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义 昭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合肥 230039)
科举与风水的关系,是科举时代士人十分关注的一个话题,对此学界已有探讨[1]。但科举风水与城市水利之间的关系如何,有关研究尚付阙如。故草此文,利用档案等史料,梳理明清时期南京城内科举风水说的生成及其文人叙事,分析清代南京城市水患对科举的影响,考察清代南京士绅在城市水利规划建设博弈中运用科举风水说的方式和过程,探究科举风水说在当时的积极作用,揭示科举风水与城市水利之间的内在联系。
明初的南京在科举上的地位极为重要,不仅是全国的科举中心,也是整个东亚的科举中心。洪武三年(1370)五月初一日,明廷颁布《初设科举条格诏》,其中规定:“高丽国、安南、占城等国,如有经明行修之士,各就本国乡试,贡赴京师会试,不拘额数选取。”[2]可见朱元璋希望建立以明朝为中心的“国际”科举秩序,并将其作为所构建的国际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朱元璋的这一构想,很快获得部分实现。洪武四年,明代首科会试,当时赴南京参加会试的士子中即有高丽生三人(这三名高丽士子分别为金涛、朴实、柳伯儒,其中惟金涛中式。但三人皆因不通华言,请还本国。朱元璋下令厚给路费,遣舟送还。终明清两代,南京是唯一留下如此珍贵科举记忆的城市)。自永乐十三年(1415)会试、殿试改在北京举行,南京的科举地位严重下降,从天下科举中心降为南直隶科举中心。尽管如此,南京依然是最为典型的科举城市之一。
明中期以后,南京城内出现不少专门以堪舆、卜卦为职业的人。在明人所绘《南都繁会图卷》中,高悬着“阳宅地理”“卜卦命馆”“相馆”等幌子市招的店铺门面林立于城内繁华街市;相馆之内,店主静坐于桌前,正等候顾客的光临;而在悬挂着“阳宅地理”“卜卦命馆”等幌子的店铺前,则站立着数名身着缙绅衣冠之人[3]。可见,当时南京城内堪舆、卜卦之风是十分盛行的。
在科举氛围和堪舆之风的共同作用下,时人将堪舆之术与科举中第联系起来,形成一种影响广泛而又深远的科举风水说。而在明清文人的叙事文本中,科举风水说也是十分重要的收录内容。
围绕应天府学风水对南京科第兴衰的影响问题,嘉靖至万历年间,南京官员、士绅间进行了多次讨论与博弈,最终达成了有利于南京科举的风水方案。
应天府学明德堂后,原是一座高阜。嘉靖初年,都御史陈凤梧夷平高阜,建尊经阁于其上。在未建尊经阁前,应天府学乡试中式者较多。景泰四年(1453)应天乡试,中式举人共205名,其中应天府学即有26名之多。除应天府学外,中式举人中属于应天府的还有:溧阳县学4名、江浦县学1名、句容县学1名、上元县儒士2名。不仅如此,设在南京城内的南京国子监和南京太医院还分别有8名监生和1名儒士中举。若将南京国子监、太医院和应天府属各县学等中式举人计入,则整个南京应天府中式举人达43名,占总数的1/5强[4](按顾起元《客座赘语》中说:“景泰四年开科,中式者二百人,而应天至二十九人,可谓极盛。”[5]无论是就应天乡试中式举人总数,还是就应天府学中式举人数来说,顾起元所说都不准确)。景泰四年这一科举成绩,是明代南京科举史上的最佳成绩。但自从尊经阁创建后,应天府学中举人数递年渐减,隆庆以后更是寥若晨星。顾起元认为,是陈凤梧夷平高阜、创立尊经阁的做法,破坏了南京的科举风水,批评其行为导致应天府学中举人数减少。
万历十三年(1585),太常寺少卿周继担任应天府尹后,对应天府学进行了风水改造。顾起元《客座赘语》载录此事说:
