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森 垚 王 肖 依
(1.河西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2.河西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建康史氏是中古时期的著名郡望,尤其是其侨郡殊名及其与入华粟特人的关联,更是引起历代学者的特别关注。近几十年来,有关丝绸之路文化的研究日趋昌盛,其中自然有对建康史氏的探讨。较早系统研究建康史氏的成果当属寇克红的《建康史氏考略》一文[1],但因发表时代稍早,近年来的新材料与新成果还未能纳入,其中部分观点也有可增补商榷之处。之后,荣新江、冯培红、罗丰、李鸿宾、周晓薇等学者也有零散讨论(下文皆有引述),故尚存对中古时期建康史氏继续研究的空间,下文将再做梳理与分析。
建康史氏,历来关注者甚多,而近年来新出土了数方与其相关的墓志文献,比如2004年前后出土的《史孝章墓志》(史索岩家族)[2]、2015年前后出土的《史崇基墓志》(史宁家族)[3],则再次将建康史氏的发展流变情况推近至我们眼前。
《元和姓纂》中不仅明确记录建康史氏的郡望,而且较为完整地构建了建康史氏与内地姓族的渊源:“今隶酒泉郡,史丹裔孙后汉归义侯苞之后,至晋永嘉乱,避地河西,因居建康。苞裔孙宁,后周安政公;生祥,隋城阳公。”[4]毫无疑问,这是当时社会、世族普遍认可建康史氏郡望的标志。同时需要注意的是,此话的后半句有具体所指且离《姓纂》时代较近,当无问题;而前半句所包含的攀附名人、避祸迁徙的姓源追溯文本程式,却是不能采信的。更何况,攀附名人、避祸迁徙的祖先认同是长居边地、诸如史氏这类少数姓族所惯用的,所以需要再加辨别和考察。
沿着史宁一系的线索向前考察,据《周书·史宁传》可知[5],至少在北魏时已经形成了史氏的建康郡望。郡望不仅仅表示一支姓族的原籍所在,更为重要的是说明此姓在当地保有不小势力、用以区分阀阅,特别是强调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五凉时期在河西生存发展的史氏一族之相关情况,冯培红已做了考察,主要观点是说史宁先辈在北凉末期已在建康拥有势力,而且如史惠等人也在北凉政权创立时发挥了重要作用[6]。由此可知,建康史氏之郡望的成立可以上推到北凉时期。
那么史氏在北凉显达以前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据冯培红的研究,在前凉政权中已有多位重要的史氏人物,比如史融、史景、史稜等[7]。虽然无明文记载与建康一地有关联,但可以得知他们大多生活在河西地区。当然,随着张骏时建康郡的设立,在此地的史氏逐渐壮大起来。那么,河西史氏又从何而来呢?《姓纂》所云史丹、史苞之后,固不可信;冯培红所言“史氏在西晋末、前凉初永嘉之乱时就已迁居到河西建康”,与《姓纂》相同[6];寇克红所谓出自史淑[1],与《姓纂》类似,不仅所处时代太晚,更为重要的是史淑执命出奔、难携家属,哪里能够在河西迅速壮大,更遑论形成郡望。因此,最有可能的情况应当还是河西史氏本就长居于此一区域,攀附名人、避祸迁徙都是姓源追溯的套语,不足为据。故而还需探讨更早的情况,这又不得不考察河西史氏的族属问题。
关于河西史氏的族属,除了少部分学者认为属于汉人,主流观点还是认为其属于入华粟特后裔。其实,关于以史宁为代表的建康史氏,并无直接证据能说明其是入华粟特,特别是有关史宁家族的史传和出土文献都无明确信息[8],诸学者更多采用的是依靠间接证据搭建成的证据链[9]。比如,在固原发现有唐《史索岩墓志》,虽无信息说明是粟特后裔,但记载其为建康飞桥人;恰在固原仍有其他史氏墓志出土,《史诃耽墓志》中虽无与建康的直接联系,但却有与粟特、祆教、河西关联十分紧密的信息;河西地区在中古时期本就长期、大量活动着以安、康为代表的粟特后裔及商队。所以根据以上证据链可以共同推断出中古时期望出河西建康的史氏应当属于入华粟特。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追溯到更早时期的情况,其实也就是要探讨汉魏时期河西地区粟特(月氏)后裔的活动情况。
