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红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蒲入萍 贵州交通技师学院教务科语文教研室
对于什么是“非虚构”,《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李敬泽表示,“我们其实不能肯定地为‘非虚构’划出界线,我们只是强烈地认为,今天的文学不能局限于那个传统的文类秩序,文学性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而文学本身也应容纳多姿多彩的书写活动,这其中潜藏着巨大的、新的可能性。”而本文中所涉及“非虚构写作”倾向于其作为一种新的文学体裁而言,这种题材模糊了文学的虚构性与纪实准确性之间的界限。“非虚构写作”是一种全新的创作手法,它从个人化的视角出发,直面现实问题和困境,追求一种更自我的表达方式,不追逐写作对象的时效性和新闻性,不关注典型人物和事件,纯粹只是立足于社会中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形态,力图揭示个体的生活状态和境遇。
《中国在梁庄》作者梁鸿本是一位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评论家,之所以跨界进行文艺创作,是由于其不满于工作与现实生活长期间接性接触体验,以及当代文学史中的乡土小说描写和叙事仍局限于鲁迅那个时代逻辑的现状。梁鸿认为“我们不自觉地按照闰土、祥林嫂、阿Q的形象去理解并继续塑造乡村生命和精神状态,它已经变为一种知识进入作家的常识之中。”出于强烈的内省和反思意识,这位具有前瞻性目光的评论家大胆走出城市,重返故乡,以梁庄女儿的身份用真实的笔触记录梁庄亲人们的本真面貌。梁鸿之所以选择了梁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清楚地认识到梁庄身上的独特性和重要性,梁庄是多数中国村庄的缩影,在梁庄身上能洞悉到中国的形象。
《人民文学》杂志将《中国在梁庄》归于“非虚构”专栏中发表,让其受到了大量关注。但严格来说,《梁庄》的描写具有一定的倾向性和虚构性,它并非完全客观真实的叙事,掺杂了作者个人的先验意识和主观态度,或者说完全的非虚构写作本身就不存在,追求事实的客观只是一个不断接近的过程。梁鸿在书中附录部分也提到了这一点,“在更多的时候,所呈现出的或者只是对真实的幻觉,而非真实本身。所以,即使是非虚构写作,也只是在最大努力接近‘真实’。”“非虚构”写作并非是作者对生活的镜像写实,而是作者对相关事件进行叙事和评议的过程,也是作者对生活的介入过程,作者将个人与生活有效地衔接在一起的过程,并对相关事件适时地进行评价,从而发挥“非虚构”文学的社会功能,揭示现实生活的本来面目。《梁庄》的非虚构性主要体现在“人物自述”的过程中,梁鸿借助梁庄整个村落活动的生命轨迹和现代生活进行对话,并在这一对话过程中展现生存生活在梁庄中每个人物个体的自我,以此揭示个体生命形态背后的群像面貌。《梁庄》所具有的文学价值和意义体现在对个体生活的关注,它让读者重新认识和理解个体生命最真实的存在方式,触动了大众对于独立的社会个体的思考。《梁庄》书中的所有对话和谈论过程,都是在解剖梁庄,解析梁庄背后乡土的中国。
随着《人民文学》对“非虚构”写作的大力支持,文坛上掀起了“非虚构写作”的热潮。在这引人瞩目的风向中,女性作家以细腻的笔触触及社会底层,以灵敏的感受体察现实生活,创作出大量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成为“非虚构”写作的中坚力量。女性作家重返土地、重回现实生活中进行写作实践,关注个人、关注村庄命运,以此洞察和记录中国农村的发展。梁鸿的梁庄系列非虚构文学作品,更是率先扛起女性作家非虚构文学创作的大旗。梁鸿拓展了非虚构领域的写作范围,也突破当代女性作家和女性题材书写空间的局限,使女性叙事从“我”到“我们”、从“个人经验”到“公共议题”的转变,完成了知识分子和复杂的现实中国对话建构关系。
