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好像抑郁了,这绝不是在和谁开玩笑,我和《小欢喜》中的英子一样,已经好几天都没睡着觉了,我看着镜子里那张皮肤暗黄、眼圈乌黑、满脸痘痘的脸,想起妈妈给我看的小时候的照片,才知道自己彻底长残了。我才十三岁啊,花一样的年纪,怎么一点儿也不鲜活呢,是被谁摧残的呢?
最近家里出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让自己静下来,因为一静下来,我就开始胡思乱想,我对现在的生活还有我的未来都感到十分的迷茫,爸爸是个矿工,我是个学渣,不管是拼爹还是靠自己,我都没有什么前途,更何况现在我们家好像出了大事,我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我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很多人觉得人生没有希望的时候,会割腕自杀,我也尝试着用美工刀在我的左手腕上划了一次又一次,虽然始终没敢使劲,但还是留下了一道道血印。妈妈看见了,很吃惊地抓住我的胳膊,一再地问咋回事,我不耐烦地说不小心划的,她“哦”了声,竟然信了。
我和爸爸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自从那天他摔了新给我买的vivox27之后,我们就很少見面,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完美错开了我们见面的时间,他在生我的气,不愿意搭理我。
他可以打我呀,就像以前那样踹我两脚也可以的,为什么要摔手机呢,他自己也说了,买了手机,他要吃一个月的土,妈妈也因为这个跟他生了一场气,他怎么就舍得摔呢。我知道件那事让他很生气,那就揍我呗,是我做了不应该做的事,他揍我我会忍受的,可那天,他对着我举起的右手没有落到我的脸上,而是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一下接一下,打得分外响亮。
我从没见过爸爸这样,被吓住了,愣在了原地。接着,我看见爸爸抱着头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用手搓自己的头发,很像我在动物园里见到的六神无主的猴子,我担心他随时会跳起来,给我或者再给他自己两巴掌。
我的泪忍不住流下来,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害怕。
“爸爸,我不知道会这样啊,我不知道那些装备花的是真钱。”我心虚地辩解着。
我不知道吗?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些装备花的是真钱?我又不傻,我当时只是想着我要赢,我要买装备,我要继续玩游戏,直到系统提示余额不足我才慌了,我好像把爸爸卡里的钱花光了。我一直没敢说这件事,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每天都惴惴不安,一边害怕爸爸发现,狠揍我一顿,一边又希望他尽快发现,让事情尽快有个了断,这样,我就解脱了。我忐忑地等待着,等待着,可是,他似乎一直都没发现,我也渐渐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一周前,爸爸给我买了一台VIVOX27,我高兴得都要飞了,我盼望着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已经很久了,可我没想到,一周后它就被爸爸亲手给摔了,手机掉在地上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凉凉了。
妈妈常说爸爸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特别情绪化,人是个好人,就是臭毛病多。妈妈口中的臭毛病,是爸爸爱抽烟、喝酒,一堆狐朋狗友,不怎么顾家,不怎么讲究个人卫生。记忆中,爸爸在家里不是玩游戏就是睡觉,这个家都是妈妈忙里忙外。他也很少管我,每次妈妈唠叨我的时候,他总会说:“管她干啥,让她自己管自己,我们小时候没人管,现在不也挺好的?”然后我妈就会转身去唠叨他,嫌他玩游戏时间长了,嫌他烟抽的凶了,嫌他最近酒场多了……爸爸就会很不耐烦,然后两个人就会吵起来,然后妈妈会哭,爸爸会去哄她。这么多年,他们就是这么吵吵闹闹过来的。
我有几个同学的爸爸妈妈都离婚了,我曾经想他们这样会不会有一天也离婚,可经过我多次观察,这个可能性极低,因为每次爸爸把妈妈气哭了都会去哄她,这一招特别奏效,屡试不爽,妈妈似乎也吃他这一套。还有一点,一旦我把妈妈气哭了,爸爸就会踹我两脚,然后再去安慰妈妈,一脸的老婆奴相。那时候我就想,你也把你老婆气哭了,怎么不踹自己两脚呢。
