四围周遭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船舱里空空荡荡,轻易会被发现,岸边的芦苇荡也不安全,万一日本兵搜过去,难逃一死。他的心头似乎有蚂蚁在咬,游击队长眼看着就要继续向西逃跑,太爷爷突然看向自己泊在湖边孤零零的渔船和那根光溜溜的桅杆,来了主意。

他解开系住帆布的绳索,帆布“哗”得一下落地,他喊游击队长侧躺,抱住帆布下摆的横木,三下两下像卷一张饼皮一样把游击队长卷了起来,直到那根卷饼被高高地挂上桅杆的梢头,才抹了一把汗,重新躺回湖边。日本兵搜到这里,看见躺在湖边的太爷爷,拿枪指着他系哩哇啦地问刚才那人向哪跑了,太爷爷指向西边。日本兵仔细地搜查了船舱和芦苇荡,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又对着湖水一通扫射,哪知道,一心想抓住的苏南游击支队队长,大名鼎鼎的葛宝三竟然藏在他们头顶呢。

我说爷爷骗我,他赌咒发誓,说绝对没有骗人。还说,游击队长被救下来以后,从腰间掏出一把枪,“啪”地一枪打中了桅杆头,惊起了苇荡里的白鹭,“啪”地一枪掉下来一只白鹭,再“啪”地一枪那只往下掉的白鹭脑袋炸开了花,脑浆像雨点一样溅下。三枪放完,站在岸边的太爷爷看呆了,后来就管那个游击队长叫“葛三枪”。

13岁那年,我到镇子里上学,临离开时,发觉爷爷已经老了。

他不再二话不说,一个猛子扎进北邗河里捕鱼,而是养了一只鱼鹰,一只蜷头缩脖的鱼鹰。那只鱼鹰代替不了爷爷,它终日睡觉,从不捕鱼。我知道,对于爷爷来说,鱼不重要,捕鱼也不重要。他不缺衣少食,也不靠捕来的鱼换钱,很多时候,他甚至刚爬上码头,就把那点渔获在村子里分掉了。他喜欢打鱼,喜欢一个人坐在机船上,慢慢地开。螺旋桨的叶片把北邗河劈成两半,两串白色的波浪线,从发动机那里开始分裂,涌向岸边。

爷爷就这样坐在机船上,漫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跟爷爷说,让爸爸回来吧,回来陪你。他坚辞拒绝。爸爸在长江边的一个厂里随船挖沙。他俩的关系自打我记事起就没好过。

爸爸和爷爷的意见永远无法统一。在爷爷的叙述中,爸爸一直是一个叛逆的孩子。曾经,爷爷让爸爸初中毕业去当兵,他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说什么也不肯去,把他的头砍下来也不去,他绝不离家半步。等到我上学,爷爷又让爸爸在家学一门手艺,或者到街上摆摊做些小生意,他又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说一定要走,出去打工,死也不肯留。他就是这样的人,没人理解得了他的想法,妈妈也理解不了,所以结婚一年以后她就和他分手,匆匆地逃走了。

我猜,爸爸和爷爷之间的紧张关系,或许和奶奶有关。奶奶在爸爸一岁的时候没了,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别说我,就连爸爸自己也不清楚奶奶到底长什么模样。在我童年时,我把大部分的想象留给了奶奶,估计爸爸也一样。有一次,我问爸爸,奶奶叫什么名字。他没有理我,就着小鱼冻的咸菜喝闷酒,眼珠红得能滴出血来。从那天起,我就不再问他有关于奶奶的任何事情。

上中学前,我想出门找一趟爸爸。

我和爷爷说,本以为他会发怒,但他的反应相当平淡。爷爷说,你想去就去吧。边说边用梳子梳理着他的鱼鹰。我从鱼鹰苍老的眼睛里,看见爷爷的脸上毫无表情。

搭车的钱有没有?爷爷从口袋里掏出荷包,递给我一些零碎的纸币。我就拿着那些纸币,出门了。事情远比我想象的顺利,当我乘车抵达江边那个叫南水的镇子时,爸爸已经在长途客运站的门外等我。

在外这么些年,他的面孔因水上行舟而被蒸得黧黑,教我几乎无法相认。他的头发乱得可以,像一蓬杂草,身上穿的一件白色汗衫已经分不出鼻子眼睛。我低声叫了句爸爸,他没有应我,而是在前面引路,领我去他住的地方。

