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菊 谢 颖
从性质来看,精准扶贫的首要标准是“识别精准”,即按照统一的标准,通过规范的方法和流程,对贫困群体的基本状况、致贫原因和帮扶需求进行精确瞄准的过程。但受识别指标单一、标准不统一,以及民主评议中的情感倾向、建档立卡中的造假行为、数据统计中的信息壁垒等因素的影响,识别不精准的情况时有发生。识别不精准也称作“瞄准偏差”,这一偏差既是“争当贫困户”的原因,也是“争当贫困户”的结果。“瞄准偏差”在全世界都是一个极富挑战性的议题,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粗略来讲,包括“应保未保”的排斥性偏差和“不保却保”的内含性偏差。(1)R. Walker, Social Security and Welfare: Concepts and Comparisons, Maindenhead: Open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200.显然,“争当贫困户”属于内含性偏差,但由于贫困户划定的标准是固定的,因而这种内含性偏差会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排斥性偏差。这说明,“争当贫困户”的危害特别严重,如果不加以遏制,一旦这部分人“得逞”,必将形成扩散的示范效应,从而引发更多的人效仿,由此带来的影响是:助长不劳而获的风气,挫伤扶贫干部的积极性,形成贫困户的等靠要思想,降低政府的公信力。但是,什么样的人更愿意争当贫困户,现有的研究主要建立在经验判断和现象描述上,缺乏数据分析和科学预测。鉴于此,本文拟在西部G省大规模实证调研的基础上,通过机器学习模型,稳健预测与检验谁更愿意争当贫困户,以期为政府解决这一问题提供科学依据与决策参考。
自2016年以来,媒体相继报道了农民“争当贫困户”现象,比较典型的有“评不上贫困户就找县政府”(2)《广西村民争当贫困户 称评不上就找县政府》,2016年3月25日,http://news.sina.com.cn/c/nd/2016-03-25/doc-ifxqswxk9615102.shtml,2020年11月30日。“50万疑似贫困户半数有车”(3)《广西检索出50万“疑似贫困户”:涉62.5万人半数有车》,2016年3月25日,http://news.sina.com.cn/o/2016-03-25/doc-ifxqsxic3228025.shtml,2020年11月30日。的报道,甚至出现“有人争当贫困户不成,公然殴打村主任”的恶行。(4)《争当贫困户不成,黔西一男子殴打村干部被行政拘留》,2018年8月16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180691,2020年11月30日。随着各大媒体的曝光和揭露,此现象得到了党中央和国务院的高度重视,先后陆续出台了一系列文件进行规范,如2018年11月17日国务院扶贫办等多个部门联合下发了《关于开展扶贫扶志行动的意见》,明确规定要对“攀比跟风、不赡养老人、争当贫困户等行为进行严厉惩治,列入失信人员名单”。随着上级的政策规范与基层的专项整治,精准扶贫领域“争当贫困户现象”有所缓解,但像“争当贫困户现象仍存”(5)李平、郭强、邓万里:《探访脱贫地区:争当贫困户现象仍存》,2019年11月28日,https://www.360kuai.com/pc/91b916654efae2f7e?cota=4&kuai_so=1&tj_url=so_rec&sign=360_57c3bbd1&refer_scene=so_1,2020年11月30日。“脱贫攻坚新警报”(6)孙志平、李亚楠、李鹏,等:《非贫困村喊饿,非贫困户叫屈——“两个不平衡”拉响脱贫攻坚新警报》,《半月谈》2018年第2期。“扶贫干部骂贫困户等靠要”(7)《扶贫干部“大骂”能骂醒“装睡的贫困户”吗?》,2019年10月30日,https://news.sina.com.cn/c/2019-10-30/doc-iicezzrr5910612.shtml,2020年11月30日。等这样的报道还是经常出现,并引发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甚至在某些贫困地区,越扶越贫的现象层出不穷,把争当贫困户、低保户当成一种荣耀,为争当产生激烈的冲突,诱发农民上访,进而产生“不想脱贫、不愿脱贫、不信脱贫”的依赖心理。(8)邓建胜:《为何有人争当贫困户》,《人民日报》2018年2月5日,第13版。当精准扶贫这一惠民政策遭遇“争当贫困户”这样的意外后果时,我们不得不反思,为何要争当贫困户?谁更愿意争当贫困户?该如何遏制争当贫困户现象?