公雅善《玄女宅经》,谓儒学之文庙坐乾向巽,开巽门而学门居左,属震。庙后明德堂,堂后尊经阁,高大主事,庙门与学门,二木皆受乾金之克,阳宅以门为口气,生则福,克则祸。于是以抽爻换象补泄之法修之,于学之坎位起高阁,曰青云楼,高于尊经以泄乾之金气,而以坎水生震、巽二木,以助二门之气。又于庙门前树巨坊,与学门之坊并峙,以益震、巽之势。于离造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以发文明之秀。又以泮池河水不畜于下手,造文德木桥以止水之流。修理甫毕,公迁应天巡抚都御史。学门内旧有屏墙,戊子冬公下檄拆去之,曰:“去此,明年大魁必出此亡疑矣。”[5]卷8,246-247
周继升任应天巡抚是在万历十六年,从万历十三年即开始的府学风水改造工程至此初步告竣。当年冬天,已升任巡抚的周继再次对府学进行改造后,应天府学风水改造工程才最终落幕。次年,焦竑高中状元,表明了周继主持的府学风水改造工程的成功。不仅如此,周继还根据其科举风水说,占卜南京当出三元。据顾起元说:
己丑,焦公果应其占。庚寅冬,公迁南户侍,面语予曰:“修学而一大魁,余未敢言功也。占当出三元,坊中‘枢’字,亭上‘星’字,篆文‘区’之三口,‘星’上之三圈,皆寓三元之象。君其识之。”乙未、戊戌,朱公与余相继登第,人益以公之术为神[5]卷8,247。
万历二十三年朱之蕃高中状元,万历二十六年顾起元连中会元、探花,连同此前焦竑中状元之事,印证了周继“南京当出三元”之占,再次证明了其科举风水说的正确。
后来,当南京有人提议重修应天府学时,作为科举风水说受益者的顾起元遂明确表示反对更改府学规制:
只宜循公之制,不可轻改。其发科之多少,盖亦岁运利钝所致,不拘何宅皆有之,惟其宅本吉,则宜静听以待吉之自会。年年变迁,科科修改,断无此理[5]卷8,247。
可见,顾起元对周继的科举风水说深信不疑,当有其他力量可能影响甚至改变府学风水时,他会毫不迟疑地予以反对。
状元焦竑事迹的广泛流传,也是南京盛行科举风水说最为有力的证据。据顾起元《客座赘语》记载:
少桥张封公居北门桥之豆巷,尝语余,三十年前有一堪舆谓之曰:“君宅后之河,自西而东,所谓‘一弯辛水向东流’也,此地宜出状元。”时人以封公子孚之美秀而文,意验在此。久之,焦澹园先生移居其对门,至万历己丑大魁天下,其言乃验。而孚之亦举乙未进士,官至长芦盐运使[5]卷7,226。
陈作霖《金陵通传》也载:
焦文杰……性尚风雅,与张文晖等交游唱和焉。文晖,字孚之,一字华宇,上元人,父镗,居北门桥豆巷,堪舆家谓曰:“此地合出鼎元,所谓‘一湾辛水向西流’也。”未几,文杰来居之,而竑应其占。文晖工吟咏,亦旋举万历十年乡试,二十三年成进士,历南京户部主事、台州知府、长芦运使,罢归,别购徐氏杏花村园居之[6]。
可见尽管焦竑高中状元,夺占此地科举之利,但张文晖仍能在万历十年应天乡试中举,进而考中进士,证明北门桥豆巷科举风水极好。
关于张镗、焦文杰两家科举风水之事及焦竑高中状元之说,《客座赘语》《金陵通传》两书所载不尽一致。后者为清末南京名士陈作霖所撰,所述明显承袭前者,但内容更加丰满。可见直至清末,科举风水说在南京仍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清代南京城内,堪舆、卜卦之风依然不减。乾隆帝南巡驻跸南京时,曾有星相术士在城中为其推命。《清稗类钞》记录其事曰:
高宗幸江宁,微服而出,遇星者刘某,戏就之推子平。刘排其生年干支,艴然色动,欷歔久之。高宗大异,问故。刘曰:“仆操星命之术,三十余稔矣。自谓断人休咎,无不奇验如神。闲时亦将贱造流年推算,当小贵,二千石之禄不难致也,乃竟落拓如此。今见贵造,富贵极矣,即无乘乾驭宇之鸿福,亦当肩蟒腰玉,缘何反得与仆觌面耶?”高宗神其技,默然而退,后授刘以知府[7]。
