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澍《养素堂文集·先府君行述》看清代武威地区的士风民风

2021-01-14 03:51晓荣
河西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武威功名

崔 云 胜 狄 晓荣

(河西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清代的河西地区与明代相比,周边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明代,河西地区属于极边之地,而到清代,随着清王朝统一新疆大业的完成,对青海、西藏统治的加强,河西地区周边局势安定,社会稳定,经济迅速恢复和发展,在此基础上,文化教育也发展繁荣起来,从而带动社会风气的变化。处走廊东头的武威,文化教育繁荣,社会风气与明代相比,有很大不同。《五凉全志·武威县志》载:清代乾隆年间武威县的士风是“旧多质少文,自国家风教翔洽,皆知规模先正,抑有博涉经史、究心诗赋古文辞者。”[1]清王朝在今武威市设凉州府,下辖武威(今凉州区)、镇番(今民勤县)、永昌(今永昌县)、古浪(今古浪县)、平番(今永登县)5县。这里所说的武威,是指清代的武威县。张澍是武威县人,生活于乾隆、嘉庆、道光年间,是著名的经学家、金石学家、辑佚家,同时在姓氏、方志编纂方面成就卓著,其文章、诗词亦为时人所赞许。张澍晚年自编的《养素堂文集》收录自己平生考论经义、金石、方志、姓氏、历史以及所写序、铭、碑、行述等文章,是研究张澍学术思想的第一手资料,同时,其文章也反映了清代乾隆、嘉庆、道光年间武威地区的社会状况,亦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其中的《先府君行述》记录了自己的祖父、父亲的生平事迹,对我们研究张澍的家世提供了重要资料,通过《先府君行述》,我们还可以窥见当时武威地区的士风与民风。兹就张澍《养素堂文集·先府君行述》所反映武威地区的士风与民风考论如下。

一、读书仕进蔚然成风

唐宋以来的封建社会,通过刻苦读书以考取功名是普通地主家庭改变命运和光耀门楣的重要途径。一方面考取功名后可以光宗耀祖,迅速提升自己及家族的社会地位,享受一系列优惠待遇。另一方面,可以出仕为官,跻身统治阶层,主政一方,实现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还可以结交学者、文人,切磋学问,从事学术研究,著书立说,去实现“立言”的抱负。清代的武威很快形成了刻苦读书,以考取进士,光耀门庭的传统。

从张澍《先府君行述》我们知道,张澍的父亲叫做张应举,字聘九,是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儒者,文中说其父“勤学攻苦,敏于文,一日可得制义十余首”,“以绩学工文,为时辈推许”。[2]有一次朝廷派督学邢退葊先生巡视秦陇地区,当他无意间看到张澍父亲的文章后,赞赏不已。可是张澍父亲的科举之路并不顺畅,在考中秀才后,曾经十次赴陕西参加乡试,终究还是名落孙山,考取举人无望。就在此时,其父母相继病逝。张澍父亲遂放弃了考取功名的理想,转而将自己考取功名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身上。张澍父亲在张澍很小就对他极为严格,这为张澍日后的科举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养素堂文集自序》中说“澍幼多疾,九岁入塾,先君训读,以能强记,恃恩逋荡,未曾被笞。”[3]在这里,我们看到,张澍的父亲对张澍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假如学习懈怠而不努力,是会受到笞罚的。好在由于张澍一方面体弱多病,另一方面记忆力特别强,所以未曾受笞罚。张澍自幼聪颖,稍长,跟随名儒刘星五在天梯书院学习。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仅18岁的张澍参加乡试,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中举人,受到当时主持乡试的官员钱开仕的大加赞扬,称之为“异人”。中举后的张澍在京城经过短暂学习,到嘉庆四年(1798),24岁的张澍参加会试,考中进士,不久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终于圆了两代人的梦想。