有人指出,争当贫困户的做法一般是“直接要、间接压、到处跑与天天缠”,通过这四种方式,要求扶贫干部将其列入贫困户的队伍。(9)贺雪峰:《中国农村反贫困问题研究:类型、误区及对策》,《社会科学》2017年第4期。也有人强调,争当贫困户现象有制度化手段和非制度化手段两种,前者包括以形式主义的方式制造贫困假象、以表面遵从的方式向村干部反映,后者包括言语要挟、个人缠闹、多人闹事。(10)冯华超、钟涨宝:《精准扶贫中农民争当贫困户的行为及其阐释——基于武汉近郊Q村的实地调查》,《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那么,为何存在争当贫困户现象?有政策、政府、社会和群众几方面的原因。在政策方面,政策设计不完善是根本。例如,谢治菊指出,精准扶贫政策设计不合理,限度过大,会引发贫困户的“等靠要”心理,进而会产生争当贫困户现象;(11)谢治菊:《激发基层公务员内生动力 推进精准扶贫战略的路径选择》,《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田先红认为,贫困户可以享受很多国家福利、贫困指标分配不合理、贫困标准难以界定是争当贫困户的主要原因。(12)田先红:《为什么农民要争当贫困户?》,2018年1月12日,https://www.guancha.cn/tianxianhong/2018_01_12_442838.shtml,2020年11月30日。在政府方面,政策执行中的贪污腐败、亲亲厚友、拔高标准等,都会造成争当贫困户现象。以拔高标准为例,在扶贫过程中,个别单位急于求成、好大喜功,随意拔高扶贫的标准,例如在执行“两不愁三保障”政策中,把贫困户的医疗保障变成了家庭所有人员看病都不要钱,把教育保障改为家庭所有成员上学都不要钱,把住房保障理解为住大房、住好房,把易地扶贫搬迁演变为直接拎包入住。(13)邓建胜:《为何有人争当贫困户》,《人民日报》2018年2月5日,第13版。这样一来,贫困户倒是高兴了,但是会引发村与村、户与户、贫困户与非贫困户之间的矛盾,吊高贫困户的“胃口”,脱贫工作看似力度大,但难以持续,更容易造成“贫困户与非贫困户之间的政策悬崖效应”,引发争当贫困户现象。(14)谢治菊、许文朔:《扶贫责任异化:职责同构下的层层加码与消解》,《山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1期。在社会方面,格式化的政策宣传、标签化的新闻播报和诱导性的舆论导向,让部分群众认为只要当了贫困户,就能得到好处;(15)《扶贫造成农村新的不公平,争当贫困户的根源何在?》,2018年2月25日,http://mini.eastday.com/a/180225235646542-2.html,2020年11月30日。同时,受盲目攀比的社会心理与普遍存在的平均主义思想影响,精准扶贫让农户之间的关系从熟人社会的情感互动转向相互争夺的利益博弈,各种形式的“争贫”闹剧由此产生。(16)张露露:《精准扶贫中农户“争贫”现象解析》,《南都学刊》2019年第6期。在群众方面,人们的懒惰心理、从众心理、依赖心理与攀比心理,是争当贫困户的主要成因。(17)王含、程倩春:《心理扶贫:价值、困境及路径研究》,《探索》2019年第3期。正因为如此,有人指出,真正有需要的人、爱占便宜的人、爱攀比的人是争当贫困户的主流群体。(18)李壮:《贫困治理的结构性矛盾:理解脱贫阻滞困境的一个新视角》,《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9年第7期。至于如何遏制争当贫困户现象?主要有制度路径和技术路径。在制度方面,开展公平合理的顶层设计,完善赏罚分明的政策体系,健全透明公开的执行机制,改进精准扶贫的帮扶方式,比较重要;(19)郑雪婧:《扶贫不是单纯的救济》,《半月谈》2018年第2期。在技术方面,利用大数据的精准识别和透明监管功能,让贫困户的识别更加科学化与专业化。(20)莫光辉:《大数据在精准扶贫过程中的应用及实践创新》,《求实》2016年第10期。当然,也可以利用区块链技术的共监管机制、去中心化机制、共识机制和可追溯机制,实现透明、公开、公正的贫困识别。(21)谢治菊:《论区块链技术在贫困治理中的应用》,《学术前沿》2020年第5期。
上述研究从实践与逻辑的层面对争当贫困户现象进行了分析,所得出的结论对本文有重要的启示。但是,这些研究也存在两方面的不足:一是研究思路更多是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缺乏从理论层面解释这一问题背后的逻辑机理;二是研究内容主要聚焦为什么争当贫困户,缺乏对什么样的人更愿意争当贫困户的探讨。也就是说,现有研究对这一现象的解释力度、挖掘深度、探讨广度远远不够,尤其缺乏“谁更愿意当贫困户”的思考。我们知道,造成“争当贫困户现象”的众多原因中,虽然政策、政府和社会比较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贫困户自身的原因。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贫困不仅仅意味着物质匮乏,还和贫困人口的主观认知和思维模式有很大的关系。(22)王宏甲:《塘约道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因此,只有从贫困人口自身出发,找到其产生争当行为的个体特征、思维模式与认知路径,才能有针对性地采取手段激发其脱贫的内生动力,进而遏制争当贫困户现象。
