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和“起”位移事件的认知语义探讨

2021-01-13 00:42夏禹圣
现代语文 2021年11期

夏禹圣

摘  要:“上”是世界语言中最基本的位移编码方式,表示由低处到高处的矢量位移。汉语、日语等语言还会用“起”编码源点基于平面发生向上的位移。“上”和“起”在认知语义上既有相似之处,也有所不同。在表达空间域的运动动程时,两者概念相近;在投射到时间、状态等认知域时,两者语义差异较大。描绘汉语中趋向动词“上”和“起”的意象图式后发现,“上”主要表达达成目标类事件,“起”主要表达离开源点类事件,这些事件反映在“上+N”和“起+N”及相关动趋式中。对其他语言中有关“上”和“起”的趋向表达进行考察,亦可发现,二者存在蕴含共性,“起”能蕴含“上”。

关键词:“上”;“起”;意象图式;认知语义;位移事件

可以说,“上”是认知空间中最基础的位移形式。现实空间中存在绝对高处和低处,趋向义的“上”是由低处向高处的位移,目标高于源点;由高处向低处的位移是“下”,目标低于源点。“上”和“下”的方向是固定的,但位移路径不唯一,将其路径投射至平面都是“单线型”的位移形式。因此,“上”和“下”不用考虑其他位移要素,凸显方向即可构成位移事件。汉语趋向动词中还存在“起”,“起”与“上”有共通之处,都是从低处向高处的位移,但“起”预设了背景(Ground)信息,“起”的位移源点(source)基于平面。本文将归纳汉语中“上”和“起”及其相关表达的异同,探究影响“上”和“起”语义的本质因素,并提出“起”蕴含“上”的设想。

Talmy指出,事物的位移包含绝对运动和相对静止,位移事件包括主事件和副事件,主事件要素包括主体(Figure)、背景(Ground)、运动(Motion)和路径(Path),副事件要素包括方式(Manner)和原因(Cause)[1](P220)。Fillmore所提出的“格语法系统”,也包括了语言中与位移相关的要素,如目标(goal)、源点(source)、方位(location)等[2](P124),这些均属于背景信息。我们将结合Talmy和Fillmore关于位移的概念,考察不同语言中“起”和“上”的位移表征。“上”和“起”的原始概念都属于空间域,经过隐喻转喻机制而拓展至时间域、状态域,再发生语义扩张。这也遵循了Lakoff所提出的源域(source domain)投射至目标域(target domain)的“结构不变性原则(the Invariance Principle)”[3](P215)。认知语言学的一些隐喻概念具有普遍性,比如“时间即空间”,状态则是基于“时空”的进一步引申。

一、“上”和“起”的意象图式与位移表征

关于“上”和“起”的比较研究,徐静茜从动作进程和状态变化两个语义维度,对“起”和“上”的各类搭配进行了比较,发现二者既有许多共通之处,在空间语义上也存在一定差异,“起”多预设了平面。作者还指出,英语中会用“up”同时编码“上、上来、上去、起、起来”[4](P12)。本文基于“上+N”和“起+N”、“上”和“起”相关动趋式研究,考察趋向义的“上”和“起”的认知模型,并描繪意象图式。Langacker的认知语法理论认为,“意象图式”由射体(trajector,TR)、陆标(landmark,LM)和路径(PATH)构成,射体可视作主体,主体可以发生动程或者静止,主体经过的路程为路径,而陆标则作为参照物可记录方位[5](P74)。

(一)“上”的意象图式与位移表征

如前所述,“上”是方向凸显型的位移表征,不用考虑背景因素,我们将它标记为[+方向]。“上”和“下”虽是位移表达中最基础的语义编码,但达成“上”的路径不唯一,投射到二维平面上可凸显方向,只要是由低处向高处的位移均可定义为“上”。“上”的意象图式可如图1所示:

图1中的横向虚线是投射线,将三维空间的路径投射至二维平面而描绘出方向,不同路径的“低处向高处位移”经过垂直投射后,都能描绘固定方向的“上”。同时,“上”的目标也是不固定的,因为“上”的位移路径能够无限延展,属于无界位移,所以可以说“一直向上”。动词“上”表达趋向义主要有以下三类:一是从低处到高处的位移,如“上山”“爬上来”等;二是语义虚化为“到”或“去”并凸显目标,如“上街”“上饭店”等;三是处置物体致使其位移,如“上菜”“上刀”等。

