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伟
(福建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福建 福州 350001)
一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这句出自《增广贤文》的古训,人们耳熟能详,它生动地描绘了新人或新事物代替旧人或旧事物的过程。不言而喻,这里的“后浪”或“新人”需要具备一定的资质,这个过程也并非总是顺风顺水、一路平坦。就感情色彩而言,这句话不乏对“后浪”的赞美,但更多地以变化的眼光展现了事物发展的客观情状,更多地表现出一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意味。很大程度上,才子李敖的一首打油诗颇为传神地诠释了这一点:“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风光能几时,转眼还不是一样。”与这种不以“后浪”喜、不以“前浪”悲的淡然、超脱态度相比,B站(bilibili)①的《后浪》视频广告则大张旗鼓地以“前浪”的口吻,表达了对“后浪”的赞美与艳羡。耐人寻味的是,这篇在五四前夕推出的“青年宣言”收获了热烈的点赞、转发,同时,批评的声音亦纷至沓来,且与肯定一方形成势均力敌甚至大有盖过前者风头的局面。问题在于,为什么一个高调向青年群体示好的视频,竟然被那么多的青年人疯狂吐槽与鄙夷?《后浪》究竟在哪个环节误入歧途、授人以柄?
《后浪》视频广告时长3分53秒,由“老戏骨”何冰倾情演绎。在整个演讲过程中,不论是他吐字的力度、音调的起伏,还是其对节奏的掌控、表情的管理,都无可挑剔,堪称完美。这个演讲以那些口口声声“一代不如一代”的人为“假想敌”,对值得“前浪”羡慕、尊敬、感谢的“后浪”的风华与作为进行批驳。演讲声情并茂、慷慨激昂、成熟稳重,极富感染力,因此,确实让很多人感到激情澎湃、热血沸腾。更令人觉得斗志昂扬的是,视频中的每个年轻人都是那么的朝气蓬勃、乐观向上、引人赞叹:他们或在世界各地游学,或在TED②大会上演讲,或在世界电子竞技大赛中夺冠,或身着汉服行走在异域的闹市街头,或在国内最优秀的大学里从事科研工作,如此等等。这段视频制作精良,镜头切换自然流畅,不仅得到央视等主流媒体的介绍与肯定,而且迅速引发了轰动效应,让不同年龄段的人们都开始关注B站。与节节攀升的知名度相得益彰的是,B站股价在5月4日这天的涨幅超过5%,而市值则在一天之内猛涨4.8亿美元。显而易见的是,在体量与规模方面,《后浪》与B站曾经成功举办的跨年晚会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尽管如此,这段宣传B站的营销广告却一举多得,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在这样的氛围下,面对接踵而至的严厉批评,一些推崇《后浪》者想不通的是:一个广告而已,网友们何必那么不依不饶、上纲上线?这里的关键在于,当他们推崇《后浪》时,只是把它视为一个如洗衣粉、沐浴液一般的广告吗?不可否认,《后浪》的成功沾了五四青年节的光,已然超越单纯的广告层面而进入公共领域,成为一个公共话题、公共事件。所以,议论纷纷的网络舆论当然绝非仅仅停留于广告那么简单,而是必然以此为导火索,延伸、扩展至更大的文化问题、社会问题。有意思的是,推崇《后浪》者有时还以演讲中的一句话傲娇地拒绝批评——“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和否定;内心强大的人,从不吝啬赞美和鼓励。”然而,把这两种人、两种态度对调一下,这句话并非完全讲不通。问题的关键是,需要弄清楚嘲讽和否定什么,又赞美和鼓励什么,而不是如《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两个骗子裁缝那样,狡黠地宣称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他们编织的衣服,“傻子”则看不到。实际上,嘲讽与否定恰恰正是五四精神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新文化运动勃然兴起之际,对半封建半殖民地文化的否定就一度成为那个时代的思想文化主流。当然,这种“破”与提倡“德先生”与“赛先生”的“立”是同时进行的。有鉴于此,较为妥帖的态度不是一味排斥批评,而是迎纳批评、加以辨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二