面对精准扶贫的制度安排,有些人选择了顺从,有些人选择了博弈,有些人选择了对抗。博弈和对抗的人,让“贫困”一词脱离了原有的意义,沦为“争贫获利”的工具,形成“贫困工具化”现象,进而争当贫困户。但是,到底什么样的农户更愿意“争当贫困户”呢?从经验判断来看,分户、要挟、举报、索要、质询是常见的手段,均贫、扮贫、赖贫、盼贫等是常见的表现。(23)张露露:《精准扶贫中农户“争贫”现象解析》,《南都学刊》2019年第6期。经验判断的结论是否准确,有待科学方法的检验。通过机器学习算法来预测,就是这样的科学方法。机器学习是人工智能中最前沿的研究领域之一,是计算机智能化的基础。机器学习有两个层面的意义,在宏观层面,可从数据中识别出规律并以此完成预测;在微观层面,可以模仿人脑思维,更好地预测个人信息、决策或未来行动。
为何要用机器学习模型来进行预测?因为传统上,我们一般利用以回归模型为代表的分析方法来探索因变量和各种自变量之间的关系,并基于社会调查问卷数据,使用经典模型进行各种参数估计,给出回归系数的统计显著性水平。此类经典模型通常包含一系列的相关变量,通过系数的估计值来进行阐释,并且试图给出因果推断和正负效应。然而,此类模型难以准确地界定因果。而在预测方面,特别是因变量为分类变量的情况下,多元回归模型通常解释力(R)不够,预测效果欠佳。社会学研究也通常不以预测效果来衡量模型的有效性,而仅仅关注单个变量的显著性水平是否低于设定值。再加上,经典模型对变量本身的分布、相互之间的关系都有相应的要求,而实际应用中对变量分布是否合理的检验往往被忽略。在此背景下,机器学习技术能够弥补这一不足。机器学习技术长于预测,且能够规避传统模型关于变量分布、变量数量的诸多限制,规避传统回归模型的对变量个数、统计分布和共线性的限制,因而可以选取更多的变量输入基于梯度回归模型的机器学习模型,呈现数据分析结果。
1.数据来源及描述
为深入了解争当贫困户现象的表现及成因,2018年1月到2020年1月,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精准扶贫与贫困户的社会适应研究”课题组一行10多人先后多次到G省开展大调查。G省是中国西部多民族内陆省份,少数民族人口比例占42.8%,2013至2018年间,贫困人口从922万人下降为155万人,减贫人数与减贫幅度位居全国省市区前列。(24)李裴:《以诗点亮脱贫攻坚群英谱》,《光明日报》2019年10月21日,第A005版。为保证调查的科学性与有效性,课题组采用问卷调查、深度访谈、集体座谈与参与式观察的方式进行,共获取有效问卷828份,其中贫困户问卷723份、非贫困户问卷105份;深度访谈县领导、县职能部门负责人、乡镇干部、村干部、贫困户、非贫困户、帮扶教师等160余人,获得120余万字的访谈资料;集体座谈10余次,参与观察精准扶贫事件10余场次,包括工作布置、纠纷处理、物资分配、心理疏导等内容,获得基层政府的文件材料130余份。这些素材构成了本文重要的论据和支撑。
在我们调查的828份问卷中,男女比例约为2:1;年龄以31至60岁为主,合计占64.7%,60岁以上的占23.7%,30岁以下的占11.6%;民族以少数民族为主,占55.3%,汉族占44.7%;婚姻状况以已婚为主,占91.7%,其中离异、丧偶的为少数,占12.9%;文化程度以初中及其以下为主,占94.2%,其中文盲比例较高,占25.7%;居住类型以原住民为主,占66.3%,易地扶贫搬迁户仅占33.7%;调查对象以户主为主,占63.7%,户均总人口为4.62人、劳动力人口为2.17人、学生数为1.45人,户均总收入为28 807元,以打工收入为主,户均24 636元;致贫原因以缺劳动力与因病为主,分别占27.2%和26.8%。在这些人中,从不了解精准扶贫政策的占35%,在了解的65%的被调查者中,通过村干部和扶贫干部了解的占81.5%(见表1)。这些数据表明,随机抽样的调查对象完全符合贫困人口“文化程度低、收入水平低、少数民族多、劳动力缺乏”等结构特征。
表1 调查对象背景变量(N=828)
2.预测方法及结果
本研究主要采用机器学习中的一个常用模型,即通用梯度回归模型GBM(Generalized Boosted Regression Models)来进行预测。GBM是一种集成学习方法,该方法使用多个学习模型进行学习,并根据预测效果,把多个学习模型进行整合,从而获得更好预测效果。利用特征选择的技术,我们纳入了调查问卷中所有可能影响被预测变量的指标,在预测精度不断改进的过程中,获得了不同变量在这个过程中对降低损失函数的“贡献”,图1按照重要性给出了排序。从中,我们发现以下因素最为重要,分别是:是否有村规民约、家庭总收入的多少、生活是否有计划、脱贫靠谁、调查对象的性别、有钱后首选做什么、是否愿意脱贫、调查对象的年龄、是否能读懂报纸杂志。
图1 基于机器学习的“争当贫困户”个体特征图
为进一步探索上述10个因素是怎么影响“我要争当贫困户”这一行为的,我们进行了双变量交叉统计分析。数据显示,在调研的828户农户中,贫困户723户,占87.3%,非贫困户105户,占12.7%。在这些人中,争当贫困户的占37.6%,不争当贫困户的为62.4%。为进一步分析争当贫困户的个体特征,我们对机器算法预测出来的10个变量进行了描述性统计分析,其结果如表2所示。