(二)“起”的意象图式与位移表征

相对于“上”,“起”多预设了背景信息,凸显位移源点,并设定了位移目标。“起”的位移源点基于平面上,也是从低处向高处发生向上的位移,其方向也可经过投射描绘,“起”的路径也是不唯一的,我们将它标记为[+背景][+方向]。“起”强调源点发生的瞬程,不关注“起”之后的动作,存在目标是有界位移。“起”的意象图式可如图2所示:

图2中的实线表示“起”有明确的位移目标,是封闭区间的有界位移,因此,不能说“一直在起”。动词“起”表达趋向义,主要有两种位移形式:一是源点处于平面并抬升,但位移主体仍处于原位置,如“起身”“起立”;二是源点从平面抬升后再离开,联结两个位移事件,如“起飞”。

二、“上+N”与“起+N”的认知语义对比

总的来看,“上”的语法化程度高于“起”,搭配的语义角色更为丰富。这里主要从位移要素角度分析“上+N”和“起+N”,就“主体”“源点”“目标”等层面,论述二者的语义特征;再根据位移动力来源,考察二者所表达的“自主位移事件”和“致使位移事件”。曾传禄指出,自主位移是指位移的施动者即为位移主体,位移动力来源于位移主体自身;致使位移是指位移的施动者为其他主体,位移动力来源于其他施动者,而位移主体是受动者,施动者和位移主体存在“致使”的语义关系[6](P210)。

(一)编码主体的“上+N”与“起+N”

“上+N”和“起+N”都能将位移主体(figure)编码进N中,此处的“上”和“起”均属于“综合性动词”。史文磊指出,能同时编码路径和方式信息的动词是“综合性动词”[7](P487)。例如:

(1)叶太太现在可以上菜了吧。(亦舒《如果墙会说话》)①

(2)李医生叫护士上手术刀。(微博,2014-03-26)

(3)白天,宋歌帮渔民起锚。(于刚《一次未能完成的“埃及之旅”》)

(4)木匠从板条箱上起钉子。(君特·格拉斯《铁皮鼓》)

(5)暖暖满脸厌恶地披衣起身。(周大新《湖光山色》)

例(1)~例(4)中的“上菜”“上手术刀”“起锚”和“起钉子”,其位移主体是“上”和“起”接续的名词,这些位移主体都不能够自主完成位移动作,它们的位移动力分别来源于“叶太太”“护士”“宋歌”和“木匠”,属于外动力来源,构成致使位移事件。至于例(5)中的“起身”,很容易解读成自主位移事件,实际上,位移的施动者属于“暖暖”,“身”是受动者,其动力来源于外部,“身”和“暖暖”存在致使语义关系,即“暖暖”使“身子”升起。西班牙语的自复动词“levantarse”就可理解为“自己把自己抬起来”,主体发出的动作再回到主体自身。因此,就位移主体而言,“上+N”和“起+N”所编码的语义角色是相近的。

(二)编码处所的“上+N”和“起+N”

位移事件中和处所相关的位移要素有“源点”“目标”和“经过点”等,“处所”的作用相当于“陆标”,可以观察主体位移动程中的相对位置。经过点是位移事件中主体所经过的处所,比如“穿过马路”,“马路”不属于位移主体的源点或目标,而是整个位移动程中的“经过点”。“上+N”和“起+N”表达处所时编码的位移要素是不同的。“上”编码目标(goal)而“起”编码源点(source)。例如:

(6)爸爸照旧一声不吭,清早起来就上山砍柴去了。(路遥《姐姐》)

(7)你赶紧上楼,躲到我的房间里去。(左拉《娜娜》)

(8)我要找我爹妈,他们上饭店吃面条了。(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9)部队、警察和学生也会上街游行。(库什万特·辛格《日落俱乐部》)

例(6)、例(7)中的“上山”和“上楼”,“山”和“楼”都是位移目标。相对于“爸爸”和“你”所处的源点来说,“山”和“楼”都位于高处,因此,用“上”来凸显方向。例(8)和例(9)也是将处所编码成“目标”,但“饭店”和“街”与位移主体所处源点没有相对的高低位置,因此,不凸显方向。

