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是矿山

2021-01-14 04:45显晔
阳光 2021年1期
关键词:矿务局铜川猎物

显晔

改革开放那一年,我们全家跟随爸爸离开河北省军区大院,落户到了陕西的煤城——铜川。

那时的铜川,城市的规模宛如河北的县城,城内有一条大街、一条小河。大街名曰红旗街,小河名叫漆水河。乍听这名字的时候,我曾经下过小河沟,掀着河里边的石头找河水里的漆,可是石头下面除了一窝一窝的蛤蟆骨朵儿(蝌蚪),还是一窝一窝的蛤蟆骨朵儿。

刚到铜川那一年,我百般不适应。因为我离开了繁华的都市,来到了污染严重的煤城,离开了爱我的老师,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同学,离开了军区家属院里的那些小跟班。我冲爸爸发脾气,哭着喊着要回石家庄。爸爸除了象征性地打打我的屁股就是晚上睡觉前叼着烟卷发呆发傻。看到他的那股郁闷劲儿,我明白了,对新环境不适应的不仅仅是我,习惯带兵的爸爸何尝不是内心压抑?

爸爸任职铜川矿务局的党委书记,他在办公桌前坐了不到半年就受不了了,把手头的工作给领导班子的其他成员一丢,就跑到郊区的王家河煤矿下矿蹲点。那阵儿正值学校放暑假,我故伎重演,哭着嚷着要随爸爸下基层。有啥办法,我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爸爸视我为掌上明珠。

我跟随爸爸来到了王家河煤矿,住进了矿招待所。那天晚上,矿上的领导一拨一拨地拜见爸爸。他们说着一些我毫不感兴趣的话题,说得我呼呼大睡。等我醒来的时候,客房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招待所阿姨为我端来饭菜。我无心吃饭,六神无主地四下里张望。阿姨说我爸爸上班了,她怕我寂寞,叫来她的儿子陪我玩。她的儿子叫大强,比我大两岁。大强带我离开了矿部,跑到公路旁的漆水河边。这里的漆水河有别于铜川市内的漆水河,河床堆满了大青石,大青石阻挡了河水的流向,在低洼处形成了一汪水潭,水潭里有四五个比我大的孩子在打水漂。大强说这汪水潭叫老鳖潭。老鳖潭里的孩子向大强打招呼。大强向孩子们介绍我,说我是矿务局局长的儿子。孩子们立刻变得热情备至,全都爬出老鳖潭,邀我下河游泳。我说我不会游泳。孩子们说他们教我学游泳。

我在一群大孩子的簇拥下钻进了老鳖潭。烈日的暴晒下,潭水如母亲的怀抱,柔情脉脉。这种柔情淡化了我对河水的恐惧,在大孩子的呵护下,我竟然学会了游泳。游泳的代价是时间的流失,流失的时间唤来了爸爸。当爸爸出现在老鳖潭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他那一脸惊慌的表情。我刚刚喊了一声“爸爸”,爸爸便一个猛子扎进潭里,毫不留情地将我拽出水潭。或许是用力过猛,我的胳膊被爸爸拽得脱了臼……

那天晚上,爸爸黑着脸儿威胁说,我要是再去老鳖潭游泳,他就把我的大腿卸下来,让我走不了路。这是爸爸第一次向我发火,他好像一头雄狮,让我看到了他陌生的一面,这一面让我充满了恐惧。

爸爸似乎意识到了我离开他的危险,他竟然违反规定,带着九岁的我下到了煤矿的井下。王家河矿的一号井是个竖井。我头戴宽大的安全帽,跟随爸爸和矿工叔叔们乘电梯来到了井下。我至今还记得乘电梯下滑时的模样,周围有些昏暗,在矿工叔叔们安全帽上的矿灯的萦绕下,我看到了岩石逐步演化成了黑色的煤石,最后就是矿井的坑道。坑道很宽,在灯光的缭绕下,有矿车,有板报牌,还有来来往往的工人。

爸爸把我带到一间休息室,休息室里灯火通明,桌椅板凳齐全。休息室门口坐着一位工人叔叔。爸爸把我交给工人叔叔后就离开了休息室。工人叔叔拿出一块面包给我吃,还为我倒了一大茶缸白开水。后来我才知道,这间休息室实际上是矿工叔叔们休息和避难的硐室。

这是矿井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后来我对矿井的认识越来越明晰,从初中到高中,矿务局中学组织我们下了三次井,虽然这井下生活分别来自于三里洞煤矿、鸭口煤矿和焦坪煤矿。但我基本上懂得了什么是竖井,什么是斜井和平硐,什么是工作巷、采煤巷,什么是掌子面。今天回忆起来,我依然认为,在井下工作的矿工才是最可爱的人。