《先府君行述》记载,张澍的父亲有一位好朋友叫刘文洵,也是一个痴迷于考取功名的人,却由于过于执着而误入了歧途。刘文洵的父亲叫刘统,字明府,是直隶任丘(即任丘县,今河北省沧州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县令,去世前家中境况相当殷实。刘文洵在父亲去世后,立志参加科举考试以博取功名来继承父亲的事业。为了安心学习,刘文洵“以家事授其子,至关中书院,肄业十年。”[2]在关中书院虽历经十年的寒窗苦读,依然未能中举,便怀着无比失意的心情悄悄回归故里。可等他回来,看到的景象却是“田宅荡然,二子乞食于村野,依墟墓以居。”[2]刘文洵由此悲愤交加,没多久就双目失明了,只得随其子乞讨度日。

以上张澍《先府君行述》中对父亲考举人的执着、其父好友刘文洵对考取功名近乎偏执追求的记载,一正一反两个例证,反映了清代武威地区士人通过读书考取功名以光耀门庭的社会风气。勤奋苦读,求取功名在武威地区绝非个别现象,清代武威人潘挹奎在其《武威耆旧传》中也有大量实例。如潘挹奎给自家所立的《家四学合传》中,叙述了自己的高祖广平公到自己的父亲五代人的事迹,他们皆因刻苦读书考取功名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以至成为当地望族。[4]

二、以儒家孝道为中心的儒家伦理观念深入人心

中国传统社会以儒家经典教育为主,而儒家教育思想以培养和塑造贤人君子为目标。孝清代学校沿袭明制,在京师设国学,并设八旗、宗室等官学,直隶及各省设立府、州、县学。其科举取士之制亦沿袭明代,《清史稿·选举一》载,明代的科举“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谓之制义”,“有清一沿明制,二百余年,虽有以他途进者,终不得与科第出身者相比。”[5]顺治七年(1650年),顺治皇帝曾谕礼部官员说:“帝王敷治,文教为先。臣子致君,经术为本。自明末扰乱,日寻干戈,学问之道,阙焉未讲。今天下渐定,朕将兴文教,崇经术,以开太平。尔部传谕直省学臣,训督士子,凡理学、道学、道德、经济、典故诸书,务研求淹贯。明体则为真儒,达用则为良吏。果有实学,朕必不次简拔,重加任用。”[6]顺治皇帝的这番话明确道出了清政府设立学校培养人才的的方向和宗旨。确实,清政府的教育方针政策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清代乾隆年间,远处西北内陆的武威,以儒家孝道为中心的儒家伦理观念深入人心,张澍的父亲可以说是儒家伦理思想的实践者和体现者。

(一)对父母的孝

张澍的祖父名张德,祖居武威,在当地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张澍在《先府君行述》中说他的祖父“厥性严毅,好面折人之过,戚党皆敬畏之。有难事辄来问策画,与之决嫌疑、分利害,各厌其意而去。”[2]张澍的父亲对张澍的祖父非常孝顺,有一次张澍祖父生了重病,几个月都不能下床,张澍的父亲一直侍奉在张澍祖父身边,“曲意承顺,柔色怡声,设端解譬,昼夜侍汤药无敢少懈”[2],甚至几个月里未曾梳洗过。后来张澍祖父病情不断加重,张澍父亲非常着急,听说向上天祈祷可以减少病人的痛苦,便“吁天祈祷,愿以身代”[2],可是最终,张澍的祖父还是离开了人世。张澍的父亲非常难过,曾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后来在祖母臧氏的劝说下才“始进米粥”。张澍的父母对张澍的祖母也是孝顺有加,祖母病重期间,张澍的父母“调理饮食,不解衣者数月,亲尝粪汁以卜休咎。”[2]诚然,作为儿子,给自己父亲立传,难免有夸大、溢美之嫌,但在张澍笔下,张澍父母对张澍祖父母孝顺的事例,当是一种真情的流露,是当时武威社会风气的一种反映。张澍父亲对待父母的这种孝并不是个例,在《武威耆旧传》中也记载有很多孝顺父母的典型事例,比如,潘挹奎的祖父曾与潘挹奎在谈到孝道时,常举朋友刘百川的例子,说:“百川与予共事肃州,时于常餐果蔬,有鲜则持七箸,沈思良久曰:‘吾家贫,吾父尚未尝此也。’于是指箸不食。坐客以为偶然。久之,而百川于旨甘无不然。闻者以是知其孝。”[7]可见,清代的武威,孝道已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形成了社会风气。