笔者赞同小谷仲男有关月氏一族原驻地在粟特地区、东迁受挫(败于匈奴)而又部分返西的说法[10]。月氏于公元前三世纪东迁或因安息和巴克特里亚的崛起,“小安息”之名或已经形成。因此,留居河西地区的小月氏才能借助汉俗命以单字“安”氏以及其他九姓[11]。据王慧慧《昭武九姓族源与居延汉简中姓氏的关系》一文,与后来昭武九姓相同的、“安”“史”为代表的河西原住居民姓氏在汉简中大量出现,也就可以说小月氏曾经生活过的地区是有这些姓氏的,这就把《魏书·西域传》等书中的“本月氏人”跟昭武九姓联系起来[12]。留居河西地区的小月氏人以及与之关联并不间断东迁的大月氏人,他们于两汉魏晋时期长期频繁地活动在自西域到关中的漫长路途中。据王宗维、沈骞、高荣等人的研究,自西汉以后,小月氏与卢水胡关系十分密切[13],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小月氏发展后的别称[14]。因此,如《华阳国志》卷八《大同志》所云“汶山兴乐县黄石、北地卢水胡成豚坚、安角、成明石等”[15]以及《三国志·后主传》裴注所载“凉州诸国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诣受节度,大军北出,便欲率将兵马,奋戈先驱”[16],从河西到湟中,再到甘南、松潘,也是古代族群迁移的一大孔道,这里安角、康植的渊源也应当可以上溯到汉晋时代的河西地区。另外,居延汉简中不仅有安、史、何、曹等典型昭武九姓,也出现了卢水胡,自此也可推知,汉晋时期河西地区应当一直都有安、史姓族在活动。
由此或可解释为什么史氏的建康郡望大约在北凉建立前后方才形成。据《汉书·武帝功臣表》所谓“騠兹侯稽谷姑,以小月氏右沮(苴)王将众降,侯千九百户。四年十一月丁未封”,王宗维指出:“匈奴官名有沮渠,卢水胡首领为左沮渠,小月氏有右沮渠。”[17]可知,虽自元封四年(BC107)开始,小月氏与卢水胡就已有紧密关系,但他们多是以降众的身份留居河西,身份地位较低——“甲渠言部吏毋作使属国秦胡卢水士民书”“建武六年七月戊戌朔乙卯(甲渠守鄣侯敢言之府移大将军莫府书曰属国秦胡卢水士民从兵起□□□”;“□之明告吏民诸作使秦胡卢水士民畜牧田作不还,有无四时言,谨案部吏毋作使属国秦胡卢水士民者敢言之。”[18]卢水胡(甚至小月氏)不仅常被驱使,而且被统辖于专门治边的机构——张掖属国,且主要活动区域限制在河西走廊中部黑河上游、祁连山北麓并北临焉支山的草原地带[19],远远不能在河西农耕区的腹地立足和壮大。但至西晋末十六国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气候转冷,挤压河西农耕区域,游牧族群的活动范围扩大。而且,中央政权不稳定,也为地理和政治上的边远势力的发展提供了空间。最终,在近缘卢水胡崛起的带动下,入华粟特(月氏)后裔史氏的建康郡望方才得以成立。
要之,河西史氏应属胡族,很可能在张骞通西域以前就已经从中亚来到华夏西陲,并和其他“昭武九姓”长期活动在这一区域。但在早期,他们身份低微,和卢水胡关联紧密,也难以登上更大的历史舞台。随着局势的变化,以史宁家族为代表的河西史氏在北凉建立前后得以在农耕区域与郡县城市立足和壮大,遂望以河西之建康。郡望建立后,建康史氏往往要标榜自我、姓源追溯,《元和姓纂》中关于攀附名人、避祸迁徙的记载,自然难以据信。
中古史氏的流变信息在传世文献中相对较少,反倒是新近出土的墓志文献中多有反映。关于这一问题,实际上吾师周晓薇已有较为系统的梳理[20],但似乎仍有未尽之言。故以下将借助墓志文本对河西史氏在建康郡望确立之后的姓族发展变化情况进行针对性考察。