据其所说,星相术士刘某因为乾隆帝推命而获得赏识,进入仕途。此事是否符合历史事实,不得而知。但当时南京城内卜卦等术数之风极为盛行,则是毋庸置疑的。
南京秦淮河上利涉桥的兴废和科举风水说密切相关。利涉桥在文德桥以东,即古桃叶渡所在地。自东晋以来,此地即未曾建桥,之所以如此,据说是出于风水方面的考虑:“以通济水、关来水,天门宜敞也。”[8]499-500顺治初年,首任江宁知府李正茂在此地创设木桥,并将其命名为利涉桥。康熙二年(1663),利涉桥被“易木以石”,改建为石桥。当时南京部分人士认为此举使得“天门闭塞,不利人文,非古设渡之意”[8]500,也即认为利涉桥改为石桥不利于南京的科举风水。在科举风水说的影响下,南京各界可谓舆论汹汹,当局迫于压力,遂“废石而易以木”,重新将利涉桥改为木桥。
乾隆四十年(1775),南京当局为了保持科第兴盛,采纳精通堪舆之术的董进士的建议,修建魁星亭,也称魁星阁[9]。魁星阁选址在上江两县学泮池旁,也即县学前的秦淮河畔。自魁星阁创立后,南京科甲日盛,堪舆家认为这是“巽方文峰特秀”[10]卷7,132之故。为了维系科举风水,此后南京官绅遂不断地对魁星阁进行修葺。
上江两县学设有明德堂,堂后为尊经阁,阁后有土阜。土阜上有敬一亭,登之可以瞰远,为嘉庆年间江宁布政使康基田所建。当时之所以创立此亭,是因为堪舆家说“学宫乾巽向,乾方来龙宜高”。康基田深信风水之说,故有此举。道光年间,敬一亭倾圮。道光二十七年(1847),方传书担任江宁知县[11],将墙宇倾颓的明德堂整修一新,但因经费不给,未将敬一亭同时修复。自从敬一亭倾圮后,南京文风明显不如以前,并且举子在会试中出现脱科的情况。甘熙认为,此事与风水有关,是敬一亭倾圮影响了南京的科举风水,导致南京文风不振、科名不显,并希望有心之人将其修复,重振南京科举风水[10]卷10,177-178。
城门启闭,攸关风水,故也是科举风水说的重要内容。清代南京城西北有僧庵名归云堂,其地种桂树数千株,有“丛桂留人”之意。庵内崇律和尚曾向时人讲述定淮门启闭之事,证明城门启闭和科举风水密切相关:清初,定淮门尚未开启,此地居住者多富,开定淮门后遂逐渐贫落。道光二十二年,定淮门关闭,附近居民如“叶金门孝廉、侯大桐副车及岁科入泮者,接踵而起”[10]卷8,160。
除了官学和士人所居阳宅等有关科举风水外,坟茔墓葬的安置与布局也是科举风水说的重要内容。甘福、甘熙父子皆通晓堪舆之法,特别是甘熙,尤为时人所重。甘熙认为:“阴宅得地之气以藏骸骨,阳宅得天之气以居生人。二者相辅而行,不可偏废。”[10]卷6,116对于墓葬与科举风水的关系,甘福、甘熙父子也深有研究,并将两个具体事例载入著述当中,兹列举如下。
其一,邢一凤先茔在南京城南乡蒋笔山,离城60里。墓侧有黎庄庙,堪舆家认为此地“三袅落脉,狮象水口”[10]卷6,113,为发祥之地。嘉靖年间,邢一凤中式举人后,又会试中式,最后高中探花。其二,嘉庆十八年(1813)、二十三年两科江南乡试,陈维垣、陈维屏兄弟相继中式举人。嘉庆二十四年,陈氏兄弟二人赴北京参加己卯科会试,在启程之前,赴南京上元门关帝庙求签问科名。签云:“羡君兄弟好名声,只管扌为谦莫自矜。丹诏槐黄相逼近,巍巍科甲两同登。”[10]卷1,15是科会试,兄弟二人果然同中进士。陈家先茔在南京太平门外沙冈,为回龙顾祖格,面对钟山双荐峰。甘福认为,陈家先茔所葬风水为兄弟同榜之验,并将此事载入其所撰《钟秀录》。
从以上明清文人的叙事文本中可以看出,科举风水说是当时南京城内一种不可忽视的学说,而该学说的社会影响于此也可见一斑。