关于村规民约,40.1%的被调查者回答“没有”,59.9%回答“有”,在没有的村庄中,有49.1%的人争当贫困户,有的村庄这一比例仅为29.8%;家庭年收入为1万以下、1~2万、2~3万和3万以上的比例分别为29.6%、17.6%、15.7%和37%,其中年收入为2~3万的人争当贫困户的比例最高,占44.3%,其余收入段争当贫困户比例的人数基本随收入的增加而降低;生活没有计划的人虽然占少数,为34.3%,但其中要去争当贫困户的比例却高达52%,而在生活有计划的人中,这一比例仅为30.1%;大部分被调查者认为脱贫靠自己,占66.3%,而认为靠自己以外的因素如政府、运气等争当贫困户的人有50.6%,这一比例比认为靠自己的比例高19.2%;占66.1%的男性调查者争当贫困户的比例是35.7%,这一比例比女性低5.6%;有钱后首选消费的被调查者占多数,为58.2%,但争当贫困户的比例也最高,为43.8%,这是首选投资的约1.7倍;看到别人脱贫没啥感觉的人,争当贫困户的比例为43.8%,比渴望脱贫的人高2.5%;年龄越大,争当贫困户的比例越高,其中60岁以上争当的比例是30岁以下的约1.6倍;能读懂报纸杂志的人对扶贫政策的理解力较强,因而仅有27.7%的人选择愿意争当贫困户,这一比例比读不懂报纸杂志的人低18.6%;调查者的家庭劳动力以1~2个为主,占67.5%,但数据显示,争当贫困户最多的被调查者,是无劳动力家庭,这些家庭中有61%的人愿意争当贫困户,这一比例分别比1~2个劳动力家庭、3个及以上的劳动力家庭高22.5%和32.1%。从这些数据可知,有村规民约的村庄、家庭收入较高的人、生活有计划的人、脱贫主要靠自己的人、男性被调查者、有钱后首选投资的人、看到别人脱贫自己也渴望脱贫的人、年龄越小的人、能读懂报纸杂志的人、家庭劳动力人数多的人,争当贫困户的可能性更小。
表2 争当贫困户个体特征的统计性描述
3.个案解剖及分析
为进一步探讨上述结论的稳定性,我们利用机器算法进行了个案解剖,结果如表3所示。解剖的12组随机个案,其呈现的结论与图1高度吻合,图1预测出来的10个变量,表3仍然有。不同的是,个案的随机组合新甄别出5个变量,分别是“是否为了生活愿意干脏活累活、是否愿意为了生计而发展新的产业、是否同意劳动能够致富、是否愿意和家人朋友讨论问题、是否愿意努力改变生活”(详见表3)。仔细分析发现,新预测出来的5个因素,都和被调查者的思维有关,是原调查表用来测量农户思维情况的题目。这说明,思维认知模式对争当贫困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同时,从表3还可以知道,随机个案6被拒绝“争当贫困户”的可能性是99%,最有说服力,因此,我们以该个案来说明随机案例解剖的科学性。该个案表明,有村规民约、渴望脱贫、愿意努力改变生活、为了生活愿意干脏活累活、男性、喜欢与家人朋友一起讨论问题、生活有计划的被调查者,争当贫困户的概率只有1%,这不仅符合经验判断,也与学界的现有研究结论一致。正如访谈时一位已经脱贫的贫困户所说的:“等以后有了钱,我会把钱存起来而不是买车买房,因为我小孩愿意读书,而且我也愿意让他去读,为了小孩的前途,脏活累活我都愿意干。要是有好的产业扶贫,就算比较辛苦,我也愿意去尝试。平常的话我时不时也会关注一下国家方面的大事。”(25)男,汉族,35岁,初中,T县某社区贫困户,访谈于2019年5月27日。
表3 “争当贫困户”个案解剖表
从整体预测和个体解剖找出来的15个变量来看,8个以E开头的变量都是思维测试变量,说明思维模式在争当贫困户中起到的作用最大,我们将其称为“思维因素”;其次,由于农户是否能读懂报纸杂志与其文化水平有莫大的关系,因此,将村规民约与这个因素合并成“文化因素”;再次,由于看到别人脱贫后自己是否有想脱贫和心理状况有关,因此归结为“心理因素”;第四,由于已有大量的研究表明家庭劳动力状况,尤其是劳动力的流动状况与农户收入、贫困状况有密切的关系,(26)樊士德、朱克朋:《农村劳动力流动、务工收入与家庭贫困——基于东部欠发达县域878户农户的实证研究》,《南京社会科学》 2019年第6期。因此,预测出来的劳动力变量与家庭收入变量应归为一类,我们将其称作“经济因素”;最后,由于性别和年龄代表个体背景变量,因此将其归纳为“个体因素”。所以本文将机器预测出来的15个因素按重要性依次归并为“思维因素、文化因素、心理因素、经济因素和个体因素”。由于思维因素、文化因素和心理因素作用于“争当贫困户”行为的机理都与“经济因素”有关,个体因素中的性别和年龄是与经济因素密切相关的变量特征,即前面三个因素都是通过提升农户的收入状况而拒绝争当贫困户,第五个因素本身就和农户的收入紧密相关。这说明,机器学习模型预测的结果,思维因素、文化因素和心理因素才是影响农户是否争当贫困户的关键因素。
4.结果解释及反思
为何思维因素、文化因素和心理因素是农民争当贫困户的关键?蔡曙山把人类的认知从低到高分为神经认知、心理认知、语言认知、思维认知和文化认知五个层级,并且认为前两个认知是人与动物共有的认知,后三个认知才是人类特有的认知,因此对人的发展特别重要。(27)蔡曙山:《论人类认知的五个层级》,《学术界》2015年第12期。后来,有学者将这五个层级的认知与贫困治理结合起来,认为人类五层级认知,尤其是心理认知、思维认知和文化认知,对易地扶贫搬迁户的社会适应(28)谢治菊:《人类认知五层级与生态移民社会适应探讨——基于HP村的实证调查》,《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以及贫困户的全面发展(29)谢治菊:《论贫困治理中人的发展——基于人类认知五层级的分析》,《中国行政管理》2018年第10期。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因此,机器预测的结果,一方面证实了已有研究的科学性,另一方面又有新的拓展,这些拓展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思维因素是农户是否争当贫困户的关键因素。关于思维对贫困户的影响,最新的两项重大研究可以佐证:一是世界银行提出的“认知税”理论。2015年,世界银行团队通过对印度蔗农收获甘蔗前后的IQ(智力商数)测试发现,贫困是对贫困群体心智的掠夺而不仅仅是物质的掠夺,正是由于贫困者的认知资源被财务过度消费,才使得他们更加关注眼前而非长远利益,故而需要向其征收“认知税”。(30)Word Bank Group, World Development Report 2015: Mind, Society, and Behavior, Washington D.C.: World Bank Publications, 2015, p. 215.