那是一片巨大的仓库。

十几米高,百十米长的绿色防雨罩下是一个接一个连绵的沙堆。几架挖掘机像巨型动物一样缓慢地爬行,将褐色的沙子一堆一堆地吃进,又像反刍一样,将流泻的泥水倾吐进红色的后八轮卡车里。沙粒摩擦,发出优美而动听的嘶嘶声,像一只宽大又柔软的手掌抚摸过头顶。

爸爸住的地方,是沙场一角的单间水泥宿舍,上面覆盖着蓝色的铁皮。屋子里的陈设相当简陋,只有一个小小的电扇在摇头吹风。爸爸提着暖水壶出门找水,让我先在这里休息。我坐到床上,躺下来,空气里漂浮着湿漉漉的沙味,心头种下的种子随着感官的敏銳而瞬间破土。我要看见江了!

后来一次次从南到北,或者从北到南,从上方跨过这条大水时,我发觉它那么小,那么细,那么柔弱,而在当时,当我面对着它,才真切地体会到了爷爷说的,很大很大、很长很长。它不是放大版的北邗河,而更像两端没有尽头,被无限拉长了的洮湖。

在那片宽阔的大水面前,我不自觉地蹲了下来。天晴,无风,但细细的浪到达岸边时已经有我半人那么高。爸爸和几个挖沙的工人要去江里游泳,顺便打一网鱼,晚上下酒。爸爸把一支三叉戟死死地钉牢在江边,钉住了网的一头。他和朋友们脱光了衣服,露出黝黑的皮肤、结实的肌肉,捞一把水扑打在胸脯上,然后就手挽着网,鱼一样游进了江。

他们的目标是江中间的一块沙洲,游到那儿再折返回来。他们三个人交替着领头,身形在我的视线中越变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到达沙洲以后,风浪开始变大。太阳在江的南岸试图落下,江水开始泛红,像煮开放凉的绿豆汤那样,由绿变红。远远的地方有船行的汽笛,低沉的,拉长的,呜嘟。他们似乎坐在岸上休息,而我则在江边发呆。我想起了爷爷,但没有去想祖先。我突然好奇,爸爸和他的朋友们刚才用的是什么泳姿?自由泳吗?如果是自由泳的话,手臂上缠绕着渔网会让一只手无法摆动。仰泳?如果是仰泳的话,他们辨不清方向,江水湍急,游出去不到一百米就不知岔到哪里去了。又或者是蛙泳?用嘴衔住网,两只手掌拨水?一定是蛙泳,爸爸会蛙泳,泳姿标准,一个猛子扎进去,半天不露头,拨水,蹬腿抬头,拨水,蹬腿抬头,比青蛙游得还标准的蛙泳。

太阳急遽地下落,肉眼可辨得下落,他们回来了,远远地靠近,放大着那些黑点。我特意留心爸爸的泳姿,他用的不是蛙泳,而是侧着拨水,最常见的老头凫水的姿势。毫无美感可言,我的心瞬间失落。

后来,我外出求学,离开了洮湖镇,去了比江南更南的南方。

一次偶然翻阅《史记》,我读到了《吴世家》,里面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泰伯南奔。说的是儿子和父亲之间的事。

泰伯和他的弟弟仲雍,是周太王的儿子。他们有个老三弟弟,叫季历。季历的儿子是姬昌,是个承天命的圣子,因此周太王要把王位传给季历,再传给姬昌。泰伯和他的弟弟为了不让父亲为难,就逃了,一路往南逃。司马迁是这样写的:“於是泰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泰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馀家,立为吴太伯。”初至这蛮荒之地,泰伯和仲雍眼前是一片怎样的荒凉景色?他们会不会恨自己的爸爸?就因为侄子的一个有关赤鸟的梦,就要离开自己生活了半辈子的故乡?

两人的想法无从可知。总之,他们被太史公叙述成了一对好儿子,一对体谅父亲的义子。而在故事的结尾,这对义子也得到了天命的褒奖,荆蛮的野人纷纷归顺,他们成功了,当上了吴地的大王。

我给爸爸讲了这个故事,目的是为了疏通他和爷爷之间的关系。我想让他听听,人家儿子是怎么孝顺爸爸的,你也要对爷爷好一点。说这个故事的时间是某年秋天,我回家帮忙秋收。我不会刈稻,但可以运输、脱粒、摊稻和晒稻。我提着一壶水和一兜苹果去地里看爸爸刈稻,在田埂旁的桑树底下和他一起休息时,给他讲了这个故事。

他听完以后没有发话,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故事不对。我问,怎么不对?