《梁庄》通过口述实录的方式表现人物的个体形象,将个体的叙事方式与宏大的社会议题联系在一起,通过文学手法介入现实生活,体现出一种时代精神。《梁庄》书写中涉及多个性格迥异的人物,从对不同类型的梁庄人的描写中,可以看出梁鸿在创作中尤为关注生活在梁庄的女性群体的生存状况。梁鸿把目光投向一个个鲜活的女性个体身上,并在对村庄的描绘中勾勒出农村女性的生活图景,透过其内心的精神世界展现其所处的边缘社会地位。这部非虚构文学作品主要书写了以下三种类型的女性形象:
梁鸿对女性的描写在婚姻和家庭上有着惊人的思考和洞察力,这主要体现在对春梅、焕嫂子等人的叙述之中。春梅是梁庄长相较为漂亮的小媳妇,性格有些要强,在村里不太受欢迎,朋友也不多。春梅与丈夫感情甚好,丈夫长期在外打工不回家,联系又不便,痴念丈夫的春梅因此胡思乱想,变得有些癫狂,而她病态的精神状况未得到婆婆和村里人的理解,反倒讨来责骂声和有色眼光,长期处于压抑精神状态的春梅崩溃了,选择了服毒自杀,可临死前她嘴里还呼喊着:“我不想死,我想活,我不想死呀,你救活我,我一定好好哩。”春梅并非是自愿选择死亡,她内心其实渴望生,也盼望着过好日子,只是她早已被命运的枷锁选为牺牲品。她的死亡似乎有一种宿命论的色彩,是为了长期处于“性苦闷”压抑的农村青年女性发出绝望的呐喊声。在谈色生变的中国,“性”需求常常是被忽略的问题,尤其在广大的中国农村,人们不愿意多谈此事,只道“都像她这样,大家还活不活?”。
在大城市中,许多年轻的夫妻为了挣钱养家无奈地分隔两地,而这些被迫分隔两地的年轻夫妻正是青春或壮年的年纪,恰恰也是身体需求最鼎盛的时期,却被迫长期处于抑制状态,正常的“性”需求得不到关注和重视,往往容易滋生扭曲的精神状态,酿成春梅那般的悲剧。焕嫂子一家在天津做生意,家境不错,在梁庄有着村里不多见的三层小楼。焕嫂子共生过七个女儿,但目前仍是处于备孕状态。焕嫂子算不上是传统意义上重男轻女的农村妇女,她有着自己独立的见识和看法,清楚地知道多次生育将影响自己的身体健康,也明白生闺女的好处。但她一直处于一种清醒的痛苦之中,她碍于丈夫是大家族长子,担心家族可能“绝户头”,一再愿意冒险生育。在这场生育大战中,焕嫂子像是一位肩负光荣使命的英雄母亲,一次次挺身而出,只为产下一名男婴,延续家族的血脉。当生育成为一种实现私人化目的的工具和手段时,成为母亲的神圣感和喜悦势必会变淡、变麻木,焕嫂子一再追求的使命感可能会使其忽略自身正在承受着的痛苦,践踏了生育本身的意义和价值。当焕嫂子意外得知女儿将来可以因天津“移民政策”考个好大学,感到惊喜万分,却又因为买不起天津的房子而释怀,不再做任何非分之想。这便是鲁迅笔下常提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国民劣根性,也是国人惯有的逆来顺受心态,一心只想追求安稳的日子,哪怕明知道再努力点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也不敢尝试,早早放弃幻想。
当《梁庄》将思考的目光焦距在受制于养育关系的女性个体,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书中具有“地母”形象的女性,芝婶、赵婶以及五奶奶就是典型的代表。“地母”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大地之母、万物之灵,与神化的“地母”有所不同的是,梁庄记载的“地母女人”更倾向于表现“地母”柔弱的一面,正如学者陈思和所言“地母是弱者,承受着任何外力的侵犯,犹如卑贱的土地,但她因为慈悲与宽厚,才成为天地间的真正的强者”。梁庄的“地母女人”总是处于一种精神压抑状态,她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以母性博大的胸襟去承受命运给予的苦难,她们有一些相似的共同特征:温柔、敦厚、老实、善良、坚韧,似乎能忍受一切苦难和折磨。