爷爷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可是妈妈说他们那是溺爱,溺爱咋了,好过没人爱。是的,我觉得我就是没人爱,爸爸就算一身臭毛病,妈妈也不嫌弃他,妈妈就算总是唠叨,爸爸还是离不开她,只有我,显得很多余。
二
“张亦然,让你的家长到学校来一趟,不然,学校会给你处分的。”离开班主任的办公室,我仍处于懵×状态,就像玩王者荣耀时,被对方全方位绝对的辗轧,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张亦然,你牛×啊,敢带烟到学校来,下次也给我带一包!哈哈……”耳边传来一阵嘲讽的笑声,我慢慢地回过神,真想上前抽他。
我偷拿了爸爸的烟,只是因为跟他们打了个赌,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让我把烟送给他们。那怎么行,烟是偷偷拿出来的,还要偷偷还回去的,不然会被发现的。谁知道他们竟动手抢,抢的时候,烟掉在了地上,正巧被走来的教导主任抓了个正着。
怎么办呢?这件事兜不住啊,就算我不说,老师也会找家长的,妈妈会气疯的,她肯定会认为,我除了不好好学习之外,开始学坏了。
从小学开始,我的成绩就不理想,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夸我聪明,同样,也都一致认为我很懒,觉得我是把一手好牌打烂的典型代表。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也很想学好啊,可我总是前一秒在想该怎么好好学习,下一秒脑子里就开始天马行空了。因为学习不好,我成了妈妈的心病,她总是跟我讲她曾经多么努力,成绩多么优秀,希望能点燃我对学习的热情。我也想过,我不好好学习怎么办,这个时代没有文化该怎么混,也因此奋发图强了一段时间,还领了个进步奖,把我妈高兴得抱着我亲了又亲。可没多久我又回到了原点,因为我发现,好好学习太累了。
于是,到了初中,我的学渣地位基本就奠定了,也因此,我跟妈妈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我们几乎天天吵架,母慈女孝的时候很少。对于我来说,她就像一台遥控器,操控着我的一切。放学不能晚回家一会儿,否则就是半天的安全教育;上厕所不能超过十分钟,否则就是蹲久了会得痔疮的警告;用手机不能超过一个小时,否则就是各种啰唆和威胁。学习上,每天回到家迎接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作业多吗?晚上睡觉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作业写完了吗?周末补课去的稍微不积极一点儿,就被说成是不理解她的苦心,补完课晚回来一会儿,就被埋怨在外面滞留时间太长……
这些我都忍了,最过分的是,她居然怀疑我早恋,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的概率就像我期末考试考了班级前十名一样,根本不可能。在我身边,但凡早恋的,要么好看,要么会装,要么有钱,要么学习好,我可一样都不占。她以为我打耳洞、涂口红、跟男生一起逛公园,就是在早恋,这想法可真LOW,我只是想让自己变得好看一点儿,受欢迎一点儿,就是这么简单,可到了妈妈那里,似乎天要塌了。所以,偷烟的事如果被她知道了,Oh,my gad! 她会掐死我。这个情况,只能让爸爸来。
“爸,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我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我低着头,不时抬眼偷瞄他,他紧抿着嘴,皱着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咋一点儿也不像我们,你妈虽然笨,可认学啊!你老子虽然懒,可聪明啊,你咋要啥没啥呢?”
“那我肯定是随了老妈的笨,随了你的懒。”我连忙接话说道。
“那你就没救了。”他说着,拍了我的脑袋一下,疼得我“哎呦”叫了一声。
“你老子我也是從初中就开始混,结果高中也没考上,好在沾了你爷爷是煤矿工人的光,我才能捞着上了技校,当了工人,每个月能挣俩钱养活你们娘儿俩。现在想想,当年为啥不好好学习呢,凭我的聪明劲儿,考大学没问题,现在,说不定在哪个大城市混大发了!”他说着,捋了捋自己稀疏的头发,一脸憧憬。
“那你就遇不上我妈,也就没有我了。”我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点点头,说了句:“也是。”
“闺女,我告诉你,在学校里不准给我惹事,但也不要怕事,像今天这样的事下不为例,但是别人要是欺负你,咱也不怕,有老子给你撑着呢!”