两儿子要走,他妈不管吗?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我一下子给问住了。确实,我不能说他俩没妈,或者,我不能说在古时候女人是不被讲述进故事里的,就算讲进去了,也多半不是好事。但这个故事正因为此立不住。两儿子要走当妈的能不管吗?这可是两儿子啊,当妈的心头的尖尖。我笑了,说,爸还是你厉害。爸爸喝了口水,戴上帽子,又提着镰刀走了。

在外这些年,我承认我有点想他。

当然,也想爷爷。想他们俩一人端一只碗,一个人坐在东门口,一个人坐在西门口吃饭的样子。太阳,把西边爷爷的影子拉向东边,拉得老长老长。影子,像筷子一样细,瓦片一样扁,悄无声息地向爸爸长过来,但总在即将长上爸爸后背的一刻,他起身离开。

我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有了这么一个叛逆的爸爸。他曾经做了许多我敢想而不敢做的事情。在初中因为打架凶狠名头很大,中学没毕业被学校劝退,辍学以后却一直保留了有关数学的兴趣,闲来无事喜欢一个人坐在家里做题。长大以后,他不务正业,一直在镇子里打零工,后来娶了个漂亮的老婆又很快离婚,等到儿子上小学,他选择了外出流浪。

有关爸爸的这个谜我一直埋在心底,而等谜底最终揭晓时,爷爷却已经去了。

他先于那只苍老的鱼鹰而去。

走的时候干干净净。爷爷洗干净身体,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新衣。他亲手挣下的三层瓦房,自己只住一层最靠里边的一个小单间。房间归置得整整齐齐,符合他的风格。他躺在凉席上,旁边是叠好的被子,这让我想起了爷爷曾经在门前的水泥场院上晒网,一根水草也要挑干净,然后叠好码放整齐,之后不允许别人再碰。

我从南方回来,亲戚们正围着爸爸出主意。他闷头抽烟。后来丧事一切从简,除了爸爸让人们把爷爷的水泥机船从河里扛上了岸,放在爷爷灵前,敲碎,祭奠。在亲戚们办完丧事离去以后,爸爸独自和我沿着北邗河散步。在聊天的过程中,我第一次听到了有关于奶奶的事。

这应该是爸爸断断续续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拼凑出来的故事,所以讲给我听时,既不完整,可能也不真实。

爸爸说,爷爷是年轻时在部队认识的奶奶。那时候爷爷是个小班长,奶奶是随军的护士。奶奶是山东人,双亲都不在了,一个人参的军。爷爷第一眼就相中了奶奶,总是对她照顾有加,奶奶因此就和他好上了。后来退伍时爷爷跟奶奶说自己家乡好,连哄带骗地把她诓了来江南,两人就这样一起在家乡搞了个小作坊加工鱼饲料。那时候我们的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又咸又腥的饲料味。爷爷和奶奶把收来的小鱼小虾在门前晒干,然后再伴着面粉、糠、油、鸡蛋和药,一起磨碎,放到脱模机里压成一粒一粒的小圆柱形,再打包卖给养鱼人。

曾经的洮湖镇,几乎家家养鱼。因此爷爷和奶奶的生意很好。后来政府要求退渔还耕,要把开成鱼塘的土地再填满,夷成平地,爷爷和奶奶的生意就淡了下来。但爷爷致富以后养成的臭毛病没能改,打牌、喝酒、抽烟。尤其是赌瘾,越来越大。一出家门,上桥就是一家老字号的茶馆,叫松鹤楼,爷爷除夕夜的时候还在松鹤楼里打麻雀。风雪交加的大年夜,奶奶一个人在家生一个小小的火盆取暖,还挺着一个大大的肚子,正怀着爸爸。上门催账的人来了,奶奶冒着风雪去松鹤楼找爷爷,却被一个巴掌掀得满地找牙。

生下爸爸以后没多久,奶奶一个人撑船去宜兴贩饲料,一不小心落水,死了。还没满月的爸爸从此没了妈。

他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们正立在桥上。月色清亮,河水里的月亮随着河水的波动而碎裂成细纹。就是这条河,把奶奶的生命带走。我看向爸爸,他抽着烟,脸上的神色和月色一样平静。就在今晚,爷爷和奶奶的死一起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我没有见过奶奶,那就像祖先一样把她怀念吧。