“上”在失去方向后,其语义虚化为“到达”,但背后机制还是位移至“目标”。例如:

(10)小明上床了。(自拟)

(11)小明起床了。(自拟)

(12)继父几乎每到半夜都要起炕。(迟子建《雾月牛栏》)

例(10)、例(11)的位移处所虽然都是“床”,但“上床”明显是编码目标,意谓“小明到床上去”;而“起床”是编码源点,意谓“小明从床上起来”。例(12)中的“起炕”也是源点凸显。

相比而言,“起+N(处所)”的组合搭配十分有限,在表达处所时,“上+N”的使用范围要广于“起+N”。结合意象图式来看,“起”的位移达成条件较为复杂:一是要预设基于平面的源点;二是要具有明确的目标等背景信息。就此而言,位移源点和目标如果至上而下投射到一维的线上,源点和目标的“位置”是可以重合的。比如,“街”和“山”處所的形态为非平面且界限不明,一般不能作为“起”的源点,因此,不会说“起街”“起山”。“起+N(处所)”即使发生隐喻转喻的语义,也是基于源点加工而成的,如“起家”“起房子”意为“创业”“盖房子”,此处的“家”和“房子”应视作位移主体的转喻。而“上”的虚化程度更高,不关注位移源点和目标的空间或者处所的形态,因此,能够接续形态更为丰富的处所。

经过隐喻与转喻机制加工,“上+N”和“起+N”可以投射至时间域或者状态域,从而发生语义扩张。第一,当两者投射到时间域时,都可表达事件开始之义。比如,“上学”“上班”是将“学”和“班”隐喻为处所,表示到达“某处”并持续该动作之意;再如,“起步”“起笔”是将“步”和“笔”隐喻为主体,即开始完成某个动作。第二,当两者投射到状态域时,它们也和时间域存在紧密联系。比如,“上”可表达增添之义,如“上色”“上货”;再如,“起”可表达发生之义,如“起火”“起风”。此外,从“上”和“起”与动词接续这一角度,还能观察位移事件表达的不同。如“上升”和“起立”,“上升”的位移目标是不明确的,整体的运动都是“向上位移”;而“起立”后的“立”,实际上是表达了“起”动作的完成。至于“起飞”,则是由两个位移动作衔接构成“宏事件”,先完成“起”的动作再续接“飞”的动作。

三、动趋式“V上”“V上+来/去”与“V起”“V起来”的认知语义对比

“V上”和“V起”等都是汉语动趋式的重要构成部分,它们在空间域的部分语义表达上可以互通,而在时间与状态域中的语义区别较大。

(一)简单动趋式“V上”和“V起”的语义对比

我们首先对空间域的“V上”和“V起”进行比较。二者在处置位移主体时多表达“致使位移事件”,它们的位移方向虽然相同,但是位移表征不同。例如:

(13)妈妈端上一盘菜。(自拟)

(14)妈妈端起一盘菜。(自拟)

(15)小王拿上那个箱子,往火车站走去。(自拟)

(16)小王拿起那个箱子。(自拟)

上述例句中的“一盘菜”和“那个箱子”都属于位移主体,虽然都是从低处到高处方向上的位移,但是具体路径有所不同。例(13)中,如果是解读为“将菜从别处端至此处”,那么这里的“上”就失去方向而虚化为“到”。例(14)、例(16)中的“菜”和“箱子”的源点处于平面上,其源点分别是桌子的表面或地面,位移的施力者“妈妈”和“小王”只需让位移主体“抬升”即完成“起”的动作。也就是说,“起”的源点和目标是同一方位。例(15)中的“拿上箱子”,可解读为先“达成”拿箱子的目的,再实现“往火车站走去”的目标,即与目标处所共现。可以看出,“上”的位移目标是不固定的,因此,它多有接续句,并构成双事件联结。例(16)中的“拿起那个箱子”,“拿起”实现了方式化,作为“拿箱子”的方式并不需要再接续其他事件。此处的“V起”只关注空间位移,而“V上”除了表达位移之外,还能作为动作起始的标志且该动作会持续下去。郭晓麟指出,“V上”的起始义从结果义虚化而来,“上”的结果义可演化成完成义和起始义[8](P19)。

当“V上”和“V起”接续的是处所时,其位移义会更为明显。例如:

(17)他爬上床。(自拟)

(18)他从床上爬起。(自拟)

(19)*他爬起床。(自拟)

这里的表达与“上+N(处所)”和“起+N(处所)”基本相似。“上+N”编码目标,例(17)中的“V上+goal”表示位移主体到“床”这个处所。“起+N”编码源点,例(18)中的“从+source+V起”,表示位移主体从“床”的处所向上抬升。在语序上,动趋式中的源点多置于核心动词之前,目标则置于核心动词之后。需要指出的是,“V起”在表达处所时,只能

与“源点”搭配,因此,例(18)可以成立,而例(19)因“凸显目标”而不能成立。

部分“V上”和“V起”已经脱离方向义的“上”,更偏向于表示事件的达成。如果空间上存在确定的位移目标,那么“V上”和“V起”可以互通;但在位移义削弱时,二者则会产生分化。例如:

(20)他关上门。(自拟)

(21)他关起门,跟大家谈事情。(自拟)

(22)他轻轻地关上门。(自拟)

(23)*他轻轻地关起门。(自拟)

(24)屋外太吵了,邻居们强烈要求关上门。(自拟)

(25)*屋外太吵了,邻居们强烈要求关起门。(自拟)

例(20)和例(21)中的“关上门”和“关起门”,都强调位移动作意为“合拢”,因此是可以互通的。当“关起门”存在特定目的时,大多会有接续句,它只是达成后续事件的方式。如果将“关门”作为目的的话,则多用“关上门”而非“关起门”。例(22)和例(24)都是基于其他原因而使用“关上门”来达成目的,而例(23)和例(25)不便使用“关起门”来作为事件的目的。这也佐证了“V上”可直接用于表达事件的“目的”,是结果和终点义的隐喻投射;而“V起”作为事件的“源点”,是起始和起点义的隐喻投射,再引出后续事件。

(26)舞蹈房建好了,小朋友们终于跳上舞了。

(自拟)

(27)*舞蹈房建好了,小朋友们终于跳起舞了。(自拟)

(28)音乐一响,小朋友们就跳起舞了。(自拟)

(29)音乐一响,小朋友们就跳上舞了。(自拟)

例(26)~例(28)中的“跳上舞”和“跳起舞”,都是同样的位移动作,却存在不同的限制条件。例(26)中,先前未达成小朋友跳舞的条件,即“舞蹈房没有建好”,而“舞蹈房建好了”则是达成了条件,目标为“跳上舞了”,它隐喻着“无条件到有条件”的过渡。例(27)中,“跳起舞了”只强调动作的起始,没有“达成目标”的语义功能,“舞蹈房建好”不是“跳舞”的实现条件。例(28)中,“跳起舞了”主要是强调动作的瞬时性。例(29)中,“跳上舞了”强调先达成“音乐响起”的条件,再实现“跳上舞”的目标。我们发现,“V上O了”蕴含的过程性比“V起O了”更为凸显,这也说明“起”属于瞬时性位移,而“上”的动作过程则具备延展性。

(二)复合动趋式“V上+来/去”和“V起+来”语义对比

与简单动趋式相比,动词加复合趋向补语的“V上+来/去”和“V起+来”的空间位移义特征更为明显,同时也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语义扩张。例如:

(30)小王坐在树上看见那只小鸟飞上来了。(自拟)

(31)小王坐在树上看见那只小鸟飞起来了。(自拟)

(32)小王站在地上看见那只小鸟飞起来了。(自拟)