“嗯,我知道了,老爸。”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听到的爸爸说的最温暖的话。也许是因为老爸的那一次露面,他们不敢再找我的事,我同学说了,我爸看上去不像个好人。我听妈妈说过,有年夏天,爸爸为了治疗头屑,剃了光头,出门坐公交车,别人都躲得老远,以为他是刚放出来的。其实我爸是个好人,只是脾气有点儿暴躁、头发有点儿少、肚子有点儿大、长相有点儿凶而已。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和爸爸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逐渐形成了合作关系,比如妈妈不在家让我们互相监督时,他可以偷偷喝酒,我可以偷偷用他的手机玩游戏;比如爸爸的私房钱会藏在我的存钱罐里,我考差的试卷只找他签字……我们之间的秘密越来越多,我以为我和爸爸会一直这样友好下去,却没想到,我们友谊的小船翻得这么快。
三
“什么时候去给我修手机?”我忐忑而又充满期待地看着妈妈,把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妈妈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什么时候去给我修手机?”我又问了一遍,尽管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厌烦,我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发火。
“现在哪有钱去给你修手机,你奶奶生病了,住院了,要花很多很多钱,咱们家刚买了房子,每个月要还贷款的。你爸也真是的,两千多的手机说买就买,又说摔就摔,是钱多得没地方花吗?给你买了手机,去掉生活费,现在家里只有你爸卡里还有一万应急的钱,你奶奶的病后续不知道要……”
“你别说了,烦不烦呀,就是问你什么时候给修手机,你啰唆那么多干嘛!”我很不耐烦,不想也不敢再听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告诉她:那一万块钱也没有了。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啊,肯定是你怎么惹着你爸了,他才摔了手机。你奶奶住院这么多天了,你也不问问她咋样了,就知道关心你的手机,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
“对对对,你说得对,我不懂事,我没良心,我他妈不光是个学渣,我还是个人渣,我就不该活着,这样说你满意吗?”我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她吼了起来。
“你以为你爸不在家,我就管不了你了?”她被我吼得也来了脾气,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四处寻找趁手的打人工具,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我以为她会就此放弃,或者只是做做样子吓唬我,毕竟,我长这么大,她从没打过我,可惜我错了,她直接脱下脚上的拖鞋,冲我劈头盖脸地打来,边打还边骂:“我怎么就生了个你这样的孩子,学习不行就算了,还整天不学点儿好,又是打耳洞,又是化妆,你看看你还有点儿中学生的样儿吗,你非得把我气死才高兴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有病啊!”身上的疼痛和她的碎碎念让我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我只想让她离我远点儿,就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推,只听“砰”的一声,椅子和什么东西同时倒在了地上,还夹杂着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抬起头,眼前的景象让我呆住了,妈妈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你竟然还手……”直到她微弱的声音传来,我才活了过来,有一瞬间我想过,如果我妈真的有什么事,我就从窗户跳下去。
“妈妈,妈妈,你怎么样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接近崩溃的情绪。
“我有点儿晕。”她喃喃地说着,一只手抚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撑着地慢慢起身。
“你别动,你别动,我给爸爸打电话。”我慌乱地去找她的手机,不小心又碰倒了一把椅子,已经呜咽得停不下来。
“别告诉你爸爸,他在医院陪你奶奶呢,我没事,你把我扶到床上就行。”
“妈妈,你的头流血了……”我把她扶起来,看到她额角一块红肿,还往外渗着血水,感觉心口就像被小刀一下一下割着,比我割自己的手腕时还要疼。
“你怎么能对我动手呢,我是你妈呀,我是生你养你的亲妈啊!”她说着用手蒙住眼睛,随着身体剧烈的抖动,呜咽声传来,像被谁扼住了咽喉。
“妈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陪你去医院,你千万不要有事啊,妈妈,妈妈,妈妈……”我抱着她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想推你,我只是觉得烦,我只是讨厌我自己。”
四
“张亦然,你这两天怎么了,没精打采的,不会还在为那个贱人的事生气吧?”
同桌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动也没动,依旧趴在桌子上,我要是告訴她我已经几天没睡过好觉了,她肯定会说我是手机综合征的严重患者。确实,我每天晚上都要听着懒人听书才能睡着,以前是用爸爸的手机,后来是用我的,现在都没有了,妈妈不相信我,怕我晚上玩儿,不肯给,我只能一夜一夜地熬着。
“我告诉你,我和刘明芬已经商量好了,放学之后在路口堵她,狠狠扇她几个耳光,看她的嘴还贱不贱。”同桌悄悄地凑到我耳边轻声说。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她正一脸得意地看着我,好像为我终于对她的话有了反应而沾沾自喜。
“有这个必要吗?”我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去管别人的事。昨晚爸爸回家时,我就做好了他进来踹我两脚的准备,可他没有。我听到他和妈妈在屋里压低了声音说话,好像在说奶奶的病,情况似乎不太好,我听见妈妈提到了借钱。第二天一早,爸爸就不见了,妈妈还和往常一样,给我准备好了早饭,只是不怎么搭理我,她还在生我的气。
“怎么没有?班里哪个女生没被她在背后造过谣,不治治她,别人还以为咱们七班的好欺负呢!”同桌说着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
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也会这么认为,可现在,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张亦然,你快点儿,我们得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学校,去路口。”放学铃声刚响,同桌就开始催我,我又想起了我妈。
她早上贴着创可贴出的门,她会怎样跟别人说呢,肯定是说自己不小心摔的,她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能让别人知道那件事呢。她应该也是这么告诉的爸爸,因为爸爸临出门前交代她,别再不小心摔着,毁了容他就不要她了,我听见妈妈笑着说了句“你敢”,随后是一阵安静,我知道他们又拥抱了,我也想要拥抱,他们好久都没抱过我了。很快,开门关门的声音响起,一切又恢复了宁静。看,没有我在,他们多和谐!