爷爷去世以后,爸爸终于和一个死人的沉默和解。

他消停下来,不再出门折腾,而是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做点小生意,给人补锅。

我不知道他从哪学的,家里的这门古老的手艺,居然在他手里复活了。过了段时间回来再看,手艺竟还有点进步。他能麻利地剪下一块白铁皮,套着钢种锅底的破洞,坻住铁砧,再用一把小锤叮叮咚咚地敲,直到那块铁皮被敲得和钢种锅底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天然,再用电烙铁焊紧。

爸爸补锅的手艺越来越好,但却把那支补锅的摊子撤了。因为来找他补锅的人实在太少。一方面,锅的质量比以前好,另一方面,锅坏了,人家宁可掏钱再买一个。所以他空学了这门手艺。不知道是他学晚了,还是用晚了。偶尔有熟人要来找他补锅,会特地找到家里。爸爸就坐在门口,三下两下给人补好了。

和爷爷不一样,他没有退伍军人补助,所以除了补锅,他还要养鱼。

他承包了村子里两亩半的鱼塘。一个人清淤,用石灰水消毒。打上水以后,一个人贩水草和螺蛳进行布置。下完鱼苗,又成夜成夜地守着。在我的记忆里,养鱼是一件快乐的事,我曾和爷爷一起到他的朋友家里看人养鱼。我以为那就是一个人一条船一支篙子的事。给鱼喂饲料的活我也干过,把船撑到鱼塘中心,再用塑料勺往魚塘里撒饲料,能撒多远就多远。饲料在水面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鱼儿们欢快地跳出水面争抢。撒完了,一个人躺在船上晒太阳,水草婀娜,白云婀娜。

但爸爸养鱼以后却累脱了相,原本黧黑的面孔,变得更加漆黑,健壮的肌肉因为缺水而变得松弛。而且更加寡言少语,一个人住在鱼塘边的小房子里。

他曾经看不上的爷爷做的那些事,现在都变成了压在他肩头的大山。我特意叮嘱他不用担心我,但他还是几次寄钱来。生活之于他,已经过成了极简的状态,除了静静地等待那些鱼儿长大成熟,他就像一个隐居的修士,对这个世界一言不发。

但他到底还是被我伤了心,因为,他得知,我背着他去找过妈妈,而且不止一次。

严格来说,是妈妈找的我。这些年来,其实我和她一直都保持着联系。只是因为他的原因,我把这种关系处理得很克制。妈妈在常州打工,在一个面包房里学手艺。那个面包房的老板很精明,从不肯把自己的看家本领传给她,所以好几年来,她还是只能干打扫、发面之类的杂活。

那天,在她的要求之下,我一个人乘着车辗转去找她。面包房在城市边缘的一家居民区里。居民区旁边是一所小学。我从公交车上下来,看见小学门口,三三两两的家长正接孩子放学。走进居民区里,我又看见了那块空空荡荡的健身广场。想起了以前妈妈回家看我,也喜欢带我去洮湖镇的健身广场。

她约我在一家奶茶店见面。

我坐在窗前等她。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进来,那就是我妈,除了变得更老了一些,她几乎没有更多变化。她给我带来了一块面包房里的重阳糕,正是这个季节卖的玩意儿,这个玩意儿是我们这里传统的小吃,糯米做的,甜赤豆馅,外面撒满了红绿丝和果仁。我们坐在一起没有很多话,为了避免尴尬,我把那块重阳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我一直都不太喜欢那种小吃。

她还是委婉地跟我说,面包房老板向她求婚的事。这件事我已经听过好几遍,我的态度一直没变,由她自己决定。当然,在我心底,我自然希望她和爸爸重归于好,但这种希望渺茫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俩还是他俩,分开的这20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所以这种希望才更加渺茫。

爷爷去世以后,妈妈和我说起过有关家里的事情。她说,她也听别人讲过奶奶惨死的样子,从河里捞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泡得发了白。她不想和那种男人生活在一起,她说,她也是从北边来的,不是洮湖镇上的人。话里有话的意思是,她怕自己最后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我不可能反驳她,每个人都有理解和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这些年来,我还听到过许多比她更加不如的故事。虽然妈妈早不爱爸爸了,但至少对我还算不错。我不能告诉她,爸爸现在已经安定了下来,在家养鱼,偶尔还会给人补个锅。20年前,她因为动荡选择离开,今天,她可能会更加厌恶那种平庸而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和她坐了很久,终于要走了。居民区里各家各户的灯基本上都已经点亮。我和妈妈站在店门口的路灯底下告别,蚊虫飞舞。我问妈妈,无故旷工,老板不会扣你工资吗?她说,他不敢扣我,现在他又招了个新的女员工,比她还年轻。我无可奈何地笑了,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幽默。