上述例句中,虽然发生的动作都是“飞”,但“飞上来”的“来”预设了以目标为参照点的位置。例(30)中,小王位于树上,由于“来”预示了小鸟的位移参照点和目标,所以小鸟位移的目标指向小王所在的树上,“那”配合“来”预设了小鸟的源点处于树下的某个位置。例(31)中,“飞起来”是瞬时性动作,除位移义之外,还能作为时间域,表示“小鸟开始飞了”之义。“起”的动作完成即目标达成,而“来”没有预设参照点和目标信息,因此,“小王坐在树上”和“小鸟”的位移不构成方位上的联系,“那”与“来”也没有配合,而仅是指小王视野中小鸟所处的位置。例(32)中,如果将“小王”和“小鸟”所处的方位置于同一水平面“地上”,则不存在高处低处之分,“小鸟”位移的目标指向不是“小王”所处的位置,“来”不具备参照意义而仅作为一个补足形式。这也进一步说明现代汉语中不存在与“V起来”对应的“V起去”,因为“V起来”的“来”已失去编码参照点信息的作用,不再具备直指功能,不需要再存在对应的“去”。“V起去”曾是汉语中的一种动趋式,但因为它未完成语法化而逐渐被“V起来”占位。王灿龙指出,“起去”在古代汉语和部分方言中使用较多,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逐渐消失,“起去”的本义是“起身离开”,多为空间位移表达,如“走起去”“藏起去”,它不能表达时间域和状态域事件,也基本不能表达虚拟位移事件,所以未完成语法化[9](P30)。

(33)徐秘书急匆匆从楼下跑上来。(莫应丰《将军吟》)

(34)警官转身,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上来。(林语堂《朱门》)

(35)我戳了一竹竿,马儿们跑起来。(莫言《食草家族》)

(36)她们听到这个总会笑起来。(米兰·昆德拉《为了告别的聚会》)

例(33)中,“跑上來”是两个动作接续的宏式位移事件,在楼下先发生“跑”的动作再“向上位移”,最后用“来”预设了目标为“楼上”的方位。由于“上”可以脱离方向虚化为“到”,因此,例(34)中不具备方向属性的“跟上来”也能成句,“来”则预设了参照点和目标位于言者或者言者视角的方位,与之相对应的“去”也具备离开参照点(源点)的直指义。例(35)中,“跑起来”是“开始跑”,“跑”的位移方式无需预设平面上的源点,并且“跑”的位移不具备方向属性,而“飞”“抬”“举”等则具备向上的方向属性。原始义“起”的位移方式具备“向上”的方向属性且不能虚化,如果动词不具备这种属性,“V起来”会被视作是事件起始的标志,从而脱离了位移事件范畴。如例(36)中的“笑起来”,就是“起”的语义进一步扩张的结果。

“V上去”和“V起来”都能够表达中动态(middle voice),用主动形式表达被动意义,这时,它们已经脱离了位移事件范畴,多为描写事物的性质或状态。例如:

(37)学生们看上去一个个都无忧无虑、兴高采烈的。(江国香织《东京塔》)

(38)炉子上的菜闻起来就已经特别香了。(爱诗乐·沛克《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

曹宏考察了中动句的语义表达特点,发现中动句多为“NP+VP+AP”结构,可作为话题或者开启话轮的标志[10](P210)。在上述例句中,主语的NP多为受事者,“学生”是被看的,“菜”是被闻的,由人发出“看”或“闻”的动作,不过,中动句通常会抑制施事者。同时,“V上去”和“V起来”在表达功能上也存在些许差异。例(37)中,使用了“看上去”而非“看上来”,这是将“看”隐喻为位移动作,“去”则预设了源点和言者参照点视角是同一方位,是言者对事物的评价,主体设置的事件前景是由近及远的,离开参照点方向位移而不凸显终点,主要是因为“事件终点或者结果”不适宜于作为话题标志。如果使用“上来”的话,则明确设定了目标并且源点和参照点视角脱离,“看上来”的源点就会变成听者视角,如“楼下的观众看上来”,并不具备评价意义,它是主体“目光”隐喻的虚拟位移。例(38)中,“闻起来”中的“起”主要是起到“起始”和“源点”的作用,位移主体设置的事件是由远及近的,因此,可以将这一隐喻作为开启话轮的标志。我们认为,“看上去”和“闻起来”可以理解为隐喻性质的位移,隐喻位移是虚拟位移的一种,它是将虚拟事物通过隐喻机制而赋予位移动程。

空间域的“V上+来/去”还可以表达将某一物体固定于平面,如“安上钉子、盖上盖子”;也可以扩展为事件的达成,其中的时间域可视作“从旧事件到新事件”,如“谈上了恋爱”“他爱上一个人”,状态域可视作“从无到有或者进入新状态”,如“患上一种新病”。从本质上来说,“V上”都属于“达成目标”义。脱离空间位移的“V起来”,还能表达其他含义。在时间域中,可作为“事件起始的标志”,如“他们打起来了”“汽车跑起来了”;在状态域中,其含义更为丰富,如表聚集义的“把玩具收起来、人们聚集起来”,表隐藏义的“把花瓶藏起来、小孩躲起来”,表变化义的“天气热起来、雨大起来、雪下起来”等。总的来看,时间域和状态域中的“V起来”,是具有相近的语义特征的,它们均是指新事件的发生或者状态的稳定起始。