“我告诉你们,一会儿谁都不许认,必须一人扇两巴掌,否则绝交啊!”同桌说完,专门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怕我了。
我妈一直反对我跟同桌一起玩儿,学渣、早恋、翘课……同桌身上有很多不好的标签,在大人眼里,她是个十足的坏女孩,我妈第一次见她,就说这个女孩看人眼神闪烁,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乖。我却不这么认为,为什么非得乖才是好孩子,大人们为什么非得要求我们长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说真的,我妈其实是一个很好骗的人,我随便一个谎话就能骗到她,她总学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只看得见表面上的东西,她嘴里常常夸赞的孩子,其实有很多都是装出来的。同桌这点儿很好,从不装,装乖谁不会,我们只是不屑。
我愿意和同桌一起玩儿,除了她不虚伪不做作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我也是个学渣,有什么资格挑剔别人呢。同桌其实很可怜,她爸爸妈妈早就离婚了,她跟着她妈妈一起生活,被管得特别严。我们一起打的耳洞,我回到家被我妈唠叨了几天,她妈妈则是直接用手扯下了她的耳钉,她说她当时用手一摸耳朵,满手的血。我们一起学化妆,我妈偷偷地把我的化妆品藏起来,她妈则直接摔了,再用脚蹍,还骂她化了妆打算去勾引谁……她看见我妈眼神躲闪,应该是对妈妈这个物种感到恐惧吧?
我妈特别喜欢她闺蜜郭阿姨家的孩子,用她的话说:人家不仅学习好,有礼貌,还很听妈妈的话。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家要强,不允许自己差。郭阿姨家的孩子今年上小学三年级,妥妥的学霸一枚,据说,她从不允许自己考第二。妈呀,这也太恐怖了,我们根本就是青铜与王者的差距啊!还有郭阿姨这个人,用我妈的话说叫强亮,啥事都得争个先,极爱面子,听我妈说,她女儿但凡哪点儿做的不好,她直接劈脸打耳光。我妈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说:“你从小就是欠这个。”
我其实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我以前也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可这一次因为奶奶生病,我突然间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爸妈也生病了,我也没有钱,我该怎么办?我最羡慕的不是那些学霸,而是我们班的刘明芬,此刻她正和我并肩走着,一脸兴奋地眨巴着眼睛。这姐们儿成绩比我还烂,却整天乐呵呵的,人家说了,上不好学有两条路,一条是出国,一条是回家继承家产。据可靠消息,人家爷爷是开火锅店的,爸爸是做大生意的,姑姑是开金店的,人和人啊,没得比啊!
