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国林
(安徽科技学院中文系,安徽 蚌埠 233000)
袁行霈先生认为,意象是作家的主观情感与客观物象相结合的产物,“(它)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与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与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1]52唐代诗歌喜用马意象,据保守统计《全唐诗》收录近五万首诗歌中,与“马”有关的诗歌近千首。唐人爱马,赞马,叹马,将个人主观情感注入客体之中,形成五彩缤纷的唐诗马意象。其变迁不仅是时代变迁的缩影,也具有一定文学史意义,为我们理解唐诗嬗变提供一个鲜活的注脚。
盛唐边塞诗是唐诗的一朵绝美奇葩。《全唐诗》收录的一千多首盛唐边塞诗中,马意象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单纯诗中有“马”字的就有近五百首,其中还不包括“龙驹”“紫骝”等马的别称。盛唐边塞诗人诸如高适、岑参、李颀、王昌龄、王翰、王之涣、崔颢、常建等等,都有马意象的诗歌,其中尤以岑参为突出。
岑参(约715年~770年),荆州江陵人。廖立先生笺注的《岑嘉州诗笺注》收其诗歌409首。杨晓霭先生说:“其中两次西域之行的‘丝路’”之作约78首(其中第一次西域之行34首,第二次西域之行44首),占作者全部诗作19%。在其今存诗歌总数中,‘丝路’之作所占比重近五分之一,正是这五分之一成就了岑参这一著名的边塞诗人。”[2]10现将其边塞诗歌中马意象分类如下:
盛唐国力强盛,诗人们热情奔放,朝气蓬勃,立功边塞,扬名沙陲已成为诸多文人的理想,而来去快如电疾如风的健壮骏马就是他们奋飞理想的最好载体。岑参边塞诗中的健马意象比比皆是,名称众多,诸如“骏”“骝”“骠”“骢”“驹”“五花”“浮云”“薄汗”“连钱”等等,不一而足。如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神策军节度使卫伯玉得到一匹健马——赤骠马,岑参为此作《卫节度赤骠马歌》给予热情的称颂,其诗为:
君家赤骠画不得,一团旋风桃花色。红缨紫鞚珊瑚鞭,玉鞍锦鞯黄金勒。请君鞁出看君骑,尾长窣地如红丝。自矜诸马皆不及,却忆百金新买时。香街紫陌凤城内,满城见者谁不爱?扬鞭骤急白汗流,弄影行骄碧蹄碎。紫髯胡雏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鬉高。枥上看时独意气,众中牵出偏雄豪。骑将猎向南山口,城南孤兔不复有。草头一点疾如飞,却使苍鹰翻向后。忆昨看君朝未央,鸣珂拥盖满路香。始知边将真富贵,可怜人马相辉光。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待君东去扫胡尘,为君一日行千里![3]248
“赤骠”是有白色斑点的红马。此诗前四句作者热情称赞此马的惊艳,它全身赤如桃花,红缨紫缰珊瑚马鞭,玉鞍锦鞯黄金络头,就连马尾也如红丝般直垂到地,动感十足。骑者“自矜”,此马“百金”都突出了它的不同寻常。接着四句写“新买时”的情景,既有旁观者爱慕不已的赞叹,又有对马“骤急”与“弄影”的直接描绘,把赤骠的潇洒英姿展现的淋漓尽致。接着,诗人又从修饰与喂养的角度,突出赤骠马的“独意气”与“偏雄豪”。再用四句射猎场面,以迅疾的孤兔,矫健的苍鹰作比,突显赤骠马的反应迅捷。最后八句诗人转到卫节度卫伯玉上来,先称赞他既富且贵,再将人马结合,赞扬人以马而增辉,马以人而生光。“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男儿称意,骏马长鸣,何等令人惊羡。全诗以预祝卫节度骑骏马,扫胡尘,立下赫赫战功结束,紧扣题意。
