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君,余崇文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a.英语学院;b.国际经济研究院,北京 100029)
WTO改革是当前全球经济治理领域的热点和焦点问题。自成立以来,WTO为制定国际贸易规则、解决国际贸易争端、推动国际贸易谈判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然而,尽管国际贸易的内涵、格局、趋势不断发生变化,WTO却因循守旧,因此对其指责之声越来越多,要求其改革的呼声也越来越高。2017年至2019年,美国联合欧日先后七次发表联合声明,要求对WTO进行改革。拜登当选美国总统后,反对特朗普之前的“退群”行为、想要重返多边体系,并联合盟友试图对WTO的程序和规则进行必要的改革。2018年,中国提出了WTO改革的三个基本原则和五点主张,表明了在WTO改革问题上的立场和态度。2019年,中国又向WTO正式提交了《中国关于世贸组织改革的建议文件》,提出了改革的具体化建议。
中国和美国是世界上两个最具实力的大国,两者的贸易规模不仅位居世界前列,而且在WTO中所发挥的作用也无可替代,基于此,中美两国在WTO改革问题上的态度对于WTO的改革走向至关重要。
彭博(2019)梳理了全球主要经济体对WTO改革的立场和方案。总体而言,世界主要经济体均认为WTO需要改革,并存在一定共识,如美国、欧盟、日本、印度、加拿大都认为争端解决机制亟待改革、需要提高透明度、强化通知原则。与此同时,各经济体之间也有分歧。一是美国、欧盟、中国、日本、巴西虽然都提到了发展中国家的身份和待遇问题,但彼此之间的分歧较大。美国、欧盟、日本、巴西想要给发展中国家身份找出一个具体的界定原则,从而“缩小”发展中国家群体;欧盟认为应该给发展中成员添加一个“毕业”程序,完善退出机制;而中国则侧重于强调保障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利益,解决“发展赤字”问题。二是美欧日都提出了所谓的“非市场经济”挑战问题,认为一些国家的“非市场经济”行为给全球贸易带来了冲击,必须加以限制,对此议题,中国坚决予以抵制。
已有的文献中,美国参与WTO改革的原因主要被归为四个方面:一是经济全球化给美国带来了负面影响;二是美国对WTO现行体制历来不满;三是希望在国际贸易中获取更多利益;四是希望限制中国并保持自己的霸权地位。A. V. Kuznetsov(2019)、Evita Schmieg(2017)等人认为美国等西方国家在全球化的进程中遭遇了一系列问题,很多美国底层民众开始反对全球化以及一些全球化的规则体系,例如多边贸易体制和WTO;Condon Bradly J.(2018)认为美国对WTO上诉机构有三方面不满;Jack Caporal、Dylan Gerstel(2019)和Suh J.K.(2018)认为美国对WTO存在的规则漏洞不满;陈凤英和孙立鹏(2019)在深入分析了美国对WTO的态度后发现,美国对WTO的制度、规则、效率等问题都存在不满;Deborah Elms、Bhargav Sriganesh(2017)和Evita Schmieg(2017)认为美国在WTO问题上希望获取更多的利益,希望贸易能够促进美国经济增长、增加就业机会、增强美国制造业的竞争力。Jacques DeLisle(2018)认为随着中国的崛起,美国在贸易体制和更广泛的国际经济秩序中的霸权地位正逐渐消退,美国开始不愿意提供世界公共产品,而它想要改变自己的角色,最好的方式就是改革WTO。
中国改革WTO的动因也有四个方面:一是维护自身的合理利益;二是维护多边贸易体制;三是加强国际规则的话语权;四是对WTO体系存在依赖性。姜跃春和张玉环(2020)、贺小勇和陈瑶(2019)认为WTO应继续保障中国及其他发展中国家的特殊与差别待遇。柯静(2019)认为面对美国的单边主义行为,中国采取一系列开放举措有利于维护自由开放的多边贸易体制。刘敬东(2019)、柯静(2019)认为长期以来广大发展中国家群体难以插手WTO规则制定过程,其利益未能得以充分保障,因此中国需要推动改革来提升自身对规则的话语权。郑伟和管健(2019)认为一旦WTO失去了争端解决功能,其对西方国家的规则约束力将大大减弱,中国将难以利用WTO的相关规则来应对外国对华的经贸摩擦。