一般情况下,清代江南乡试皆在八月举行。但有时因特殊情况,乡试不得不改期举办,其中影响试期最大的因素是南京城市水患所导致的贡院积水。道光年间,气候异常,江苏、安徽各地雨水偏多,南京地区也不例外。雨水既多,江潮涌灌,南京城内往往发生水灾。在全城遭受水灾的情况下,江南贡院也积水甚深,无法提供正常考场所需的条件。江南乡试受此影响,遂多次改期举行。
道光十一年,南京城内大水,贡院积水颇深,短期内无法消涸净尽,导致辛卯科江南乡试无法按期举行。为此,两江总督陶澍写下《贡院被淹乡试请展期办理折子》,奏请乡试改期:
现在贡院之水尚深二三尺不等,贡院以外暨附近街衢民居向系士子作寓之所,均深至三四尺。江潮顶托,宣泄无方。就令秋后一月之内可以消涸净尽,而倒塌房间修理亦需时日……臣等面同商榷,不得不为权宜之计。除行文各府州县出示晓谕诸生暂缓来省,免致拥挤失所外,惟有据实奏恳圣恩俯准,将江南文闱乡试展限至九月初八日举行。至文闱事竣,正值办灾吃紧之时,所有武闱乡试并请展至来岁三月举行[12]。
陶澍所奏得到清廷批准,江南文乡试展期至九月初八日举行,武乡试则改至次年三月举行。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江南乡试例应在南京举行。文闱乡试轮应江苏巡抚裕谦担任监临,武闱乡试则由两江总督伊里布主持。然而当时中英鸦片战争爆发,英国军舰驶入浙江海面,震动两江官场。为防止英军北上进入江苏洋面,裕谦决定留驻苏州,会办防堵事宜。经伊里布等人奏请,清廷改派安徽巡抚程楙采担任江南乡试监临官[13]。
当年五月二十七、二十八两日,南京地区大雨倾盆,山水骤涨;六月初四至初八,连日阴雨,十一、十二、十四、十五等日,又复大雨如注。雨水骤多,导致江潮涌灌入城。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门外,水深三四尺,院内水深也有一二尺不等,房屋、墙垣多有坍塌。江南贡院附近一带民房庐舍,尽被漫淹。尽管六月下旬天气放晴,但雨后江潮泛涨,以致城内积水日增,无从宣泄。江宁布政使李璋煜接到府县所报灾情后,详细勘察,认为恩科乡试无法按期举办,并向伊里布、裕谦详报实情[13]。
六月二十九日,伊里布、裕谦等会折奏请参照道光十一年之例,将该科江南乡试展期举行:
伏查道光十一年因五六月内雨水过多,贡院积水较深,难以依期乡试,曾经前督抚臣会折奏准展限有案。今江宁省城,自五月下旬以来,连得大雨,又兼江潮涌灌,贡院内外积水自一二尺至三四尺不等,外江水势顶托,宣泄不能通畅,即使赶紧设法疏消,而冲塌房间修理亦需时日,且向例七月初间两学臣必应来省考试录科,其上、下江考棚,现亦淹浸水中,疏导赶修皆属办理不及,若不预为筹画,诚恐入场士子一时云集,转致临期贻误。合无仰恳天恩俯准,将江南文闱乡试展限至九月初八日举行,武闱乡试并请展至来岁三月举行[13]。
清廷批准伊里布等人所奏,将庚子恩科江南文闱乡试改至九月初八日举行,武闱乡试则改至次年三月举行,并下令江苏、安徽两省各府州县出示晓谕诸生,暂缓赶赴南京,免致拥挤失所。
道光二十八年,南京又遭受极为严重的水灾,全城被淹。据档案记载,这次南京水灾情况十分严峻,直至当年十月才完全恢复常态[14]。道光二十九年,南京再次遭受巨大水患,水势较之上年更早且大。当年,己酉科江南乡试例应在南京举行。文闱乡试轮应江苏巡抚傅绳勋担任监临官,武闱乡试则由两江总督陆建瀛主持。据江宁布政使冯德馨详称:四月初旬,连日大雨,以致山水下注,江潮内灌。贡院门外水深三四尺至五六尺不等,衡鉴堂也积水一尺有余,号舍积水更深。各处房屋、墙垣多有坍塌,附近民房及上、下江两处考棚也被淹浸。更严重的是,城内水势渐增,无从宣泄。受此影响,乡试可能无法按期举行[14]。五月二十六日,陆建瀛、傅绳勋等会折奏请,仿照道光二十年之例,将该科江南乡试改期举行。其奏折说辞与建议改期举办乡试的理由,与伊里布等人所奏较为类似[14]。六月十四日,道光帝批准陆建瀛等人所奏,下令将己酉科江南文闱乡试改至九月初八日举行,武闱乡试则改至次年三月举行[14]。