认知税理论认为,人的思维模式是不同的,因而对于同样的情景做出的决策是千差万别的;而大量的实践表明,人类做出决策的三种思维——自动化思维、社会性思维和心智模式思维,直接挑战了人是理性的且追求经济利益最大的“经济人”假设,因此很多基于此假设的贫困政策要么失败了,要么大打折扣,甚至好心办了坏事。(31)世界银行:《2015发展报告:思维、社会与行为》,胡光宇、赵冰,等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序言、46、65、83页。这说明,不同的思维模式对个体决策的影响是不同的,其中,自动思维可以让个体以微不足道的成本产生对周边环境的适应选择,社会思维可以促进个体开展广泛的合作以实现共同目标,心智模型思维对互惠性集体行动的愿景有影响。⑥二是阿比吉特·班纳吉和埃斯特·迪弗洛在《贫穷的本质:我们为什么摆脱不了贫穷》一书中认为,贫穷的本质是思维问题,从他们不是吃不饱而是吃得不够健康、宁可花钱治病也不接受预防、不愿意存钱和投资就愿意消费的观念中可知,贫困人群的行为饱受思维的约束。(32)阿比吉特·班纳吉、埃斯特·迪弗洛:《贫穷的本质:我们为什么摆脱不了贫穷(修订版)》,景芳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序言。站在这两项重大研究的基础上,思维模式有偏差的人,如有钱后首选消费、认为脱贫的主要责任在政府、不愿意努力改变生活、不愿意干脏活累活、不同意勤劳能够致富、不愿意发展新产业、不愿意与家人朋友讨论的人,更愿意争当贫困户。
第二,文化因素中的村规民约对争当贫困户有重要的影响。从文化的角度来研究贫困,刘易斯是集大成者,他曾在《桑切斯的孩子们:一个墨西哥家庭的自传》的《序言》中写道:“贫穷并不仅仅是一贫如洗、无组织的状态,或者是一无所有的状况……它也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相当稳固恒久在家族内部世代传承的方式,是一种亚文化体系。”(33)刘易斯:《桑切斯的孩子们:一个墨西哥家庭的自传》,李雪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4、15页。正因为如此,刘易斯所指的贫穷文化,主要是指社会经济尺度上最底层、最贫困的那些人相对稳定的生活状态。这种生活状态传递出这样的共性,那就是贫困文化是超越信仰、城乡甚至国家界限的,使人们在家庭结构、人际关系、时间取向、价值观念、消费模式和社区意识等方面具有极高的相似性。(34)刘易斯:《桑切斯的孩子们:一个墨西哥家庭的自传》,李雪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4、15页。也即,共有的文化将贫困者连接了起来,并将其作为根植于心的道德准则。在所有的文化中,村规民约既是一个乡村有别于另一个乡村的主要文化,也是乡村文化在农村的具体形态及实践,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作为乡村社会的非正式制度,村规民约兼具规制性、规范性和文化认知性等基础要素,在运行过程中,这三大要素外化为惩戒监督机制、价值导向机制、传递内化机制,对调节村民行为具有重要的价值。(35)周家明、刘祖云:《村规民约的内在作用机制研究——基于要素-作用机制的分析框架》,《农业经济问题》2014年第4期。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没有村规民约约束的农户,更愿意争当贫困户。
第三,心理因素中的脱贫意愿与争当贫困户有莫大的关系。已有研究表明,贫困心理与贫困是相互影响的反馈循环关系,即常见的等靠要、焦虑、紧张、保守等贫困心理,会让穷人认知短缺、注意力被过多的所谓“稀缺资源”所占用,进而会做出短视、厌恶风险等决策,进而使得贫困心理与贫困之间循环往复,最终发展成持久性贫困。(36)庞洪伟、巩艳红:《如何逃脱贫困?——基于贫困心理文献的视角》,《湖北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脱贫意愿是贫困户参与脱贫的意识、态度与愿望,与贫困户的主观能动性和等靠要心理直接相关。因此,脱贫意愿强的人,不仅内生动力强,自强自立意识明显,等靠要心理不严重,而且还有强烈的脱贫信心,进而不会去争当贫困户。例如,我们的调查数据显示,被调查者的脱贫意愿和脱贫信心有典型的相关性,相关系数为0.117**;进一步用交叉表分析发现,在19.4%不愿意脱贫的被调查者中,有27%脱贫没有信心的人和14.6%脱贫有信心的人,这说明,脱贫意愿能够影响农户的脱贫信心,进而影响其是否争当贫困户。访谈时,一位在社区扶贫工厂工作的贫困户告诉我们,看到别人脱贫他们家还未脱,他十分着急,但由于孩子太小,老人身体又不好,他不能到更远的地方打工,所以,当社区主任介绍他到社区扶贫车间当保安的时候,他积极性很高,他说:“我现在一个月2000块,虽然不多,但能够找点钱给孩子吃穿,帮助是很大的。在我看来,只要有工作,不犯法,能找钱,哪怕再辛苦,我都愿意干,这样可以自力更生,毕竟全靠政府不行,那是不长期的。”(37)男,汉族,33岁,小学,T县某社区贫困户,访谈于2019年5月27日。可见,愿意脱贫的人,不会去争当贫困户。