各国参与WTO改革的行为,实际上与缔结贸易协定的行为无异,WTO改革的最终成果也必将体现为一系列的贸易协定。因此,关于一国缔结贸易协定的理论研究,都能为分析一国参与WTO改革的动因提供学术基础。从既有文献中可以发现,经济学、国际关系学、国际法学的学者总是试图去解释为什么不同国家会选择在贸易事务上进行合作,这些解释流派甚多,分析的方法也天差地别。不过,根据WTO(2007)的分析,这些研究大体上可以分为四个研究路径:一是当国内出现问题给经济带来负面影响时,缔结贸易协定有助于解决这些负面影响;二是贸易协定可以补救单边主义以及以邻为壑所导致的外部性问题;三是重视权力分配对缔结贸易协定的影响;四是强调非经济因素(价值观、历史感、传统、人文等)对一国缔结贸易协定的影响,而这四个研究路径也构成了分析一国参与WTO改革动因的综合分析框架。
第一类理论认为,当一个国家存在国内问题时,其经济效率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如果这时国家能够对外缔结国际协定,那么就能够消除这些负面影响。代表理论包括经济学中的政治经济学和承诺理论、国际关系学中的自由主义学派、国际法学中的内部宪政理论等。
第二类理论认为,单边主义、以邻为壑的行为会产生外溢效应,造成贸易低效率,而缔结贸易协定可以有效地处理这一问题。代表理论主要包括经济学中的贸易条件理论、国际关系学中的新自由制度主义、国际法学中的外部宪政主义和内部—外部宪政主义。
第三类理论认为,权力分配能够影响一国是否缔结贸易协定,在这一理论中,依赖其他国家、平衡国际权力或建立国家集团都是参与国际协定的动机。代表理论包括国际关系学中的新现实主义和后古典现实主义。
第四类理论强调非经济因素(价值观、历史感、传统、人文等)对一国缔结贸易协定的影响。代表理论主要包括国际关系学中的建构主义强认知理论、弱认知理论、商业自由主义等。
总之,从既有理论文献看,一国缔结贸易协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以至于很难用某一个理论去单独解释现实世界中各个国家参与贸易协定的行为。根据WTO(2007)的研究,多样化的国家会存在多样化的动机,也会产生多样化的协议,而且缔结贸易协定也是一种混合动机的博弈,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因为追求一系列经济和非经济目标而缔结贸易协定。而不同国家的目的各不相同,不同国家也都有可能拥有自身特殊的目标集合或组合。因此,从上述四个方面建立一个综合分析框架是有学理基础的,也更符合现实中的情况。
上文介绍了国家之间为何进行国际合作、缔结贸易协定的理论基础,以下将理论基础与中美的现实情况相结合,具体分析中美参与WTO改革的动机。
1.美国:以自由化满足经济利益及国内政治诉求
一是满足有关利益集团的诉求。政治经济学认为,利益集团可以通过提供选票和资金来对竞选者施加影响,竞选者上台后不得不满足利益集团的相关诉求。自由主义理论也认为国家由实力集团组成,这些集团之间通过相互博弈、协商谈判得出均衡结果,并以此决定国家的政策行为。
当今的美国社会也存在着各种利益集团,通过不同的游说活动力图影响美国政府的政策与态度。在2016年美国的大选中,中产阶级与工人对总统选举产生了较大影响。以钢铁产业为支柱的“铁锈带”的三个“蓝墙”州, 多年来一直支持民主党,但民主党精英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想要的生活,工人的工资、就业岗位受到自由贸易的挤压。于是在2016年美国的大选中,“蓝墙”州临阵倒戈,将特朗普送入白宫。特朗普上台后为了向“铁锈带”的钢铁企业兑现自己的竞选承诺,对进口钢铝展开了“232调查”,并随后对进口钢、铝分别加征25%和10%的关税,从而引发了中美贸易摩擦。但随着贸易摩擦的推进,美国商会、金融集团及农业集团等支持自由贸易的利益集团的反对呼声越来越高。为了安抚自由贸易利益集团,美国与中国于2019年底达成了中美第一阶段的经贸协议,中美贸易战自此告一段落。