“你们俩胖子能不能快点儿。”同桌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成功地刺激到了刘明芬。
“说谁胖呢,说谁胖呢,又没吃你家粮食。”刘明芬立刻颤悠悠地跑上前去,勒住同桌的脖子,直到她求饶才放手。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我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孤单。我扭头看向操场的方向,太阳像一个大白点,和仿佛素描线勾勒出的斑驳树影一起悬挂在橙色的天空上,有一种凄凉的美。
五
天色逐渐暗了,小城某条街道两旁的大排档变得热闹起来,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看得人心里热烘烘的,好像不管有什么烦恼,来这里好好吃一顿,就消失了。以前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爸爸经常带我出来吃大排档,点上我最爱吃的烤肉串和年糕,要两瓶爸爸最爱喝的啤酒和一碟花生米,我们父女二人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是,爸爸好久都没带我来过这里了。
“你们俩想吃什么,随便点。”刘明芬说着拍了拍自己的书包,这货的零花钱丰盛着呢,我们俩毫不客气地拿起了菜单。
“我要吃鱿鱼、培根。”
“我要吃烤肉和年糕。”
在路口堵到人时,同桌让我先上前招呼她,毕竟她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最多。
“我下不去手。”我看了看对面那个低着头、弓着腰、身体在瑟瑟发抖的女生,再想想她平时趾高气扬的样子,觉得特没劲。说完这句话我就转身走了。很快,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们两个也跟了上来。
“我不是下不去手,我是怕她脏了我的手。”同桌一脸无所谓地说。
“我是怕被我妈知道了,扣我零花钱。”刘明芬刚说完,我就看到同桌的魔爪伸向了她。
“我省下钱请大家吃好吃的啊!”她连忙使出杀手锏。这货,求生欲很强。就这样,刚才还气势汹汹要做一回学霸(学校霸王)的我们,决定在大排档上一展身手。
“妈妈,明天周末了,我想和同学在外面吃顿饭,一会儿就回去。”我用刘明芬的手机给妈妈打了电话,她愣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声:“好的,吃完早点儿回家。”我挂掉电话,愣住了,这不太像她的风格啊。以前如果是心情好,她会问和谁一起,去哪儿吃,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心情不好,会在电话里训你一顿,让你赶快回家。看来,这是真的不打算管我了。这是我一直期盼的事情,当它真的发生时,我心里怎么有点儿失落呢。
“阿迪达斯椰子的粉满天星哎。”正低头看手机的刘明芬突然惊叫起来,成功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她兴奋地拿着手机给我们看,是我们班的学生群,谁在里面发了一张鞋子的截图。
“马明亚好牛×啊,他妈居然给他买了双椰子的粉满天星,这双鞋六千多哎,我跟我妈要了好久她都不给我买。”刘明芬羡慕的双眼都要冒出粉红色泡泡了。
“呜呜,我也好想要。”同桌也在一旁瞪大了眼珠子。
“张亦然,你跟你爸妈说去上海上艺术学校的事了吗?”刘明芬问道。
“还没呢。”我支吾着。
“那个学校有什么好,上下来要花好多好多钱,就是烧钱玩的。”同桌一脸不屑地说。
“但是,我觉得很适合张亦然啊。不考虑文化课成绩,只看兴趣爱好,小然然画画很好啊,不光在咱们学校,在市里还得过奖呢。”
“哎呀,你以为都像你们家不差钱?别说这个了,好吃的来喽,开吃。”同桌说着,给了我一串烤年糕。
“这是我的最爱。”我接过来狠狠地咬了一口,却吃不出一点儿香味,还被孜然和辣椒的味道呛得直咳嗽。
“我去倒点儿水喝。”
“这儿有饮料。”
我假装没听见刘明芬的话,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往前走,生怕掉下来的眼泪被她们看到,突然,我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我正想开口说对不起,一个矫揉造作的尖叫声传来:“哎呀,干什么呀,碰到人家了。”
“你他妈的怎么回事,敢碰我女朋友,没长眼啊!”一个十六七岁、留着怪异发型、穿着一身潮牌衣服、一脸桀骜不驯的少年,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脸瞪着眼。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心里估算著少年这身行头的价值,忽然出现的这个声音,让我的心猛地一颤。我仔细打量,这个背影竟是如此熟悉,他双手托着什么东西,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弯着腰站着。
“我看你他妈就是故意的。”另一个留着长头发、穿着耐克夹克服,年龄也在十六七岁的少年,猛地站起来,对着他的脸狠狠扇了两巴掌,那“啪啪”的声音,让现场忽然安静了下来,夜晚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揭开了美好的假象。
我紧紧攥住了拳头,身体所有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脑门儿。
他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动手,我看到他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弯下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再然后,他握紧了拳头,直起身子,与他们对峙。我看到那个穿着潮牌衣服的少年,悄悄把手伸向了桌上的酒瓶,一场恶战马上就要开始,我也做好了随时冲上去的准备。
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在看了对方几秒后,向他们鞠了个躬,说了句“对不起”。
我的心忽然间像被无数小针扎到了,一下一下地刺痛,他怎么能这么呢,不是跟我说过年轻的时候一次打七八个都不成问题吗?不是说在外面绝对不能让自己受委屈吗?怎么现在连两个小混混都搞不定?