清代南京城内,科举风水说大行其道,官民双方在某种程度上均相信这一说法。因此,科举风水说往往被南京士绅用作维护城市利益的有效手段,其中尤以城市水利规划建设中的博弈具有代表性。
如上所述,道光十一年、二十年、二十八年、二十九年,南京城内均发生严重水灾,导致辛卯科、庚子科、己酉科文武闱江南乡试皆延期举行。从根本上说,南京城内多次发生水灾是由南京的整体水环境决定的;仅仅解决贡院的积水问题,显然并不能从根本上杜绝水灾影响科考事件的发生。在此情况下,为了维护科举权益,南京士绅对于治理城内水患表现得非常积极,并且注意保护城市的科举风水,反对损害风水的行为。
面对频繁的水患,南京官绅多采取疏浚河道的办法予以应对,但收效甚微。道光二十年,南京大水致使当年庚子恩科江南乡试改期举办。不久,南京城内即有“开山凿脉、引湖入江”之议,即开凿运河,将玄武湖水导入长江,避免湖水倒灌入城。时任江宁布政使成世瑄采纳此策,准备兴工。但是不少南京士绅从传统风水观念出发,对此表示坚决反对。在各种反对意见中,尤以甘熙的意见影响最大。甘熙将家刻《诸山形势考》一书以及所撰《后湖水道略》一文托友人转呈成世瑄。成世瑄在各方压力下,终于放弃施行这一方案。
南京城水灾频发、水患不断,除气候异常等自然原因外,闸座、涵洞等关键性城市水利设施的大量损坏也是重要诱因之一[15]151。清代前期,南京城东、西水关及玄武湖等处,“向皆设立闸座、涵洞,旱涝藉以蓄泄”[16],江水泛滥时,可以通过封闭闸座、涵洞,阻挡外河水入城,保证城市安全。但由于这些闸座、涵洞大都年久坍损、启闭不灵,遂致使南京城在大水之年受灾加重。
道光二十八年,南京遭受严重水灾,全城被淹,直至当年十月才完全恢复正常[14]。两江总督李星沅决定查照水志,修复闸洞,防患于未然。他派员勘察后,筹划将八处闸座及各涵洞,就原设基址分别拆修重建,并置宽厚闸板。为此,李星沅捐银2500两用作工程费用,并且制定了初步施工方案:
由臣捐廉,饬交江宁府知府徐青照,会督厅县及公正绅董,趁此春水未生,集匠购料,赶紧兴工,一律修建完整,以期有备无患。并饬查探水迹,再加咨访,或高宽丈尺,应行比旧增修,或启闭机宜,应行择要添造,及此外尚有御水之法,另容率属筹捐,随时酌办[16]。
但李星沅在制定施工方案后不久,即于道光二十九年四月离任,总督之职由江苏巡抚陆建瀛接任,此议遂息。
道光二十九年,南京再次遭受巨大水患,水灾影响科考的历史又一次重演,当年己酉科江南乡试改期举办[14]。在此情况下,“开山凿脉、引湖入江”之议再度被人提及。当时有人主张从神策门外湖边起,循城西行10余里至下关,修建人工河道以泻湖水。时任总督陆建瀛身在外地,莅任不久的江宁布政使杨文定当即采纳这一主张,“派令委员协同承办司董,齐赴城外丈量、插桩定志,将于开春动工”[10]卷10,172。对于此举,南京士绅大为惊恐,全城士庶人心惶惶。江宁府学、上元县学、江宁县学聚集了100余名生员,奔赴布政司衙门,公呈阻止引湖入江工程。在请愿遭到当局拒绝后,又有士绅陆续赶赴北京,联络南京籍朝官作为声援,甚至欲参劾杨文定[15]153。此时,陆建瀛回到南京,获悉此事,责令迅速停工,这场风波才平息下来。