全诗从多个方面描写赤骠马的神骏英姿,其中运用大量比喻,动静结合,虚实相生,把骏马写得历历如在眼前,诗人的喜爱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岑参在《玉门关盖将军歌》一诗中也有一节描绘盖将军众多健马中名为“桃花叱拨”的马,它不仅价格最为昂贵,而且脚步轻盈,风驰电掣,骑将骑着它在城南狩猎,轻易间射杀了千年之狐,其诗为:“枥上昂昂皆骏驹,桃花叱拨价最殊。骑将猎向城南隅,腊日射杀千年狐。”[3]165“桃花叱拨”即“桃花赤拨”,《续博物志》记载道“唐天宝中,大宛进汗血马六匹。一曰红赤拨,二曰紫赤拨,三曰青叱拨,四曰黄叱拨,五曰丁香叱拨,六曰桃花赤拨。”[4]57它是产于西域大宛的汗血宝马。
岑参天宝八载赴安西都护府任高仙芝幕府判官,天宝十三载又入北庭封常清幕府节度判官,其边塞诗名作几乎均作于两入西域之时。这期间,西域战事不断,既有维护主权与边疆稳定的正义之战,也有贪功冒进拓边征服的不义战争。西域战争使得岑参边塞诗战马意象非常突出,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3]148
此诗写于入幕封常清之时,幕主封常清出兵去征播仙,身任安西北庭节度判官的岑参,便写了这首著名的诗作为其送行。诗歌先极力描写边地环境的艰险与恶劣——苦寒荒凉,狂风怒卷,飞沙走石,就连如斗巨石也随风乱走,竭尽渲染。面对匈奴的入侵,大唐将领果敢出征,将帅们夜不卸甲,士卒们面临如刀割般寒风,军纪严明,不畏艰险,这样的军队必然使敌人闻风丧胆,不敢短兵相接,凯旋而归指日可待。诗歌中那大漠行军时的战马形象也格外突出,马汗融化落雪,汽化成雾,继而又凝化成冰。这既写出边地的苦寒,也突出战马夜行的气势与气魄。
诗人在封常清幕府创作的边塞诗中的战马意象较多,战争虽苦,诗人却歌颂战争,称颂将帅,勉励士卒,情感积极乐观,如组诗《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诗人自己也有“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豪言壮志。当然,边塞也有穷兵黩武的战争,如入幕高仙芝时,有不少诗作表达出对军旅生活的厌倦,流露出对故乡的思念,如《早发焉耆怀终南别业》:“晓笛引乡泪,秋冰鸣马蹄。一身虏云外,万里胡天西。终日见征战,连年闻鼓鼙。故山在何处,昨日梦清溪。”[3]85诗中虽有战马,但终日所见只有边塞上数不尽的战争,连年所闻的只是军队中的战鼓声,厌倦之情充盈其间。
此外,岑参还借马意象写边塞的苦寒与艰辛,如“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银山碛西馆》),“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赵将军歌》),“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等等。
总之,岑参边塞诗中马意象丰富,既有潇洒健马,也有驰骋沙场的战马,还有借马意象描写边塞苦寒与艰辛。它们不仅展现了西域神奇怪异的自然景象,也展露出边塞将士艰苦卓绝的生活及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岑参边塞诗中的马意象虽有苦闷孤寂的成分,但总体上是热烈的,健康的,奔放的,“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不仅是诗人的豪情,这也是盛唐开放、奔放、强盛的时代精神的最好注脚。
安史之乱不仅是唐代历史发展的分水岭,也是唐代诗歌发展史上的重要拐点,身经安史之乱的大诗人杜甫就是最突出的例子。安史之乱前,诗人虽有挫折,但青春浪漫,充满理想,不坠凌云之志;而安史之乱之后,诗人颠沛流离,跌入社会下层,加上大唐帝国萎靡难振,自己又多病难愈,情感变得深沉,甚至沉重起来。“一生最爱咏马”[5]59的杜甫,诗歌中马意象也发生显著的变化。前期的“大宛马”“胡青骢”“骅骝”“汗血马”“天马”“铁马”“骢马”“龙马”“神马”“騕褭”“神骏”之类的龙媒骏骨在安史之乱之后被“瘦马”“病马”“老马”意象所取代,“骏马轻裘正少年”的诗人已经不在,其诗歌中马意象的变化是大唐帝国变迁的一面镜子。