道歉并没有换来和平,那两个少年依然不依不饶,看,这就是包的下场。
我忍无可忍了,妈的,欺人太甚。正当我要冲上前拼命时,却被人一把拉住。
“你别多管闲事,要怪就怪他自己。这两个人是混社会的,不好惹。同桌在我耳边轻声说。
管闲事?那是我爸爸,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欺负。话冲到了我的嗓子眼,却怎么也出不来,憋得我难受,眼泪带着热热的温度从眼眶里流出,合着寒风像一把刀子划过脸庞,流进了嘴里,又咸又涩。
“好了好了,给我个面子,这位兄弟只是个送酒的,很不容易,也说了对不起,就这么算了,我一会儿免费送你们一箱啤酒。”老板出来打圆场,那两个少年才骂骂咧咧坐下,他又转身给老板致谢,说那酒算他的,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没事。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我也没有叫他。
六
我开始努力读书了,对于我的转变,周围的人都很吃惊,当然,最开心的是妈妈。有一天,我听到她给她的闺蜜打电话,说我的转变是因为她改变了自己的教育方式。原来,妈妈早就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儿,她在收拾我的房间时看到了我写的类似遗言的日记,再加上我手腕上的伤,都让她感到害怕。那是在我不小心推倒她之后不久。那时候爸爸正因为奶奶住院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还要上班,妈妈没敢告诉爸爸,她就通过看心理书籍、上网查资料,慢慢去了解我当时的情况,然后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希望能一点一点地把我从漩涡中拉出来。那时候她觉得什么学习不学习的,只要我好好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她还对她的闺蜜说,自从她决定不再盯着我之后,我就开始变了,变得懂事了,愿意学习了。
听着妈妈刻意压低的略带炫耀的声音,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和刘明芬她们分开后,我一个人站在楼下,背靠着一棵白杨树,看着三○一房间发呆,屋里亮着橘色的灯光,妈妈在家呢。离我不远的小区主干道上,不时有汽车开过,有电动车和自行车骑过,有三三两两的路人絮絮叨叨走过,但是伤心难过的,只有我一个。
我就那么呆站着,看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倾听黑夜里特有的人语声、猫叫声、行车声、关窗户声等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这样我的心灵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就在我发呆的时候,茫茫夜色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是他,他今天竟然回来得比平时早。看到他,我条件反射般地躲到了树后面,像一个怕被人发现的小偷。他急匆匆走进了楼道,我看到声控灯从一楼到三楼一层层亮了又灭了,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再接着是妈妈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平静了。
我知道我该回家了,可我没有,我就躲在那棵大树后,悄悄地看着周围,我想知道,我一直不回去他们会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接着是妈妈的声音:“找到她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嗯,知道了,她回家你也第一时间给我电话。”
楼道里的灯又开始一层层亮了又灭了,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橘色的灯光中走向黑暗,渐渐远去,融入了黑暗中。
我很想开口留住他,告诉他我就在这儿,不用出去找我,可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慢慢地从树后面挪出来,一步一步往家走去,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妈妈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那只经常用来指我的右手都举到一半了又放了下去。
“怎么回来这么晚,我给你同学打电话,说你早就回家了,你爸刚出去找你去了,你们碰见了吗?”妈妈刻意的温柔也掩饰不了她的怒气,搁平时,肯定是瞪着眼睛指着我:“张亦然,你以后不许这么晚回来。”
“妈妈,我要睡觉了。”我懒得去想妈妈的反常,只想快点儿躺进我的被窝,彻底躲进我的世界。走进卧室,一转头,我看到妈妈躲到厕所里悄悄打电话去了。
我把书包轻轻地放在书桌上,连衣服也没脱,就重重地趴在了床上。
他当时为什么不还手呢?他知道那个害得他被打的人是我吗?妈妈知道他在外面送酒吗?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我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的,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嘎吱一声,开门关门的声音传来。
“然然呢?”
“已经睡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传来。
“明天去把手机给她修了吧。”
“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
“不差这些,我把这两天送酒赚的钱转给你,明天去修吧。”
“妈的病后续还要花钱呢。”
“没事,有我呢……”
說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那两个耳光,积蓄已久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了堤似的流下来。悲痛中,我的内心忽然坚定了一个念头。
妈妈以为是她的改变改变了我,她不知道我的改变,是因为爸爸挨的那两巴掌。那两巴掌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所有的改变,只是希望我们以后可以活得好些,活得有尊严些。
杏黄月:本名王玉芹,女,现任中煤大屯煤电公司徐庄煤矿党委宣传科副科长。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煤炭报》《中国中煤》《洮湖》《班组天地》《歌风台》等报刊发表作品,多次在大屯公司举办的征文比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