大致说来,对《后浪》的批评意见主要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后浪》一本正经地说教使不少网友觉得十分别扭。因为自B站创办以来,它都是一个年轻人文化娱乐的空间,甚至俨然已是青年亚文化的“圣地”之一。现在突然板起面孔,以过来人的视角,恳切地赞美年青一代遇上了好时候,教育企图一目了然。譬如,“你们拥有了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你所热爱的,就是你的生活”“你们有幸,遇见这样的时代”,如此等等。言下之意,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奋斗,去创造辉煌的人生。这无异于父母对子女的殷殷期望、谆谆教诲,也正因如此,有网友犀利地嘲弄《后浪》“爹味十足”。尽管这种说教无可厚非,但在青年成长过程中它的确又是奚落与反叛的对象。其实,说教不单单让年轻人反感。谈及个体如何成为一个自律的自我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即明确主张要避免说教、去除头脑中已有的说教。“说教之所以成为说教不是因为其内容,而是因为它浅显易懂的特性——它是现成的。一旦富于想象力的再次描述失去了它的新鲜性,并因此失去了使我们对已接受的观点产生怀疑,说教就产生了。”[1]73换言之,说教是论证而非建议,是宣称而非暗示,太直白而不含蓄,太空洞而不具体,太呆板而缺乏新鲜感。在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看来,这种说教就是缺乏幽默感的“假正经”,因为它未经批判性思考而全盘接受成规性的观念,与“媚俗”没有什么两样。因此,理查德·罗蒂与米兰·昆德拉都认为,在个体德育过程中,说教的效用远远比不上擅长春风化雨、潜滋暗长的小说。
其次,《后浪》弥漫着消费主义与享乐主义气息,在纪念五四运动这一特殊的时间节点上显得很不搭调。毛泽东指出:“五四运动是反帝国主义的运动,又是反封建的运动。五四运动的杰出的历史意义,在于它带着辛亥革命还不曾有的姿态,这就是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帝国主义和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封建主义。”[2]699为了使广大青年继承和发扬五四运动的光荣传统,1939年,陕甘宁边区西北青年救国联合会决定将5月4日定为中国青年节。1949年12月23日,中共人民政府政务院正式宣布5月4日为中国青年节。既然B站想要借力五四开展商业宣传,那么,就应该向“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五四精神致敬,至少不应与其背道而驰。反观《后浪》,它信心满满地告诉年轻人:“所有的知识、见识、智慧和艺术,像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礼物”,召唤他们尽情享用,其中的享乐主义思想挥之难去。而不论是全球旅行、高空跳伞,还是漂流潜水、冲浪滑雪,等等,则都洋溢着消费主义的色彩。换言之,它兴高采烈地拥抱消费主义,而没有表现出任何必要的反思。我们知道,很多理论家都对消费文化的泛滥提出过批评,提醒男男女女警惕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询唤,警惕大众消费文化对世人审美感知力的操纵与扭曲,敦促他们看清哪些是日常生活的真实需求,而哪些则是超过生理本能的虚假欲求。《后浪》更应该展现的是那些正处于大好青春年华的青年,如何脚踏实地地劳动、奋斗、创造与奉献,如何独立思考、明辨是非、打破现状、推动社会前行,而不是满足于手捧父辈的“礼物”,拓展一些看起来异常酷炫的兴趣,从而在父辈的庇荫下无所顾忌地消耗青春。进一步来说,消费固然重要,但它只是社会再生产过程的一个环节,与其密切相连的生产、分配与交换领域,不应被抛到九霄云外。