将根据机器预测的结果与在G省的调研发现结合起来,可将农民的“争贫”类型分为以下五种。一是政策边缘型。政策边缘人是指处于贫困临界线附近但却没有享受到政策红利的人。这群人的特殊身份让其处于利益分配的边缘,但在指标有限、相互竞争的背景下,他们的诉求得不到满足,会产生相对剥夺感,进而产生争贫的行为。(38)刘升:《政策边缘人:理解基层政策执行难的一个视角——以精准扶贫中的“争贫”为例》,《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如访谈时有驻村干部说:“现在农村争当贫困户很普遍,有的两家经济收入差距不是很大,但您家得了贫困户,他家没有得,没得那家就想争。”(39)男,彝族,40岁,本科,党员,S县驻村第一书记,访谈于2019年2月17日。事实上,在这群人看来,争贫是他们维权的表现,是一种韦伯所言的“工具合理性行动”,争贫者对行动的目的、手段和过程都有清醒的认识,也对行动的结果有充分的考虑。二是懒惰型。有些农户既不愿意劳动和发展产业,也不愿吃苦耐劳,因而会争当贫困户。课题组的问卷调查也支持这一结论。数据显示,54.5%的被调查者不愿意离开家外出打工,71.5%的人同意“饿死也要全家在一起”,23%的人不愿意干脏活累活。这充分说明,懒惰且思想观念保守,是这类人争当贫困户的主要原因。三是攀比型。有些人并不贫困,但一看现在政策这么好,心理不平衡。例如,访谈时有村支部书记说:“有些个别人想要争当贫困户,包括昨天都还有一个,他来的时候说,我看人家的房子都让政府免费修(注:实际是改造)的,我也想申请贫困户,请您们帮修一下,可以么?”(40)男,汉族,55岁,高中,党员,Z县某村村支书,访谈于2019年2月16日。四是占便宜型。通过多轮扶贫开发与帮扶,政策的含金量越来越高,贫困户的受益度越来越大,尤其是易地扶贫搬迁政策,这让部分爱占便宜的农户觉得“不要白不要”,转而争当贫困户。访谈时,一名驻村干部指出,现在的部分老百姓都很现实,等靠要思想严重,只看眼前的利益,看到别人享受了政策,自己就想要。(41)男,汉族,39岁,本科,党员,B县某村驻村第一书记,访谈于2019年4月6日。这说明,当村民看到与自己条件差不多的人获得贫困户身份时,会产生相对被剥夺感,进而产生要占便宜的心理。五是拒绝脱贫型。拒绝脱贫是争当贫困户的另一表现。尽管国家的政策是“四不摘”,(42)“四不摘”:不摘责任、不摘政策、不摘帮扶、不摘监管。但由于政策宣传不到位、个人理解有偏差或对政府不信任,部分贫困户害怕脱贫后不能继续享受优惠政策,因此在达到标准退出贫困的时候,不愿意签字。“我们遇到过脱贫了但不愿意签字的情况,曾经有个村68家人脱贫,60家人签字了,就有8家人不签,镇里的书记和分管领导去做了很多次工作,就是做不通,我也去做了很多次工作,还是不签字。”访谈时,某驻村第一书记如是说。(43)男,苗族,42岁,本科,党员,Z县某驻村第一书记,访谈于2019年2月14日。另一干部也指出,有些人一脱贫,就找我们闹事,因为他害怕以后不能享受政策了,所以不愿意脱贫。(44)女,汉族,45岁,非党员,S县某村村主任,访谈于2019年2月18日。
不管哪种类型的争贫行为,都会产生严重危害,不仅会侵蚀村庄运行根基,败坏社会风气,还会导致社会关系僵化,影响社会秩序,进而干扰精准扶贫的瞄准与管理工作,以致有小学生在作文中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当一个贫困户。(45)《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当一个贫困户》,2017年8月24日,http://www.dxscg.com.cn/czyd/201708/t20170824_4559915.shtml,2020年11月30日。为何连小学生的理想都是争当贫困户呢?对于农民行为的解释,历来有形式主义和实体主义之争,前者认为农民行为的标准往往是追求合理化和利益最大化,是理性的;后者认为是以满足家庭和个体的生存需要为伦理法则,因此“生存第一”是其行为的首要标准。实际上,无论把农民行为概括为“理性的”还是“道德的”,都与复杂环境下农民的行为有一定差距,因此杜赞奇才指出,形式主义或实体主义传统似乎都不符合中国华北农民行为的特征,他们似乎是二者的融洽结合。(46)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5页。甚至有人强调,农民既是最大利益的追求者,也是被剥削的耕作者,更是维持生计的生产者。(47)王庆明:《西方经典小农理论范式的反思与重构——立足于转型中国的思考》,《社会学评论》2015年第2期。这说明,只有在特定的历史环境和社会场域中,才能把握农民行为的逻辑。(48)吴理财:《中国农民行为逻辑的变迁及其论争》,《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精准扶贫就是这样一个特定的“国家—社会—农户”场域。在这场域中,国家供应政策体系与扶贫资源,政府执行政策文件与分配资源,社会提供志愿服务与支持体系,符合条件的农户则享受政策红利与公共服务,不符合条件的农户只好通过判断当前的扶贫状况和他人的行为举止,清醒认识并自觉选择“争当贫困户”的行为。
农民为何要选择争当贫困户,这是政府政策、个体认知与社会助长的共同结果。系统来讲,政府政策的限度过大、地方政府的不出事逻辑、扶贫干部的亲亲厚友、村庄社会的熟人特质、贫困群体的身份弱化,是“我要争当贫困户”的制度成因、社会成因和个体成因。同时,根据韦伯的观点,传统农民的典型心态是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不追求利益最大化但追求代价最小化。(49)李淑文:《环境正义视角下农民环境权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第104页。用此来解释,农户的“争贫”行为,又与其遭受的生活挫折、产生的心理依赖与享受的优惠待遇都有关系。尤其是,当农户的“生存权利”已经需要通过斯科特的“道义经济学”来维护的时候,其在生存水平受到威胁时所产生的藉以反抗的心理和行为,就会被冠以“生存伦理”的标签而合法化。