总的来说,自建康史氏的郡望成立后,建康周边、整个河西都可以看做是月氏后裔的大本营、入华粟特的落脚地,故而由此区域向四周展开,建康史氏的足迹广布,这其中仍然是向东迁徙的痕迹最为明显。
1.向西:吐鲁番出土的砖志高昌延昌五年(565)《史祐孝墓表》记其为建康人,明显是由河西向西迁徙。时代较晚且同出高昌的咸亨四年(673)《史住墓志》则云为西州高昌县人。这里史住的姓源,由于没有更多的信息,大致当有两种情况,一是其原本就是居于高昌的入华粟特,二是西迁而来的河西史氏在此时随着唐王朝在西域的州县设置而就地落籍了,后一种情况则在入华粟特后裔中较为常见。
2.向东南:今天的宁夏固原,是中古粟特后裔聚居的又一个地点,近来出土了数方史氏墓志,如显庆三年(658)《史索岩墓志》:“公讳索岩,字元贞,建康飞桥人也。其先从宦,因家原州……曾祖罗,后魏宁远将军、西平郡公,食邑八百户……祖嗣,镇远将军、通直散骑常侍、袭爵西平郡公,鄯、廓二州诸军事、鄯州刺史……父多,周三命上土(士)、旷野将军、殿中司马、左卫掌设府骠骑将军……显庆元年五月十三日气疾暴增,薨于原州。”[21]439~451仪凤三年(678)《史道德墓志》:“公讳道德,字万安,其先建康飞桥人事……远祖因宦来徙平高,其后子孙家焉,故为今县人也。曾祖度,河、渭、鄯三州诸军事。祖多,随开府仪同、左卫安化府骠骑将军……考皇朝正议大夫、平凉县开国侯……起家东宫左勋卫……以仪凤三年三月十九日遘疾,终于原州平高县招远里之私第。”[21]467~472两方墓志表明他们属于同一家族,而且志文明确记载他们都是“建康飞桥人”,是典型的建康史氏,并无疑问。然而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史索岩一族与两唐书中的史宪诚联系了起来,后来又有该家族后裔史孝章的墓志出土。纷乱复杂的史料导致学者们产生了不同观点,有的认为史索岩家族属于“奚族”、“突厥”、“回纥”等,有的认为该族由北亚草原、蓟辽地区迁徙至灵州、原州一带[22]。但是,据笔者考察,以上说法或当存疑,并且赞同罗丰、李鸿宾的观点,认为他们应属于由河西前往固原的粟特后裔:
第一,考察族属姓源,就应当从较早的材料出发,而非晚出的文字。在较早的《史索岩墓志》《史道德墓志》中,毫无“奚族”“突厥”“回纥”的痕迹,反倒是后来的《史宪诚传》新增了“奚族”信息、《史孝章墓志》出现了“阿史那”这样的干扰项,这种姓源追溯的后期拟构过程十分明显[23],更何况如陈玮指出的情况亦属合理:“安史之乱后一些粟特人在朝野上下仇胡的社会环境下都将祖先世系追溯至西域古国王族,如唐禁军大将曹怀直。”[24]另外,从《史索岩墓志》《史道德墓志》看,其较早的先祖罗、嗣、度三代人是长期任官和生活在河湟一带的。如上一小节所言,自河西到河湟,再向南、向东辐射,这是中古民族迁移的一大孔道。而且据吉田丰对北周《史君墓志》志文的研究,其中的synpyn一词是“西平”的粟特语表记,表明史君约在519年活动在河湟[25];福岛惠据炳灵寺开元十九年(731)《灵岩寺记》及《康令恽墓志》而指出康令恽父子以及史元信的根据地当在鄯州西平一带[26]。史索岩家族由建康迁往西宁一带、再迁往固原地区,当属合理。而这正是本段所谓建康史氏向南的一小段动向,同时这里可能也和尹勇所谓此迁徙路线“与七世纪末以来回纥(回鹘)在汉地的活动路线吻合”的说法相左,当然时间上本来也存在误差:先祖罗、嗣、度在河湟的时间当在隋代以前,大约在史道德祖父时已经来到陇东一带①,时在隋唐之交,而非尹勇所谓之七世纪末。
第二,恰有旁证。同在固原,出土又一史氏家族的墓志,经罗丰等人的研究,把他们的世系关系已经梳理清楚[21]423-491。在《史射勿墓志》《史道洛墓志》《史诃耽墓志》《史铁棒墓志》中俱言“原州平高人”,但在其中所记载的先祖职官却反映出他们早期并非在陇东、固原一带活动。《史射勿墓志》云其祖先为“萨宝”,显然和粟特有密切关系。《史诃耽墓志》《史铁棒墓志》则记载他们的祖先恰好一个担任张掖县令,一个担任酒泉县令,而本文探讨的建康正在二地之间,且隋唐以前业已废置。更巧的是,在《史道洛墓志》中,出任酒泉县令的多悉(思)似乎在此后出任了鄯州刺史,也迁移到了河湟;在《史铁棒墓志》中同样也出现了安化府。这些虽无直接证据说明和建康史氏的联系,但如上文所说的,他们共同构成了指向史索岩家族以及建康史氏的证据链。当然,我们也可知道,相较于史索岩家族,史射勿家族和上文所说类似,已经就地落籍了。