拜登上台后,在最新的贸易政策议程中表示,将以劳工利益作为贸易政策的中心,在经济计划中提出要通过基础设施投资和教育投资来提高美国工人的竞争力,并在2021《临时国家安全战略指南》中提出,“在我们对美国工人和社区进行投资之后,才有可能达成任何形式的新的贸易协议”。这些政策似乎都表明了拜登将更多地为美国工人服务,在结果出来之前,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二是推动优势领域的贸易自由化。美国商务部公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美国GDP萎缩了3.5%,是二战之后最为严重的一次萧条。经济衰退带来了大量的失业人口,美国劳工部数据显示,2020年4月全美失业率高达14.7%。 面对如此严重的萧条,未来一两年恢复国内经济将是美国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服务业在美国经济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2018年世界贸易报告显示,服务行业占美国GDP增加值的80%,占世界GDP增加值的65%,占美国就业的80.2%。对于许多提供服务的行业来说,出口是其主要来源收入[1]。在消费和投资驱动力不足的情况下,扩大服务出口自然成为美国经济恢复的重要抓手。
依据贸易条件理论,各国以合作的方式降低关税水平会使总利益增加,所有国家都会从中获利。从这一理论出发,美国促进服务贸易发展的重要手段就是要消除贸易壁垒,推进服务贸易自由化。但从全球范围看,服务贸易多边自由化程度依旧不高,从1995年乌拉圭回合谈判达成《服务贸易总协定》至今的20多年间,服务贸易的多边谈判始终没有实质性进展。
事实上,WTO是服务贸易多边自由化进程中最重要的角色。WTO的前身GATT推动完成了《服务贸易总协定》的谈判,让服务贸易有了法律遵循,客观上促进了服务贸易自由化;未来WTO也能发挥作用,促进服务贸易自由化向更高水平发展,只是目前WTO难以完成职责,亟待改革。因此,美国积极参与WTO改革有利于自身服务业的更好发展,有利于服务贸易多边自由化,进而推动美国经济的“疫后”恢复。
2.中国:以开放促改革促发展
一是以更高水平开放促进改革。党的十九大提出建设现代化市场经济体系,其中包括建设多元平衡、安全高效的全面开放体系,发展更高层次的开放型经济。这表明我国将继续延续以对外开放促进对内改革的发展路径,在新时代以更高水平的对外开放促进形成更高质量的市场经济体系。
实际上,经过改革开放40多年的发展,我国已经形成了全方位的对外开放格局,但我国开放的水平和层次与国际高标准相比仍有差距,尤其是当前全球开放的重点已经由边境开放向边境内开放转变,更加注重制度与规则的开放,对我国开放的要求进一步提高。当前,我国很多开放举措是通过单边开放实施的,如设立一系列自由贸易试验区、建设海南自由贸易港、颁布市场准入负面清单、举办国际进口博览会等。虽然这些方式自主可控,但压力不足,也无法获得对等开放的好处。有鉴于此,未来我国应在多边贸易体制的框架内推进对等开放,这既有利于开放利益的最大化,也有利于用高水平开放给国内改革施加压力与动力。
二是改善发展环境。中国经济已深度融入经济全球化,是全球开放型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改革开放40多年,中国逐渐融入世界经济体系,深度嵌入全球产业链,吸引外资,扩大外贸,成为世界经济增长的第一大引擎。IMF数据显示,2009年到2018年,我国对全球GDP增量的贡献率高达34%(按市场汇率核算)或27.7%(按购买力平价核算),稳居世界第一位。2020年,中国的经济总量达到14.6万亿美元,美国则是20万亿左右,中国经济总量已经达到了美国的七成,稳居世界第二。