(50)詹姆斯·C.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程立显,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32页。因此,当农户面对“不劳而获”的大量钱财和物品时,其预设的“勤劳致富”“劳动光荣”等价值观就会坍塌,“争贫”行为随之发生。那么,贫困户“不劳而获”的钱财到底有多少呢?一位乡镇干部告诉我们:“贫困户得的优惠政策很多,比如危房得改造最高可享受4.5万元,改水改厕改灶3000元,教育资助最高可享受4000到5000元每年;医疗报销中的个人自筹部分还可以二次报销,像合作医疗收缴,普通农户就是220块钱,但是贫困户只给120块钱;养牲口除能获得3年5万元的贴息贷款外,还有补助,牛补助4000元每头、猪补助800元每头;贫困户享受的最大优惠是易地扶贫搬迁,拎包入住,起码几十万。”(51)男,穿青人,37岁,本科,党员,Z县某镇党委副书记,访谈于2019年2月14日。从这位乡镇干部的访谈得知,只要被评定为贫困户,家庭的基本问题,如医疗、教育、养老、住房、养殖都能得到保障。除此之外,还能得到政府的高度关心、过年过节的慰问以及帮扶干部的各种资源。因此,有些儿女宁愿不承担赡养义务,把父母的户口分出去,也要去争当贫困户,以致出现在东北某乡精准扶贫识别后,户数增加上千这样的反常事件。(52)《“争当贫困户现象”反映了什么问题?》,2018年5月14日,http://www.360doc.com/content/18/0514/01/50352723_753719075.shtml,2020年11月30日。
也就是说,在贫困户评选之前,农户往往采取制度化的手段,如老人分户、撰写申请、反映情况等将自身塑造成政策的目标对象,迎合政策的实际要求;而在评为贫困户之后,为获取更多的利益,农户往往更多利用非制度化手段,如质询、举报、缠访等,并利用其弱者的身份和社会的同情,将其行为“合法化”。那么,这种行为是怎么“合法化”的呢?卫小将认为,式微的社会软控制、流变的贫困隐喻意、建构的贫困者身份以及物化的去焦点效应,让贫困主体经历了羞愧、内疚、自我排斥与接纳,最后“合理化”的过程,这一过程也是争当贫困户由个体行为转换成社会行为的过程。(53)卫小将:《精准扶贫中群众的“求贫”心理与情感治理》,《中国行政管理》2019年第7期。个体行为转换成社会行为后,合理化很容易转换成“合法化”,至少是形式上的“合法化”。这一点,冯华超和钟涨宝是这样推导的。他们指出,农民的行为是建立在国家的扶贫政策、自身的家庭状况和他人的对比认知中,因此,当国家的政策受益较多且目标不够明确时,农户的心态就会发生变化;当自身的家庭收入没有绝对优势,且存在入不敷出的情况时,农户的思维就会发生变化;当政策执行出现“扶懒不扶勤”等不公平现象,且这种相对剥夺感日益严重时,农户的行为就会发生变化;而当农户采取行动实现了“争当贫困户”的利益诉求却没遭受严厉的惩罚时,个体的行动由此转变为社会行动,形式上的“合法化”就会产生。(54)冯华超、钟涨宝:《精准扶贫中农民争当贫困户的行为及其阐释——基于武汉近郊Q村的实地调查》,《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
“反贫困”是一个系统性议题,在国家政策体系强行推动与各种资源强行介入的情况下,关注作为帮扶对象的微观世界与个体行为,捕捉贫困群体的心理活动与思维模式,解读背后传递的学术价值与行动逻辑,具有重要的意义。在这样的背景下,本文系统分析了“争当贫困户”行动类型及其特征,并通过机器学习模型的预测功能,深度解析具有什么特征的人更愿意争当贫困户,研究发现:第一,在总体模型中,无村规民约约束的人、家庭收入较低的人、生活没有计划的人、认为脱贫主要靠他人的人、女性、有钱后首选消费的人、看到别人脱贫自己无所谓的人、年龄越大的人、不能读懂报纸杂志的人、家庭劳动力人口少的人,更愿意争当贫困户。第二,在随机个案组合模型中,分别新增了“是否为了生活愿意干脏活累活、是否愿意为了生计而发展新的产业、是否同意劳动能够致富、是否愿意和家人朋友讨论问题、是否愿意努力改变生活”5个思维因素,作为机器预测出来的是否争当贫困户的影响因素。第三,机器通过学习计算预测出来的15个影响因素,按照影响的重要程度,可依次归纳为思维因素、文化因素、心理因素、经济因素和个体因素,其中,前3个因素影响争当贫困户的机理是提高贫困户的家庭收入,最后一个因素本身就和家庭收入有关,因此,机器预测的结果表明,思维因素、文化因素和心理因素,才是影响农户是否争当贫困户的关键因素。第四,具体来说,思维模式有偏差的人,如有钱后首选消费、认为脱贫的主要责任在政府、不愿意努力改变生活、不愿意干脏活累活、不同意勤劳能够致富、不愿意发展新产业、不愿意与家人朋友讨论的人,更愿意争当贫困户,这说明思维因素是农户是否争当贫困户的关键因素;文化因素中的村规民约对争当贫困户有重要的影响,心理因素中的脱贫意愿和脱贫信心与争当贫困户有莫大的关系。也就是说,思维模式有偏差、所在村庄没有村规民约、不愿意且没有信心脱贫的人,更愿意争当贫困户。