因此固原一地在隋唐之交生活的两支史氏家族,都应属于建康史氏向东南迁徙的例证。另外,还有一点需要提及,史索岩家族的后代史孝章已经迁徙到了河北道,与留存当地的边疆族群发生联系,其不仅拟构了自己阿史那氏的姓源,而且把郡望改为了“北海”,有关这一问题,后文详述。
3.向东北转关中:以史宁家族为代表。仁寿二年(602)《史崇基墓志》:“君讳崇基,字洪业,雍州京兆人也。世掌史官,因而著姓。克则作颂于鲁公,玄乃布德于汉后。由斯启国,自此承家……祖宁,柱国、使持节、荆襄等五十四州总管、安政郡开国公……父祥,上开府、右卫将军、庆州道行军总管、阳城郡开国公。”[3]其中所称之祖宁,即是史宁。又据《周书·史宁传》《隋书·史祥传》可知,史宁曾祖史豫原为建康人,因北魏平定凉州而随之前往平城,等到了史祥的时代已经改称“朔方人”了。这是建康史氏向东北方迁移的事件,同样也是河西文化输血北魏朔代文化的典型例子。但有一点较为特别,同一时代史祥的姊妹史世贵的墓志恰也出土(开皇六年),其云“扶风莫西人”[27]。也就是说,仅隋一代,史宁家族的贯望就大约先后经历了朔方→扶风莫西→雍州京兆的变化,这也确如周晓薇所言,这是边地史氏家族中央化的表征。当然,这种短时间内的迅速中央化,主要还是因为史宁家族的明显华夏化、在特定时代的战功卓著以及与武川集团迁移南下、与关陇贵族持续通婚有关。华夏化的一个特别表现就是史宁家族的姓源记忆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模糊不清且与华夏早期历史相连起来——《史崇基墓志》载:“世掌史官,因而著姓。克则作颂于鲁公,玄乃布德于汉后。由斯启国,自此承家。”[20]完全看不到一点点来自河西边地的痕迹,反而追溯到周代华夏史官的创立,似乎留居中原久矣。因此,后世一些同称“京兆人”的史氏人物,则更难以探寻清楚他们的姓源。这也正反映出隋唐初期的胡汉融合之势较为显著。
要之,中古史氏的建康郡望确立之后,其姓族向四周不断辐射。向西的一支踏上了入华粟特先辈的返程之路;向东南的一支,途径河湟、曾定居今天固原一带,而且繁衍壮大。其稍后继续向东,迁徙至唐代河北道,与唐代北部、东北的边疆族群(突厥、奚族)发生联系,其姓源记忆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②;向朔北折向华夏腹地的一支,则依傍武川、关陇集团迅速完成了汉化,其历程恰与始于北魏奠基、至于隋唐确立、凸显胡汉融合的中古时期华夏大帝国的形成轨迹相一致。
上文已经对入华粟特史氏的郡望变迁做了初步阐发,以史宁家族为例,其郡望籍贯的变迁是建康→朔方→扶风→京兆;史索岩家族的贯望大约经历了建康、平高、灵武、北海的变化。其中,有关北海的情况十分特别,李晓明《唐史孝章家族研究》对此做了考订,较为可信。其大意是,首先否定了尹勇和高文文有关北海即指北方大泽的观点[28],继而指出,在安史之乱后排胡风气的影响下,史氏一族攀附距离其较近的青州北海郡作为贯望[22]。而这样的情况,几乎同样发生在入华粟特康氏的身上。就如同敦煌文献S.2052《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谱一卷并序》中北海郡本就有汉姓史氏一族,S.2052中也有越州会稽康氏一姓,这固有出土文献可证。而如大历十一年(776)《康希铣神道碑》、长寿三年(694)《康遂诚墓志》,它们时代较早,几乎可以看做是排胡风气以前的产物。以康日知家族墓志代表的情况则不同,这些六胡州粟特后裔皆以会稽为郡望,而这恰就是荣新江指出的——“聪明的粟特人实际上偷换了地理概念,因为在粟特聚居的河西瓜州地域内也有一个会稽。