杜甫爱马,诗歌中使用“马”字多达三百余次。青壮年的杜甫生活在大唐王朝极盛的“开元”时期,诗人过着一种“裘马颇清狂”的浪漫生活,此刻诗歌中的马意象大多是矫健的宝驹骏马。如《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6]18
此诗作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正值壮年的杜甫漫游齐赵之地,过着飞鹰走狗,裘马清狂的浪漫生活。此诗豪迈而遒劲,凛凛有生气,把胡马的劲健骨力与在驰骋疆场的勃勃英姿展露无遗,“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咏马之中兼有言志,可从诗中字里行间感受出青年杜甫的进取与豪情。再如描写西域骏马的《骢马行》:
邓公马癖人共知,初得花骢大宛种。夙昔传闻思一见,牵来左右神皆竦,雄姿逸态何崷崒。顾影骄嘶自矜宠,隅目青荧夹镜悬,肉骏碨礌连钱动。朝来久试华轩下,未觉千金满高价,赤汗微生白雪毛,银鞍却覆香罗帕。卿家旧赐公取之,天厩真龙此其亚。昼洗须腾泾渭深,朝趋可刷幽并夜。吾闻良骥老始成,此马数年人更惊。岂有四蹄疾于鸟,不与八骏俱先鸣。时俗造次那得致,云雾晦冥方降精。近闻下诏喧都邑,肯使骐驎地上行。[6]256
此诗原注“太常梁卿敕赐马也。李邓公爱而有之,命甫制诗”,可见《骢马行》是杜甫受命之作,黄鹤将此诗编年在安史之乱爆发前的天宝十四年是可信的。作者不惜笔墨,从人对马的态度,马出产的地域,马的雄姿、逸态、嘶声、马眼、肌肉、毛色、佩鞍、速度等方面,进行详细地刻画,使得大宛骏马——五花马,栩栩如生,果然“牵来左右神皆竦”。这类骏马意象还有不少,如“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的青骢马,“闻说荆南马,尚书玉腕骝”的玉腕骝等。
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诗歌中的马意象发生明显的变化,硉兀瘦马,多病的老马,遗弃的病马等等多起来,与后期其他咏物诗如《苦竹》《病柏》《病橘》《枯棕》等色彩暗淡情调阴郁的病态意象一起,构成既富个人色彩又具时代特色的意象系列,将杜甫晚景的惨淡与时代的衰飒表露出来,极具感染力。如《瘦马行》: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傍。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去岁奔波逐余寇,骅骝不惯不得将。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见人惨淡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6]472
此诗作于乾元元年(758年)谪官华州时。全诗对一匹被弃的立有战功的官马进行饱带深情的描述,它瘦骨嶙峋,老态龙钟,皮肤干裂,毛色灰暗,两眼无光,天寒与雁为伴,日暮为乌所啄,悲苦不已。“失主”“远放”使得诗中被遗弃的瘦马形象具有诗人的影子,“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不禁使人联想起至德二年(757年)杜甫上疏救房琯遭贬之事,对此仇兆鳌注释道:“公疏救房琯,至于一跌不起,故曰历块误一蹶、非汝能周防。”[6]473最后,诗人希望这匹瘦马能够得到善待,来年草长时节还能老当益壮,发挥余热。这既是在说马也似乎在明志。全诗内容深沉,情感抑郁。
杜甫在安史之乱中虽屡遭变故,但报国之心始终不泯,诗歌中虽是“病马”意象,但老而尽力,鞠躬尽瘁,如《病马》: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6]621
此诗作于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困于秦州时。诗歌先交代自己和这匹马患难相处日久,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这匹马也曾经毛骨出众,即使现在又老又病,也驯良有素,还依旧为诗人尽心尽力,这不能不让诗人替它伤心。回顾马一生的付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你虽是低微,但对人情分深厚,不禁感动沉吟。“沉吟”既写出诗人感慨之深,又有一种人不如马的感叹,“老尽力”的病马似乎也是诗人对家国的情怀。