最后,与上一方面紧密相关、也最受质疑和诟病的是,《后浪》狭隘的精英视角只盯着极少数中产阶级以上的青年,而未见及更多值得鼓励与赞扬的其他青年。借助强大的互联网,有眼尖的网友一一指出,《后浪》描绘的美好生活中,所使用的物品与游玩的项目均价格不菲,九成以上的青年人恐怕都没有承受的财力——并不是所有的青年男女都平等地接受了时代馈赠的那些“礼物”。“没什么比某种配置、某种才能,以及更罕见的,某种能力,能更严格地区分不同的阶级了。”[3]65这也充分说明,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与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后浪》优渥的都市生活将少数青年置于聚光灯下,生动地展示出他们与那些被折叠起来的阶层之间的区隔乃至分裂。毋庸讳言,绝大多数青年,不论是青年工人、农民、士兵,还是青年学生、教师、医护人员、快递员,都过不上那样精致舒适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他们还在养家糊口,偿还房贷或寻找工作,在准备考研的路上艰辛跋涉。因此,人们既要看到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下潇洒奔跑的一线城市青年,也要看到三四线城市起早贪黑、忙活一整年的收入可能还不足以负担这一次巴黎之行的青年;既要看到用ipad+pencil学习一门语言、前程似锦的青年,也要看到成绩优异、能力出众却不敌“有背景”“有关系”的青年;既要看到消费的青年,也要看到劳动的青年。不应该被误解的是,这并不是说其他阶层的青年就不消费、娱乐,而是说少数青年的消费与娱乐显得“与众不同”,让普通工薪阶层家庭的青年望尘莫及。诚如布尔迪厄所言:“为了逃避大众娱乐,特权者只需跟随自己对平庸的聚众的厌恶和对运动合法性的意识的指引就够了,这种平庸的聚众注定要使他们总是在别处,在更高处,在更远处,反季节,反地点,寻求对新体验和处女地的独占权或优先权。”[3]334-335与其说他们的娱乐与消费是炫耀性的,毋宁说是日常性的。正是这种习焉不察的日常性,折射出他们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位置。
三
值得注意的是,当《后浪》赢得一片喝彩之声的时候,诸多“戏仿”《后浪》的视频迅速涌现。它们或保留原有画面和主持人而重新配音,或保留其演讲形式而重新搭配画面与声音,或仅是仿写其演讲,不一而足。个别仿作甚至一鸣惊人,所获得的赞美丝毫不逊于原作。所谓“戏仿”,又称为“滑稽模仿”“戏拟”与“反讽”等,“是一种通过对原作的游戏式调侃式的摹仿从而构造新文本的符号实践”[4]378。作为一种艺术手法,“戏仿”源远流长,但只有在网络时代,“戏仿”才能成为如此普遍的文化现象。换句话说,网络时代为“戏仿”提供了方便快捷的手段,从而使得“戏仿”随处可见。“戏仿”的重点有时偏重于“仿”,有时偏重于“戏”,这反映出“戏仿”与“戏仿对象”之间的双重关系。偏于“仿”者,往往仅是原作的影子,以至于蜕化为“抄袭”之作;偏于“戏”者,则常常在原作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乃至不无颠覆、超越原作的可能。容易看出,前者保守而后者激进,詹姆逊(Fredric Jameson)与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就分别代表了这两种理论取向。应该说,这两种文化实践共存于网络文化场域之中,但后者的意义无疑更为重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意义生产过程中,前者乐于接受意义的灌输,而后者则勇于展开意义的博弈。诚如斯道雷(John Storey)所言:“在一个霸权情势之中,从属集团显现为积极支持与赞成将它们融入到占优势的权力结构之中的各种价值、理想、目标等,即支配与从属关系。然而,霸权并非仅仅是意义的强加,它同时是一个始终关涉协商与斗争的持续过程。”[5]2也即是说,意义生产领域是或强或弱、或明或暗的斗争之所,即便看起来风平浪静,其中也经常是暗流涌动。