会稽、晋昌即唐代的瓜州常乐,称会稽人者,即等于说常乐人。据上面提到的《大唐博陵郡北岳恒山封安天王之铭》,安史之乱前,本姓康氏的安禄山自称常乐郡望。安史之乱后,与之同姓又同郡望的康姓人一定要有所掩盖,于是,他们就用唐人已经不熟悉的会稽来作为自己的郡望,使人一望反以为他们出自江南高门,而不会想到河西的常乐”[29]。因此,结合前文,我们在探讨入华粟特的留居地、落脚点以及籍贯郡望时,是必须要把他们放置在其与整个河西区域、甚至宏观西北的紧密联系上。关于这一问题,冯培红已经有系统论述[30]。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既然敦煌曹氏、康氏、米氏,建康史氏,武威安氏、石氏,安定安氏,平高米氏等,皆与入华粟特相关,康氏望以河西会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只不过现存的会稽康氏传世和出土文献信息都比较晚,与上述诸望不同,未能直接与入华粟特关联,但实际上它的证据链是有共同指向的。这也正如李鸿宾所言:“作为魏晋郡望籍贯彰显身份地位的手段,外来的胡人进入他们原本不熟悉的社会之后,对主流价值与认同的追求,就成为他们安身立命的根系所在,粟特人选择他们进入内地必经的河西走廊这一有代表性的地区以郡望或籍贯的方式表述,当是他们因应汉地社会诉求的反映。类似的现象不是一个两个,而具有普遍性。”[31]因此,“中古粟特会稽康氏当指江南会稽”的观点[32],似可商榷。
前文所引荣新江语谈到了安禄山,在这里似乎可以对与安禄山并称的、同属史氏的史思明稍作探讨。关于史思明的族属问题,向来有争论,但据《旧唐书·史思明传》明言所谓“杂种胡人”,以及近来学者较为关注的粟特人内亚化的情况[33],大约可以知道史思明属于突厥化的粟特人,但又缺乏直接证据。又据《日下旧闻考》卷五十九所引《析津志》载:“归义寺在旧城时和坊,内有大唐再修归义寺碑。幽州节度掌书记荣禄大夫检校太子洗马兼侍御史上柱国张冉撰。略曰:归义金刹,肇自天宝岁。迫以安氏乱常,金陵史氏归顺,特诏封归义郡王,兼总幽燕节制,始置此寺,诏以归义为额。大中十年庚子九月立石。”[34]可知,史思明曾一度归顺朝廷而诏封归义郡王,其自称“金陵史氏”。从史思明的族属、活动情况来看,他很难和江南金陵有联系。所以可能的解释是,和排斥胡风时代的康氏郡望巧妙一语双关江南会稽类似,蓟辽一带的史思明在归顺朝廷的背景下讳言人尽皆知的粟特杂胡的郡望(河西建康),而以同名的江南建康之别名“金陵”作为代称。这与史索岩家族的后代重新拟构姓源记忆、郡望地理的办法属于殊途同归,由此或可为史思明粟特族属的判定再添一锭砝码。
总之,诚如寇克红所言,建康史氏在中古时期的逐步发展与显赫,是与建康郡所处丝绸之路的关键地带、咽喉位置有密切的关联[1]。探讨建康史氏这样一个参与丝绸之路、沟通中西万里的姓族,理应以长时段、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为关照,而这则需要更多学者共同关注和努力。
注释:
①安化府,具体位置不详(张沛:《唐折冲府汇考》,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278页),但唐之安化县在今庆阳一带,由此或可推断安华府在陇东地区。
②整个北亚(内亚)的自西向东的诸民族信息(粟特、突厥、奚族)恰集中反映在安史之乱后的安史巢穴中史氏人物身上,似乎说明拉铁摩尔所谓的“贮存地”“蓄水池”仍在积蓄向南的力量,这也正能与森安孝夫所谓“安史之乱是登场时机过早的征服王朝”的观点相照应([美]拉铁摩尔,著,唐晓峰,译:《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69、291页。[日]森安孝夫 著,张雅婷译:《丝路、游牧民与唐帝国》,八旗文化,2018年,第345~3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