在道光二十九年“开山泄湖”事件中,南京名士梅增亮、甘熙等始终持坚决反对的态度:梅增亮专门致信陆建瀛,直陈利弊,不仅对“开山泄湖”计划力持不可,而且还提出“浚湖以戽水、浚河以修关”二策[10]卷9,167-170,以应对南京水患;甘熙则坚决支持梅增亮所提建议,并从科举风水说的角度分析了“开山泄湖”计划的害处。不过,尽管南京当局最终没有实施“开山凿脉、引湖入江”之法,但也并未采纳梅增亮所提建议。
甘熙精通风水之学,为世人所重,并因有此盛名而曾负责勘定道光帝吉壤。在如何治理南京城水患这一问题上,甘熙始终以科举风水说为有力武器,指陈当局治理策略的不当。如对南京长期采用的堵塞东水关、玄武湖水闸之法,甘熙就从科举风水说的角度予以批评:
近来吾乡人文大减,庚戌会试、辛亥顺天乡试,上江两邑应试者皆脱科。本年壬子会试,入闱者几五十人,仅中许宗衡一名,虽籍隶上元,而其家属则寄居扬州府城内,是江宁省城究无一人入彀者也。或谓都中会馆不佳,意欲改作。然会馆为萍踪所集,吉凶不足为定论。其实自数年以来,堵塞东关、后湖水闸,将来源胎水涓滴不通,以致如此[10]卷9,170。
甘熙的科举风水说影响较大,在某种程度上引导了舆论,一定程度上抵制了南京当局治理水患的不当做法,维护了城市的水利环境。陈作霖在《后湖不可通江议》中回顾这段历史时,认为“开山凿脉、引湖入江”之议绝不可行,其中第五条理由为:
若形家者言,谓后湖为胎元之水,气一外泻,则会城之中,上而达官,下而居民,皆有不利。此虽为通儒所不道,然相阴阳、观流泉,《诗》咏之矣,卜涧东、卜瀍西,《书》志之矣,岂有兴非常之工而拂舆情以成事者乎?五不可也[17]。
尽管陈作霖对科举风水说并不完全认可,但也不得不承认其在引导社会舆情方面的作用。
明清南京城内广泛流行的科举风水说,不仅是科举时代一种重要的学说,也是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民间信仰。科举风水说内涵丰富,不仅包括官学、士人所居阳宅、坟茔墓葬的安置与布局,甚至桥梁修造、城门启闭、城市水利建设也攸关科举风水。尽管科举风水说似与当今科学观念有明显的冲突,但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下显然是合情合理的,并为世人所接受。因此,本文所论对于研究科举时代的社会观念和思想文化可谓是一个典型案例。至于其说其事真实与否,则并不十分重要。
向来被视为封建迷信的风水之说,实际上也有其积极作用。同治七年(1868),李鸿章、马新贻在南京城与美国总领事举行会谈,其中一项重要议题是关于煤矿开采。德国地质地理学家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当时也在会谈现场,据其日记说:
结果不是很令人满意。李大人说,中国人应该自己开采煤矿,可以用外国人,但是不能全部交给外国人。主要还是因为风水,他提高声调说,好像是为了让门外那些人能够听到似的,中国政府很重视倾听并且遵从民众的意愿。老百姓害怕风水被破坏,所以不同意开采煤矿。得由他们求助风水师来选择合适的地方开采[18]。
李鸿章在会谈现场以风水之说作为主要武器,一方面反对外国人独占煤矿权益,一方面笼络民心、利用民意,从而维护在开采煤矿一事上的国家利益。而作为风水之说一种的科举风水说,其积极作用亦不容忽视。当有危害城市公共利益的事件发生时,明清南京士绅往往以其作为有力武器予以抵制,并取得了显著效果。事实证明,科举风水说并非仅仅是停留在文人叙事中的一种学说和信仰,更是具有现实功用的理论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