反思上述研究结论,有三点创造性发现:一是上述经过机器计算后预测出来的15个因素,其实和文章第三部分归纳的5种争贫类型——政策边缘型、懒惰型、攀比型、爱占便宜型和不愿脱贫型中的某些类型是一脉相承的。例如,机器预测有钱后首选消费的人、越不愿意干脏活累活的人、越不愿意努力改变生活的人、越认为脱贫主要靠他人的人、看到别人脱贫越无所谓的人,越愿意争当贫困户,这些人基本都属于懒人;机器预测中更爱争当贫困户的女性、年龄大的人,可能属于爱占便宜和攀比型。二是文化水平与争当贫困户有较大的关系。虽然机器预测没有直接表明文化水平越高的人争当贫困户的可能性小,但机器预测出能读懂报纸杂志的人争当贫困户的可能性小,这也就等于承认“文化程度”对争当贫困户的影响。我们的调查显示,被调查的828人中,文盲占25.7%,小学文化占43.4%,初中占25.1%,高中及其以上的仅为5.8%;与之相应的另一个数据是:全家大学文化、高中文化、初中文化、小学文化和没文化的平均人数分别是0.29、0.38、1.16、1.55和1.43。这说明,农户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因此,读不懂报纸杂志的人中,文盲及小学文化的被调查者占93.2%,初中文化的占6.8%;而能读懂的被调查者中,主要是初中及以上的人群,占58.9%。也即,文化程度与能否读懂报纸有很强的关联性,他们之间的斯皮尔曼相关系数为0.632**,进而表明文化程度的高低对是否争当贫困户有直接的影响。三是贫困户的健康状况对争当贫困户没有影响。在我们的调查中,36%的被调查者认为自己不健康,55.7%的人表示家里至少有1个慢性病患者(每个家庭平均0.73人),28.5%的人表示自己家里有残疾人,29.7%的人表示睡眠不正常。也就是说,相当一部分被调查者及其家人的身体处于不健康或亚健康状态,但机器预测显示,被调查者及其家人的健康状况,与是否争当贫困户没有直接的关系。为何会呈现这样的结果呢?目前,尽管各国在卫生资源方面进行了大量的投入,社会整体的健康状况有所改善,但是这些改善并不会减少健康不平等,甚至可能加剧这种不平等,因为相对优势群体可能比弱势群体从物质和社会资源中获益更多。(55)基思·佩恩:《断裂的阶梯:不平等如何影响我们的人生》,李大白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5页。因此,如何实现健康不平等到健康平等、疾病治疗到疾病预防,是健康扶贫的主要目标。在此背景下,健康状况不好的人,其收入理应受到影响,进而引发其争当贫困户的行为,但是机器预测的结果却显示没有关系,这可能与抽样方法与样本选择有一定的关系。
前述指出,争当贫困户的行为,与精准扶贫政策“瞄准偏差”有关。有关为何存在“瞄准偏差”的解释,有技术视角、政治视角和文化视角三种。技术视角认为,社会环境的复杂性、贫困认定的多维性与瞄准机制的简约性矛盾,让无论是个体、类型还是区域的整体瞄准都面临技术困境;政治视角强调,贫困户的利益诉求、社会的福利要求与国家的政治需求并不完全一致,以满足政治需求为主的扶贫设计可能会影响资源分配;文化视角则显示,福利污名化的文化差异和羞耻感的心理阻碍,会导致排斥性偏差的发生。(56)李棉管:《技术难题、政治过程与文化结果——“瞄准偏差”的三种研究视角及其对中国“精准扶贫”的启示》,《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1期。站在这些角度,要从源头上根治“争当贫困户”现象,一方面,应考虑政策制定的政治因素、技术手段和文化现象,另一方面需要结合中国的国情和文化,提出本土性的解决方略。具体来说,一是在宏观层面优化顶层设计,合理设计扶贫政策。应进一步合理界定扶贫政策的限度,明确扶贫政策的受益对象,考虑非贫困户的相对剥夺感;应改进扶贫方式,减少发钱发物的直接帮扶,除老弱病残家庭或无(弱)劳动力家庭纳入低保由政府兜底外,其余家庭应以投工投力的方式参与扶贫项目、获取劳动报酬。二是在中观层面加强技术开发,科学使用扶贫工具。应利用大数据技术对精准扶贫的过程进行监管,这能有效阻止扶贫中的亲亲厚友、暗箱操作和贪污腐败行为。因此,从中观层面建议加大精准扶贫大数据平台的建设力度,加强对数据平台以及操作人员的业务素质培训,形成稳定的操作队伍;加大对各基层单位的信息比对力度,加强对数据信息的分析利用,发挥好数据平台对扶贫工作的指导作用;不断优化和完善数据平台,包括弥补数据平台缺陷、根据实际工作变化适时完善系统功能等。三是在微观层面强化农户教育,有效激发扶贫对象。应加强教育引导,通过讲习所、夜校等树立贫困户自强不息的精神,增强贫困户脱贫的主体意识,树立“劳动光荣、懒惰可耻”的观念;应进一步激发贫困户脱贫的内生动力,加大对不赡养老人、不积极劳动、违反公序良俗的人的惩戒力度,彰显社会公平。
要指出的是,个体“争当贫困户”的行为,与各县曾经“争当贫困县”的行为有相似之处,后者来自于地方政府的逐利行为,甚至被作为上级政府约束、管理或激励地方官员的政治手段。不同的是,设立于1986年的国家级贫困县,经过1994年、2001年、2011年的调整,终于在2016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建立贫困退出机制的意见》后,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至2020年11月23日,全国832个贫困县彻底摘帽。这意味着,本文所探讨的“争当贫困户”的行为与逻辑,不能与“争当贫困县”混为一谈。因为,前者将与人类共存共亡,后者已经随着脱贫攻坚的“收官”而结束。
当然,本文的分析也说明,在中国社会学定量研究的基础上,应用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的方法,可以扩展社会学研究的路径,加强邓肯等社会学学家所倡导的社会学理论的预测性。而利用机器学习技术来加强社会学研究的预测性,可以使定量社会学理论更好地走向应用。当然,机器学习并非万能,本文的局限性在于样本的选择仅为一个省,覆盖面较小;主要强调预测,对结果的解释稍显薄弱。但不管如何,学科的发展日新月异,将大数据、区块链、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等新技术应用于社会科学研究中,这是一个趋势,也是本文试图在研究方法上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