759年岁末,杜甫弃官举家入川,开始了近十年的西南漂泊人生。期间诗作也有马意象但多为“老马”、如“古来存老马,不必识长途”,青年时期“骏马”的雄心壮志只能变成“老马”孤独的悲鸣与哭咽,杜甫诗歌中马意象的变迁既是杜甫人生各个阶段心灵的外在折射,也是大唐盛衰沉浮的例证。
时至中晚唐,著名诗人都有咏马诗作,如白居易《羸骏》、韩愈《驽骥赠欧阳詹》、李端《瘦马行》、元稹《哀病骢呈致用》等等,盛唐安邦定国的战马,骠壮俊美的骏马宝驹形象锐减,取而代之更多的是被弃的羸弱病马,即使宝驹也不能摆脱时代的整体命运,或空有报国之志而报国无门,给人以无奈悲哀压抑之感。这在命运多舛的天才诗人李贺《马诗》中表现的尤为突出。
李贺在这二十三首马诗中,借各色的“马”来尽情地展现自己的才情壮志,表达怀才不遇、困顿失意的苦闷心绪,揭露抨击社会的病态与不公。其马意象具体如下:
李贺天赋甚高,又自负孤傲,其《马诗》中存在不少骏马良驹意象,借以自喻,寄托他的人生理想与雄心壮志。如:“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7]69(其四)诗人笔下这匹非常之马,如同天上的神马,它的骨骼瘦硬坚劲,敲之声如铜铁,马的铮铮铁骨,才高志傲,跃然纸上。
再如“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7]68(其一)“龙脊”即是马背,《尔雅·释畜》言“马八尺为駥”[8]1341此马背上有呈连钱状的斑纹,四只马蹄上有银白色的毛,此马奔驰起来如同踏着白色的烟雾而来,动感十足。如此神骏却无人识得,无人为它织锦韂,无人为它铸金鞭,字里行间流露出愤懑与孤傲。
再看“批竹初攒耳,桃花未上身。他时须搅阵,牵去借将军。”[7]71(其十二)“批竹”是指竹筒斜削后的形状,这里指马耳朵形状。《齐民要术》载:“(马)耳欲得小而促,状如斩竹筒”[9]5“桃花”指马身上红如桃花的毛色,“搅阵”是冲锋陷阵,“借”即辅助。这虽是小马驹,但由削竹状马耳与桃红般毛色将成可知是骏马之材,将来定会冲锋陷阵,帮助将军成就伟业。读者不难体会作者是借马驹暗喻自己,虽未展露头角,但天分甚高,将来定能辅助君王成就大业。
总之,李贺《马诗》笔下的才高志傲的骏马大多蕴含着自己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李贺以大唐“皇孙”自许,功名事业心极强,曾作过“弃文从戎”的英雄梦,他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7]61他要“提携玉龙为君死”以报答君王的知遇之恩。
但现实是残酷的,天才诗人终其一生也未能建立他理想中的功名大业,其短暂的一生,自然有怨恨与不满。作为“王孙”,却报效无门,才华卓绝却“厄于谗,不得举进士。”[10]45他体弱多病,“人命至促,好景尽虚。”[10]38其《马诗》中困顿失意的马意象自然就成为李贺抒发自己不得志的最佳载体,其数量也最多。
如“催榜渡乌江,神骓泣向风。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7]71(其十)项羽兵败乌江,不得已将坐骑乌骓送人,而神骏乌骓却依恋故主,在风中嘶鸣哭泣,竟发出“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的哀惋。今项王解剑,我乌骓马已然失去知己,哪里还有英雄可托。这何尝不是李贺自己的写照呢!王琦注云:“末二句代马作悲酸之语,无限深情。英雄失主,托足无门,闻此清吟,应当泣下。”[7]71李贺为乌骓叹息,更是为自己无所依托而伤心。
再如“腊月草根甜,天街雪似盐。未知口硬软,先拟蒺藜衔。”[7]68(其二)寒冬腊月,大雪漫天,天寒地冻,马儿无食只好咀嚼带刺的苦硬蒺藜充饥。困顿到以蒺藜裹腹的马儿,对为生计而奔波的李贺而言,怎能不生悲伤怜悯之情?