(二)对兄弟的包容与忍让

张澍父亲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叫张应甲,性窳惰,嗜博饮。随着张澍祖父、祖母的过世,张澍叔父在小人们的挑唆下叫嚷着要分家。张澍祖父去世以后,张家家道也开始走下坡路了,好在仍有二百余亩的田产,不失为一殷实之家。张澍的父亲起初不同意分家,但苦劝无果,只得“择田之上腴者,器物之精好者付之。”[2]可是张澍的叔叔分家后没多久就“鬻其田,斥卖器具无以为生。”[2]后来张澍的父亲不忍这唯一的弟弟流落街头,便将他接回家中一同生活。张澍的叔叔住了一段时间后又向张澍的父亲提出了分家请求,张澍的父亲“又择田之上腴及器物之精好者畀之”[2],没几天张澍的叔父又将所分的家产挥霍一空。就这样经过七次的折腾后,张家“二百二十亩田无半棱,并家具靡有孑遗。”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张澍的父亲仍然不忘周济他弟弟,最后还接到家中“待之者极为笃至,以至病殁。”[2]

(三)对朋友及他人的仗义资助

与朋友之间的关系也是儒家伦理的一个重要方面,《论语·学而》记载孔子的话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8]《先府君行述》说张澍的父亲“性宽厚博大,不知人世间有机械事。”他的父亲因弟弟而倾家荡产,生活虽然艰难,但是乐于助人,解人危困的品性一如既往。有一次张澍父亲和友人到郊外游猎,看到了自己昔日的朋友刘文洵因专心参加科举考试不管家业而至家毁,流落村野,乞讨为生,感到十分痛心,不由得落下泪来。便不去游玩,“急返馆,呼雉人与之剃发熏洗,取家中袄衣衣之。次日遍贻书于同侣,俾共资助”[2]此外当他了解朋友没有住处时,还帮他“赁屋以处”,最后又通过自己的私人关系“向营中为之道地,俾二子食步兵粮”[2]。在解决朋友的食宿及其子的出路问题后,查找药方为之医疗眼睛,“视瑶函中,检查医目良方,为之制药”[2],最终在张澍父亲的精心治疗下,好友刘文洵失明的眼睛重见光明。刘文洵非常感激,每次遇到人后,边流着泪边说道:“使吾之目复明得见天日,不至饥寒死者,聘九公(张澍父亲字聘九)之力也。”[2]张澍父亲好急人之难,名声在外,难免被一些人所利用。一年冬天,张澍的父亲在学馆门前伫立,“有一人号泣跪于前曰:‘母死无棺。’府君念无以为助,即脱皮裘与之,曰:‘持此归,可买棺也。’后有友人言此人实无母,盖习知府君之慈祥爱施而故诳之也。”[2]

友爱兄弟、帮助朋友、仗义疏财的良好品德并非仅仅在张澍父亲身上有体现,在潘挹奎身上也体现了这样的美好品质。据《养素堂文集·潘石生考功传》,潘挹奎为举人期间,曾在肃州(今酒泉市肃州区)设馆授徒,当时正赶上甘肃省通省国库亏空之事被发现,肃州知州季某亏三万金,钦差使者将来肃州盘查,事情紧急,季某和潘挹奎商量。潘挹奎说:“此易易耳。此邑虽小,暂假三万金于富人贮库,事后归之。君宜早弥补。”季某说:“某之政事素不足取信于人士,奈何?”潘挹奎说:“某,寒士,家徒壁立,然为众所信,商之,当有济君。”潘挹奎对肃州富人刚一出口,“众立诺。数日,致三万金于库。”使者至肃州盘查,见库银没有短少,季某得以脱免被追责,但不料使者将库银运到省上去了。季某大为恐慌。肃州富人闻知此事,对潘挹奎说:“吾侪信君,故裒金以纾州尊之难,今如此,非所料也。君异日得官,偿之,吾侪不向州尊索,以负君也。”无独有偶,潘挹奎也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后潘挹奎中进士,授吏部考功员外郎。潘挹奎父亲去世后,潘挹奎丁忧,为父亲办丧事。其弟联奎“性狃汏(即骄纵奢侈,笔者按)”,潘挹奎“待之甚厚,如其意。”[9]