芝婶是梁庄里少有保养较好的女性,丈夫是村里的会计,生活条件相对较好,为人谨慎细微。提及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等问题,她有着自己清晰地认识,敏锐地指出“虽然出门打工致富,但是小孩教育成问题。农村的教育素质更低,年轻娃儿都出门跑,不管自己娃们,爷奶只能管吃穿暖,不会教育。好的社会都有弊端,这就是一个弊端。”尽管提及农村养老和留守儿童教育问题时,芝婶能给出自己的见解和看法,但面对自己的孙儿,却依旧一筹莫展,尤其是听到孙子用“跳坑”一事威胁她时,她只能无奈地道一句“可这又有啥门儿,农村不都这样”。芝婶是清醒的痛苦者,她深知问题所在,却又无从改变,习惯性地麻痹自我,隐藏自己的伤痛和意识,企图以此获得内心的救赎和解脱。五奶奶是农村里那种精干、明事理的长者,擅长自我解嘲,性格也相对活泼,可看似豁达的五奶奶也有着自己难言的苦闷情绪。每每提及意外落水身亡的亲孙子,五奶奶言语中总是透露自责,她始终找不出自我解嘲的出口,习惯性地将自己掩藏在数不尽的悲痛之中。她卖力地燃烧自己剩余的生命,继续从子女手中接过养育孙儿的使命,仿佛一切悲伤从未发生。
尽管赵嫂生有两个儿子,老后却仍会面临无依无靠的问题,最后只能无奈地和老伴搬回老房子谋生。好不容易将子女们拉扯长大,又要开始照顾孙儿们,本以为将过上好日子时,却在子女们的相互较量中失去了依靠。与城市老人面对的孤独问题所不同的是,乡村的老人直面的是更残酷更现实的生存和金钱问题。哪怕父母一再无私的奉献和付出,在面对个人利益受损的情况下,子女也容易做出绝情和冷漠的举动。习惯牺牲自己、成全孩子的农村老人,不但不敢理直气壮地向子女提出个人的需要和要求,还总是为自己的孩子寻找各种借口,企图掩盖不幸福的表面。从芝婶、赵嫂、五奶奶的抱怨中,感受到更多的是隐藏背后深厚的爱和宽容,如同“地母”那般用自己的受难和慈悲去宽恕子女的一切,扩张自我生命的韧性。
《梁庄》不仅描写了沉默的女性个体,也记载了一些具有独立自我意识的女性,建昆婶和灵兰大奶奶就是梁庄人当中的新型女性。面对惨死82岁的老母亲,建昆婶表现出惊人的顽强意志,耗时两年多努力找证据、找关系为母亲申冤,以死相逼,只为求得公正判决,严惩杀人凶手。建昆婶是梁庄里少有独立意识的女性,尽管没有受过多少的文化教育,却懂得如何利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利,哪怕过程再怎样的艰辛,她也一直倔强地抗争到最后。灵兰大奶奶信教,而且信得有些痴狂,不归家也不照顾子女,说不听、听不劝,一心只想往教堂跑。提及灵兰大奶奶,明太爷充满了怨言和无奈,脾气暴躁的明太爷没少因“信教”的事情和灵兰大奶奶起争执,最后两人还闹得以离婚收尾。其实信教与现实生活并不冲突,兰芝大奶奶再痴狂也不至于抛下自己的家人,只不过信教在农村似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这种寄托自我精神世界的信仰超越了世俗的文化,被农村人当作异质文化而另眼相待。面对周围异样的目光和看法,灵兰大奶奶以更倔强的姿态埋身于宗教世界,在那里去寻找另一种平等和被尊重的感觉。在谈及忙于生育和抚养的女性,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夸耀她们伟大的母性光辉,而往往忽视她们备受压抑的精神状态。灵兰大奶奶宁肯深受外界的折磨,也不愿意放弃自我精神世界的避难所,以柔弱的力量顽强地捍卫自我的尊严。
梁鸿以梁庄为现代化进程中反映中国乡村问题的镜像,聚焦生活在梁庄中鲜活的女性个体,深入挖掘其边缘化的生命状态和受困的内心世界,由个体映射到群体的生存状态,从而揭露生活在中国农村的其他女性的命运。受难中的梁庄女人,也是无数生存在农村正在备受煎熬的女性,她们的生命似乎总有着异常惊人的韧劲,以“地母”般的姿态用博大的胸襟去捍卫自我的家园。从评论家到文学创作者,梁鸿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跨界之行,以女性独特的视角为被历史洪流席卷的人物个体发声,记录了现代化进程中边缘群体的生活状态,尤其展现了长期深受精神折磨的女性个体形象,为人们了解一个蜕变中的乡土中国提供了详实的历史材料。梁庄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化符号,它的身上隐藏一种文化和象征,是历史进程中说不尽的乡土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