又如“饥卧骨查牙,粗毛刺破花。鬣焦朱色落,发断锯长麻。”[7]69(其六)作者笔下的这匹马更加悲惨落魄,饿的骨瘦如柴,粗糙的毛发刺破马的花纹,红色的鬣毛早已脱落,长麻绳勒断了额头上的毛发。这简直是一匹丑马!但这是怎么造成的?自悲自怜蕴含其中。
再如“飂叔去匆匆,如今不豢龙。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7]70(其九)古代善养龙(马)的能手飂叔已经仙逝,现在已经没人培养才俊了。寒夜里的霜雪把马棚压塌了,骏马的脊骨在西风中已被折断。整首诗写的极为压抑痛苦,面对贤俊遭弃,惨死风中,诗人愤慨痛惜至极。总之,诗人笔下种种困厄失意的良马,寄予作者深切的同情与悲愤之情。
作者生活的时代良人遭弃,困厄失意,那么得意之人又是如何呢?作者在《马诗》中塑造了一系列形劣才庸的凡马形象,它们称呼多样,有“果下马”“内马”“小颈”“肉马”等等,如“赤兔无人用,当须吕布骑。吾闻果下马,羁策任蛮儿。”[7]70(其八)被誉为“马中赤兔”的赤兔马却无人肯用,而在果树下行走的“果下马”,却得到“蛮儿”喜欢。“内马赐宫人,银鞯刺麒麟。午时盐坂上,蹭蹬溘风尘。”[7]71(其十一)“内马”即宫廷中的劣马,却赐予宫人,装饰着精良的鞍鞯,而骏马却在午时贩盐的路上踽踽独行,失足跌倒于风尘之中。这正是统治者所用非人,良才沉下僚,庸人居高位的真实写照。
再如“白铁锉青禾,砧间落细莎。世人怜小颈,金埒畏长牙。”[7]73(其十七)“小颈”指颈脖短的小矮马,世人都喜爱温顺的颈短矮马。“金埒”指豪华的骑射场,“长牙”指长牙良马。达官贵族们畏惧倔强的长牙良马,纷纷爱好小矮马。这不禁使人联想到人与马的遭遇应该也是一样的,有个性的才识之士得不到任用,温顺附势的小人却得到赏识。
又如“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7]75(其二十三)“肉马”即不能奔驰的肥马,汉武帝好道求仙,追求长生,无奈马厩中皆是肥壮的“肉马”,哪能知晓上天求仙的事!诗人在借古讽今,讽刺好求仙而不知人的唐宪宗。同时,也揭示朝廷之上尽是“肉马”当道,有识之士不被任用的可悲现象。
总之,二十三首《马诗》,首首言马,其马意象有对自我才识的自信,有对建功立业的渴望,有对无人赏识的苦闷,更有对劣马横行良马遭弃的愤懑。组诗交织着诗人的希望与绝望、振作与颓唐、愤激与哀伤。正如王琦所说:“《马诗二十三首》,俱是借题抒意,或美或讥,或悲或惜,大抵于当时所闻见之中各有所比,言马者,而意初不在马矣!”[7]75
盛唐岑参边塞诗中的马意象大略可分为健马、战马两大类。“骏”“骝”“骠”“骢”“驹”“五花”“浮云”“薄汗”“连钱”等等都是对健马的别称,边塞生活自然少不了战争,战马虽累,将士虽苦,但他们精神昂扬,“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尽显男儿洒脱与豪情。岑参边塞诗中丰富的马意象为我们展现了西域神奇瑰丽的自然景象与边疆将士艰苦卓绝的生活,它也是盛唐开放、奔放、强盛时代精神的最好注脚。
虽然杜甫与岑参生活时代相同,但二人境遇与诗歌成就不同。岑参虽身经安史之乱,但并未跌入社会底层,其诗歌成就素以边塞诗享誉盛唐诗坛,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盛唐诗人,而诗人杜甫具有过渡性,他既是盛唐代表诗人,同时又开启中唐诗歌的帷幕,创作出不朽的史诗巨制。他在安史之乱之中之后颠沛流离,甚至跌入社会底层,加上大唐萎靡难振,自己又多病难愈,使得杜诗中的马意象发生明显的变化,安史之乱前诸如“大宛马”“胡青骢”“骅骝”“汗血马”“天马”等龙媒骏骨尚有大唐雄音,但安史之乱后“瘦马”“病马”“老马”意象突出,“骏马轻裘正少年”的诗人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内敛、老成,甚至衰病的老者,杜甫诗歌中的马意象变迁是时代的一面镜子。
中唐诗歌怪才李贺,天分甚高却命运多舛,壮志凌云又孱弱多病。他二十三首组诗《马诗》,首首言马,其笔下的马意象,无论是才高志傲之骏马、困顿失意之困马,还是形劣才庸的凡马,都具有浓烈的个人抒情色彩。它们或寄托自己建功立业的壮志,或表达困顿失意的愤懑,或表现才高志傲的自许,或抨击劣马得志,良马遭弃的不公。这是李贺所处时代的侧影。诗歌情感奋激中带有悲切,甚至消沉颓废,盛唐边塞诗中那种阳光、刚健的马已经不复存在。岑参、杜甫与李贺诗歌中马意象变迁的剪影既是大唐帝国盛衰的缩影,也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意义,它为我们理解唐诗嬗变提供了一个鲜活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