方迪指出,从类型学角度来看,动趋式具有较强的显赫性[11](P229)。“显赫范畴”是库藏类型学的核心概念,它具有两个重要特征:“形式凸显”和“扩展力强”。所谓“形式凸显”,是指语法化程度高或者功能强大的手段,表达的范畴会在该语言中得到凸显,主要是关涉到结构形式等;所谓“扩展力强”,则是指该手段可以触发多层语义语用机制,实现极大程度的扩张[12](P301)。动趋式的基本义与表达位移事件的空间域相关,经过语法化、隐喻转喻加工而扩张到时间域和状态域。“V上”和“V起”的语义联结机制,可如图3所示:

从图3可以看出,“上”和“起”的源域是空间概念,并在位移表达中逐渐分化。“上”是静态方位,也可以是由低向高的动态位移。“上+goal”表达的是主体位移至目标,再虚化出“到达”之意,引申至时间域可视为“某事件目标达成”。无界位移的“上”不编码目标,此时的“上”可视作主体位移的方向,引申至时间域则是“进入新事件”,并且该事件将会持续发展。时空域再进行隐喻加工扩张至状态域,便可表达从旧状态进入新状态、从隐性状态进入显性状态、物体增多等语义。空间域的“V上”包括了“V上来”和“V上去”,“来”和“去”均具备直指作用,只是二者的参照点视角有所不同。空间域的“起”则强调“源点”,并且只表达有界位移。“起+source”编码主体位移的源点,引申至时间域则是表示“事件发生的起点”,“V起来了”再将整个事件动态化,进而表达“动作开始”,即“开始V了”。“起”本来就能够表达事件开始,因此,当它扩张至状态域时,也能够表达“从旧状态进入新状态”。比如,聚集义的“聚起来了”,变化义的“热起来了”,隐藏义的“躲起来了”,实际上都体现出“从散到聚”“从冷到热”或“从显现到隐藏”的状态变化,也就是说,这些事件都隐含着“发生”的标志。

(三)“上”编码目标和“起”编码源点的位移特征再思考

如前所述,“起”和“上”的方向是相同的,大多数语言都会将“起”等同于“上”,不会再将“起”独立编码;即使独立编码,“起”仍然会保留部分“上”的位移特征。总的来看,“起”具备如下特征:第一,预设源点,这个源点可以隐藏也可以凸显;第二,限制目标,“起”的动作必须是完结的,具有明确的目标;第三,位移方式具备“向上”的特征才能表达“起”的空间位移,否则会理解成事件发生的标志。在宏事件构架中,如果位移义削弱,“V上”通常作为两个事件的接续,而“V起”可作为单个事件的表达或者评价。例如:

(39)你现在带上钱从家出发。(文山《太行捕“狼”记——“12·24”绑架人质勒索巨款案侦破纪实》)

(40)小眉,你的腰肢这般细,跳起舞来是很灵活的。(苏青《歧路佳人》)

例(39)中,将“带上钱”和“从家出发”作为两个事件的联结和接续,此处的“上”是没有方向的,位移义被削弱。例(40)中,“跳起舞来是很灵活的”里的“灵活”,则是对跳舞的评价。

我们认为,“上”的义素集群特征是[+方向/过程],可简化为[+方向]。唐正大则将“起来”的义素集群归纳为[+起点状态][+终点状态][+方向/过程][13](P253),我们将其简化为[+背景(源点、目标),+方向]。也就是说,“上”凸显目标,并表示达成目标的事件;而“起”凸显源点,并表示离开源点的事件。