《非浪》是《后浪》众多仿作中的出类拔萃者,它由B站知名“UP主”③朱一旦在5月4日晚发布,副标题为“朱一旦献给新员工的演讲”。视频中,朱一旦以“老板”的身份,撺掇年轻人去非洲奋斗。他坦言:“那些口口声声,钱越来越难挣的人,应该看着你们,像我一样,我看着你们,满怀羡慕。”他宣称:“我朱一旦积累了几十年的资源,所有的人脉、渠道、资金和经验,像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礼物”;他许下诺言,去非洲打工的待遇:“底薪优厚,提成给力,包吃包住”;他热诚呼吁:“上船吧!非浪,我们在同一条奋进的船上”。谁都知道,这是资本家在惺惺作态,看起来是鼓励青年人努力奋斗,实则是为自己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当然,这既是对资本家的辛辣讽刺,也是对青年男女所处无奈现实的巧妙揭示。不过,同样是谈论青年,《非浪》展示的是为《后浪》所屏蔽的千千万万的普通劳动者。他们与豪车、单反、跳伞、出国旅游无缘,他们需要付出辛勤的体力劳动,才能换来算不上丰厚的收入。很大程度上,这就是一部分青年的现实处境。譬如,农二代、各种“漂”以及通过体力劳动谋生的“搬砖人群”。如此说来,“非浪”就不仅是指去非洲挣钱的“后浪”,而是还隐约暗示着对“后浪”这一描述的嘲讽与否定。
与《非浪》的温文尔雅相比,《韭浪》则显得义愤填膺。署名“老杨”的“知乎”作者以近乎斥责的语气写道:“人类积攒了几千年的财富,集中在少数从不创造财富的人手里”,“科技繁荣、文化繁荣、城市繁荣,这些属于房东”,“他们给你画饼,只要肯996,就升你做工头”,“他们还用饭圈文化掏空孩子的钱包,用虚拟的品质生活来构建消费主义陷阱。再主动给你借钱,捆绑你接下来三十年的努力”[6]。字里行间,流淌着对“房东”与“老板”的绵绵憎恨,流淌着对消费主义文化的控诉。那些还在为房东定期或不定期涨房租而苦恼的青年,读之当会心一笑;那些还在消费主义浪潮中随波逐流,以“借呗”“花呗”或各种借记卡满足自己不羁欲望的青年,读之当猛然惊醒。《韭浪》以“韭菜”来定位青年,沉重与悲观的情绪跃然纸上。对这样的青年而言,无论如何,鲁迅先生的这段话还应牢记心头:“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7]82
结 语
B站发布的短视频《后浪》引发了巨大争议乃至撕裂,堪称2020年度现象级的网络文化事件。作为一个广告,它在商业营销上的确名利双收。作为一篇致敬五四青年节的演讲,它却无关五四精神,其消费与娱乐式的叙事不啻为对广大青年的蛊惑,其精英式的青年想象对其他阶层的青年不着一字,彰显了阶层区隔的严峻现实。“非浪”“韭浪”等是对“后浪”的戏仿、解构与再描述,扩大了青年范畴的容量,他们共同构筑了青年的群像。
注释:
① 据介绍,哔哩哔哩网站(英文名称:bilibili,简称B站)创建于2009年6月26日,是年轻人聚集的文化社区。B站深受年轻人喜爱,引领了弹幕这种独特的社交交流。经过十余年发展,B站已经成为众多网络流行文化的发源地。B站提供了多样化的产品和服务,视频、直播、游戏、广告、漫画、影视、演出活动、电竞、电商、专栏等。
② 据张舒予主编《视觉文化与媒介素养研究手册》介绍,TED为Technology, Entertainment, Design的缩写,即技术、娱乐、设计。TED诞生于1984年,是美国的一家私有非营利机构,该机构以它组织的TED大会著称,这个会议的宗旨是“传播一切值得传播的创意”。每年3月,TED大会在北美召集众多科学、设计、文学、音乐等领域的杰出人物,分享他们关于技术、社会、人的思考和探索(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7年版,第460页)。
③ “UP”为upload(上传)的简称,是一个源于日文的的网络词汇。“UP主”(uploader),又称“阿婆主”,不一定是作者,而是指在各种站点如论坛、视频网站、ftp等上传视频和音频文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