我站在桥上,环视我们的村子,外河。它在洮湖镇的东边。据说,之所以这里叫外河,除了因为它在镇子的外边,还因为这里住的大多数是从从北边迁来的人。因为是外人住的地方,所以叫外河。

这个说法我向爷爷和爸爸都求证过,但他们给出的回答出奇地一致,都说不是。

爷爷说,是因为我们的村子靠在北邗河边,河水连通着外面,所以叫外河。爸爸的解释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内河,外河就是个叫法,没有内外之别,那就不和地域歧视有关。

我相信他们的回答。

泰伯和仲雍一路从岐山向南奔来,不知跨过了多少条河,每一条河跨过去了,就有一个外边,那就是外河。关于这条河,关于这个外边,关于由北而南来的人,有数不清的故事,无法细说。当然,最重要的故事,大多和那条最长最长,最阔最阔的河有关,太爷爷躲避日本兵逃命的故事,就因为跨过了那条最长最长,最阔最阔的河。

但细数爷爷、奶奶、爸爸和妈妈的命运,如此多舛曲折,可能还真和他们是外边来的有关。奶奶和妈妈是外边来的人,爷爷和爸爸是外边来的人下的崽儿,而我自然也成了外人。所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我的潜意识作祟,让我变得越来越不愿意回来。

爸爸把爷爷亲手盖的三层瓦房卖了,把鱼塘转让了,因为我的大学终于毕业。

我不用再让爸爸给我寄钱,从今天起,我就要彻彻底底地靠自己的双手吃饭。签房屋转让协议那天,我最后一次回家,去外河。一回到家才发现,那里早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

在外读研这几年,我每年都让爸爸南下找我,到我住的地方一起过年。不知不觉间,他把那三层瓦房租了出去,自己还住原来鱼塘边的那间小房子。鱼塘转让给别人以后,他给人看鱼塘,800块钱一个月。

租我家房子的是一对安徽夫妇,人很老实,租金每一次都交得很及时。但因为两个人的生意是卖卤菜,所以每天都要在家里熬各种卤,不太干净卫生。墙壁被煤烟染黑了,地上堆积了一层又黑又厚的油脂。我和爷爷曾经一起煮螃蟹的岸边和码头,也都零零碎碎地堆满了各种垃圾。

我不知道爸爸怎么这么快地想把这座房子轉手,可能是想以这种方式与过去种种不堪的回忆告别。在这座房子里,爸爸曾经长大,我也曾经长大,有过两个儿子,两个爸爸。那属于我们一家人的咸咸的鱼饲料的气味,以及后来门前栽种的栀子花的香味,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飘散了。现在,空气里浮动的是卤味。看到的,是那对安徽夫妻老实敦厚,而又有点淡漠的脸。

爸爸放手不管,一切都由我处理。我坐在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桌子旁边,确认了合同准确无误,再把房子的钥匙交到他们手里。8万块钱,卖掉了这个藏着我15年回忆的空间。

我同那对夫妻告别,和爸爸一起离开这里。围绕着那幢房子的围墙,曾经我无数次轻巧地在上面练习平衡,现在看来,就只是一圈矮矮的水泥墙根。

爸爸带着我,走那条走了无数边的河边小路。路上,他问我,那8万块钱能不能先交给他支配。我当然没意见。

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活儿,给北邗河的河道清淤。那是镇政府拉来市里投资200万的大项目。一艘大挖沙船调来了,船上要招好多好多的挖沙工,爸爸就去报了名。其实早该治理了,给这条50岁年龄的,和爸爸几乎一样大的人工运河来个彻底的清理。

爸爸告诉我现在他还有了一个新的爱好,养鱼鹰,他说这种水鸟通人性。那8万块钱是他起步的本钱。他领我去看他那条新买的水泥机船。我和他下了河的堤岸,泊船的地方一棵歪脖的老柳树还几十年不变得歪在河边。爸爸招呼着,我从架在河岸的木板上有些笨拙地跳进了船舱里。等我在船舷上坐稳以后,他拉动了机船的柴油发动机。

我们驾着船,向远方航行。河水温暖,勾起了我无数的回忆。爸爸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岸边向我涌来的,无数陌生的风景,说,过完这个年以后我还是得往南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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