四、余论

Talmy曾对宏事件(主事件+副事件)概念结构进入句法机制的典型模式进行了考察,结果發现,主事件决定宏事件的整体模式,并具有框架功能;主事件的“路径”代表宏事件的抽象框架,主体、背景和位移都可进入这一框架[1](P241)。根据框架的结构形式类型,可以将世界语言区分为两种:一是核心语构架语言(Verb-framed language,又称“动词构架语言”,简称“V型”),使用动词核心语来编码构架事件,位移的核心图示(路径)主要用动词编码,如西班牙语、法语、日语、罗曼语、闪语等;二是附加语构架语言(Satellite-framed language,又称“卫星构架语言”,简称“S型”),主要由动词附近除了名词、介词短语之外的附加语语法范畴编码构架事件,用附加语展现核心图示(路径),像汉语的动词补语、英语的动词小品词、俄语和德语的动词前缀等,都属于附加语语法范畴。我们对12种语言中“起”和“上”的编码情况进行了考察,具体如表1所示:

从表1可以看出,在S型语言中,大多将“上”和“起”合并编码,即用方向凸显的“上”同时表达“起”。值得注意的是,德语aufstehen的意思是“起”,其中auf的意思是“上”,stehen是“立住、站住”之意,两者结合起来即为“起”,与汉语中的“起立”相近,也是有界位移。沈家煊指出,汉语属于非典型的附加语构架语言[14](P23)。越南语和汉语一样,缺乏形态变化,不严格区分“核心语”和“附加语”,也属于非典型的附加语构架语言。在V型语言中,则大多将“起”和“上”分开编码。史文磊指出,上古汉语的位移事件表达同样具有强烈的V型特征[7](P486)。S型语言一般将副事件中的方式要素编码入核心动词中,主事件的路径与核心图示要素编码入附加语中,其结构是“V[M]+Sat[P]”;同时,S型语言强调方向表达,而“起”并不只是具备“方向”特征,还会考虑其他背景信息,其“方式”与“背景信息”的联系也更为紧密,譬如“举”和“抬”等方式预设了主体在发生位移动程前源点是静止于平面的。我们推测,S型语言将方式和路径分开编码,即使方式与背景信息相关,也不会影响路径的选择,用“上”来包含“起”是理想的编码方式。V型语言则将主事件和副事件的要素同时编码入核心动词中,其结构是“V[M+P]”,核心语构架式大多是将方式和路径混合编码。需要指出的是,上古汉语和与之有亲缘关系的越南语也曾属于V型。V型语言的方式和路径的选择是相互制约的,“起”能够进一步表达“上”所不具备的位移特征,因此,常会分开编码。

根据“上”和“起”的意象图式与认知语义分布,我们提出关于“起”包含“上”的蕴含共性设想:1.“上”是世界语言中最基本的位移编码形式,“起”和“上”方向一致;2.一種语言如果存在“起”的位移编码,那么就一定会存在“上”的位移编码;3.一种语言如果不存在“上”的位移编码,那么也不会存在“起”的位移编码;4.一种语言不存在“起”的位移编码,但可能会存在“上”的位移编码。位移的空间编码实际上是“点、线、面与空间”等要素的排列组合,有些部分可以直接在二维空间描写再逐步拓展,在这一标准下,“上”的基础形式也表现出更多的语义扩张。同时,在各类语言中,“上”的语义虚化程度都是高于“起”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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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scussion for Cognitive Semantics about Motion Events of “Shàng(上)” and “Qi(起)”

Xia Yusheng

(School of Global Education and Development,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102, China)

Abstract:Up is one of the most basic motion coding forms in the world’s language, which represents the vector displacement from low to high. Some languages, such as Chinese and Japanese, also use directional verb “qǐ(起)” to code the motion of source shifting upward from the plane. There are some similarities between “shàng(上)” and “qǐ(起)” in cognitive semantics. Their concepts are similar in expressing the motion in spatial domain, but their semantics are quite different when the motion are projected into cognitive domains such as time and state. After describing the image schema of the directional verb “shàng(上)” and “qǐ(起)” in Chinese, we can find that “shàng(上)” and “qǐ(起)”are respectively mainly used to describe events of achieving the goal and events of leaving the source, which are reflected in “shàng(上)+N” , “qǐ(起)+N” and other relevant verb-direction constructions. Besides, it can found the directional expression of “shàng(上)” and “qǐ(起)”have implicational universals and “shàng(上)” can imply “qǐ(起)” after studying the directional expression of “shàng(上)” and “qǐ(起)” in other languages.

Key words:“shàng(上)”;“qǐ(起)”;image schema;cognitive semantics;motion ev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