我对焦坪煤矿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爸爸从焦坪煤矿检查工作回来,不无感慨地说,基层矿山太需要医护人员了。他动员姐姐到焦坪煤矿工作,他说领导干部的子女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只有姐姐去了基层矿山,他才有理由动员其他领导干部的子女去矿山工作。

姐姐是矿务局医院的医生,她工作安逸稳定,根本不想去那个鸟不拉屎的矿山,哭着喊着顶撞爸爸的动员,顶撞得爸爸怒火万丈,竟然将姐姐的工作关系转到了焦坪煤矿。失去工作的姐姐慌了神,不得不流着眼泪跟随爸爸到焦坪煤矿报到。

姐姐离开妈妈的身边,妈妈闹起心来,一股火气没处撒,便与爸爸闹起了纷争。那段时间,我家战争不断,妈妈和爸爸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可无论妈妈如何与爸爸闹,爸爸就是不将姐姐调回矿务局医院。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爸爸的倔劲儿是没有人能够撼动的。

爸爸虽然离开了部队,可是他的军人本色始终没有变。他一生离不开枪,转业到地方,他的手上没有了枪,内心也就失去了魂。当时国家还没有颁布禁枪法令,爸爸就到西安买了一杆猎枪。他生性爱跑,周末时在家闲不住,带着我进山去打猎。爸爸打猎最多的地方就是顺着漆水河的发源地柳坪柿沟进山,翻过一座山,来到猎物出没的地界,然后找个隐秘的地方,像电视上的狙击手那样设伏。在我看来,每到夏季,深山就是一片葱绿,冬天就是白雪皑皑。可是爸爸总是会在葱绿和白雪之中找到猎物。爸爸的枪法好,随着一声枪响,他就一拍我的屁股,让我跟随他去看中枪的猎物。每当这时,我就會看到一只黄羊、一只山鸡,或者一只野兔倒在血泊中。

爸爸打猎总是硕果累累。面对一大堆猎物,他一点儿也不发愁,用事先预备好的麻绳将猎物穿起来,然后将一个绳头甩给我,和他一起拉猎物。可以说,拉猎物是我最痛苦的经历,因为打了一天猎,已经筋疲力尽,空手翻座山都困难重重,更何况还要拉如此沉重的猎物。每当这时,爸爸就会说,臭小子,上点儿心,现在不把身体锻炼好,以后如何去部队?把学习不好的我送到部队当兵是爸爸和他的老战友商量好的事情,等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爸爸就会把我送到他的老战友的部队。

当天色大黑的时候,我和爸爸拉着猎物迈进家门,立刻累得瘫坐到客厅的地上了。

爸爸对于家的观念太淡,在猎物的分配问题上,没少和妈妈发生争执。妈妈认为,猎物是爸爸和我浪费一整天的精力打回来的,理应分上一只野兔、一只山鸡或者一个黄羊腿。可是爸爸家长作风太严重,他总是将所有的猎物送到矿务局的机关食堂,害得我想吃一口野味还要在机关开中午饭的时候跑到食堂排长队。不过食堂大厨师傅心中有数,好像回报似的,在我买饭的时候,没等我开口说话,就将预备好的肉递给了我,而且肉碗里总是会夹杂着小苏肉和条子肉。

爸爸把我当成了他的警卫员,经常让我向学校请假,陪他“出远门”。“出远门”的目的地是焦坪煤矿,因为他把姐姐丢在了焦坪煤矿,内心也就多了几分对于姐姐的牵挂。

焦坪煤矿在山里面,爸爸总是说焦坪的风景比王家河好,他会借看望姐姐的机会游玩焦坪地界的大山,顺便打打猎。

爸爸有过集体生活的瘾,即使在姐姐的矿区医院,他也没有忘记把做熟的一大锅肉分给姐姐的同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爸爸以为他会在铜川这座煤城待到退休,没想到,我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爸爸便接到了新的任职调令。

离开铜川的前两天,爸爸再一次来到焦坪煤矿。他带着我和姐姐上了一次山。当我们爬到山顶的时候,恰逢余晖映照,将满山的枫叶烧得火红,火红的山巅衬起的是爸爸的伟岸。面对这伟岸,姐姐哭了,她说她想跟随爸爸离开矿山。爸爸笑了,他用慈祥的大手抹去姐姐脸上的泪水,铿锵地说道,是我的女儿就不要这样没出息,你现在已经是矿区医院的院长了。

这个时候我发现,爸爸就是一座矿山,他走了,带走的是一个矿山的魂。

显 晔:本名沙铁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宝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文学作品400万字,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延河》《百花洲》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数百篇,多部作品获得各类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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