三、大户人家子弟贪图享乐与兼并风气盛行

清代的武威也出现了一些不良的社会风气,主要是一些大户人家的子弟贪图享乐和豪强大族兼并土地。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乾嘉、嘉庆时期,由于社会长期安定,不少地主家子弟不思祖辈创业艰难,反而贪图享乐、好逸恶劳。此外社会上存还存在一些小人,专门诱骗地主家庭的子孙去染上喝酒、赌博、嫖娼的恶习,借机蚕食这些人家的田地、房产。张澍《养素堂文集·先府君行述》中所载张澍的叔叔和刘文洵的儿子便是例证。

张澍的叔父是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之徒,张澍在《先府君行述》中说:“叔父性窳惰,嗜博饮,用群小言。”由于长期和一群游手好闲的小人待在一起,整天无所事事,并且在那群狐朋狗友的挑拨之下萌生了要分家的想法。于是张澍的父亲,“乃择田之上腴者,器物之精好者付之”,可是“未数月鬻其田,斥卖器具无以为生”。后来张澍的父亲只得将之接回家中,没多久后张澍的叔父又嚷着要分家,张澍的父亲无奈又将自己的那份再分一份给弟弟,没几天张澍的叔父又将所分的家产挥霍一空。就这样张家的家业经过张澍叔叔七次折腾后,仅剩下几间祖宅,张澍父亲也不得不通过做塾师来维持生计。

刘文洵的儿子也是另一个典型。刘文洵的父亲过世后其家境还算丰裕,为了博取功名,刘文洵将家业交给儿子们打理,自己则安心前往关中书院学习。刘文洵在关中书院的这十年里并没有获得功名,悄悄回来时见到的景象却是自己丰厚的房产田庄被豪族所霸占,几个儿子沦为了乞丐,“乞食村野,依墟墓以居”,[2]因此深感失望和悲愤,以至于失明了。

张澍《养素堂文集·先府君行述》所记折射出的这种社会现象并非孤例,而是带有普遍性。例如,张澍舅舅家的情况,也是如此。据《先府君行述》,张澍的母亲张氏,其祖先本元高昌王阿尔的亦都护之后,入明改姓张氏。据《养素堂文集·先安人母氏遗事述》,张澍八岁时曾随母亲去舅舅家,在舅舅家的中室,看到其中“设祖宗像,貌皆高鼻大颧,危冠珥貂。有书湖广行省平章政事中书左丞相者,有书佩金虎符大将军者,有书佩珠虎符大将军者,有书佩三珠虎符大将军者,如此凡数十。”[2]可见,张澍舅舅先辈在元代曾经担任省一级的地方大员和军界要员,辉煌一时,但当下舅舅家的状况却是,舅舅从事农业,“田日废,诸子窳惰,家益落”,[2]舅舅已经老了,心中抑郁,张澍的母亲只能徒叹奈何。十年后,当张澍进士及第,回乡探亲期间寻访舅舅,才得知舅舅家的几个儿子早已变卖房屋、田产,流窜到西域,不知所踪了。

以上所述无论是张澍的叔父,还是刘文洵、张澍舅舅的儿子们,表面看是性窳惰,败光了家财,其背后却隐含着土地兼并日益激烈的现象。当时的武威,社会上有些人士专门瞅准富家子弟,用声色犬马加以引诱,图谋夺取该家房屋和田产。张澍作为封建士子的一员,曾考中进士,为官一方,也算是仕宦之家了,但也难免家园田产被地方豪强所掠夺的命运。后来,张澍只好卜居西安。张澍晚年在他的《卜居》诗中无比感慨地写道:“我岂轻去乡,故乡无寸田。敝庐十余间,强族夺其椽。过门不敢入,何由得留连。”[10]武威豪强大族兼并的气焰是何其嚣张!

四、结语

张澍的《养素堂文集·先府君行述》记述了张澍祖父及其父亲的主要事迹,其中蕴含着许多当时武威社会状况的信息,通过对《先府君行述》的分析和解读,我们看到了清代乾、嘉年间武威地区的一些士风和民风,主要是:地主家子弟通过刻苦读书考取功名已蔚然成风;以儒家孝道为中心的儒家伦理观念深入人心;地主家子弟不思进取和豪强大族兼并之风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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