开放型经济自然会受到外部发展环境的影响。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全球经济萎缩,据相关部门统计,2020年全球主要经济体中只有中国和土耳其实现了正增长,分别为2.3%和1.8%。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经济危机加剧了逆全球化潮流,一些国家以保护国内市场为由大肆施行贸易保护政策。根据宪政理论,面临外国贸易保护主义限制时,本国可以利用贸易协定来构建一个谈判平台,间接参与国外贸易决策,以降低对自身的损害。面对国际上愈演愈烈的贸易保护主义,我国应积极参与WTO改革,维护WTO作为贸易协商谈判平台的作用,通过协商化解分歧,扩大合作,减少保护主义生存的土壤,改善我国发展面临的外部环境。
依据经济学的传统理论,国际贸易协定可以制约单边主义,从而减轻以邻为壑问题。对中美而言,参与WTO改革,约束单边主义、支持多边贸易体制都更符合自身的利益。
1.美国:支持多边是最佳选择
一是提升力推议题的谈判效率。2018年6月,在加拿大召开的G7首脑峰会上,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首次提出“三零”贸易规则,主张率先在美日欧同盟内推行这一规则并逐渐推广至全球贸易体系。
“三零”规则是更高水平的国际经贸规则,但其推行面临实际困难[2]。其一发展中国家认为“三零”规则不符合目前自身的发展利益。其二发达国家之间也没有对“三零”贸易规则达成完全共识。首先,美欧目前的双边关税水平本就不高,实现“三零”的收益有限。其次,美欧在具体谈判行业方面也存在分歧,美国想谈农业议题,但欧盟多国坚决反对,美国还反对欧盟征收“数字税”。其三WTO的谈判效率不足,因此美国想在多边框架下推进“三零”举步维艰。
分歧虽然难以化解,但可以通过多边谈判达成更多共识。二战后,美国开启并领导了GATT的全部八轮多边谈判,或多或少都取得了成功。WTO成立后,于2001年启动了首轮贸易谈判——多哈贸易谈判,但成员国在农业和非农产品市场准入问题上分歧巨大,最终造成该回合的失败。许多国家开始对协商一致原则(即所有成员国必须同意)和单一承诺(即在一切达成一致之前,不得达成任何协议)产生质疑,认为WTO的160多个成员难以在这两个原则下进行贸易谈判[3]。
为解决WTO多边谈判难以达成协定的问题,可将诸边协议纳入WTO框架。诸边协议可以为WTO提供必要的灵活性。首先,各成员达成的诸边协议可以促使WTO继续发挥贸易谈判论坛的重要作用。其次,诸边协议在未来能够转变为多边协定。最后,各成员可以通过诸边协议加强与未签署双边或区域贸易协定的WTO成员之间的联系。
因此,不论是坚持多边谈判还是力争达成诸边协议,美国都需要改革WTO的相关原则,如此才能提升美国力推议题的谈判效率。
二是解决“集体行动困境”。依据新自由制度主义理论,国际合作可以解决“集体行动困境”。当今的美国正面临“集体行动困境”,随着美国在国际格局中的地位变化,近年来其越来越不愿意或者不能承担部分国际公共产品的供给。除了频频退出国际组织外,美国在贸易上采取保护主义,实行单边主义政策,挑起贸易摩擦,拒绝维持自由开放的国际贸易体系,甚至特朗普还曾扬言要退出WTO。
然而,中美贸易摩擦的结果证明,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弊大于利。中美贸易战导致美国消费者成本上升,农民受到损失,同时也未能创造良好的就业机会。就制造业而言,高关税的任何正面影响都被不断上升的投入成本,以及贸易伙伴国家实施报复性关税的负面影响所抵销。对此,自由开放的国际贸易体系更符合美国的利益。
为走出这一困境,拜登政府致力于通过多方合作来推进WTO改革,2021《临时国家安全战略指南》与《贸易政策议程》都提出要与盟友和伙伴共同改革WTO。
2.中国:支持多边主义是一贯主张
一是将美国从单边主义拉回多边。随着美国经济实力的相对下降,其在多边贸易体制中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也逐渐下降,在这一背景下,美国开始回归单边主义,而美国这样一个大的经济体坚持采用单边主义的做法,动辄凭借经济实力向其他国家施压,让国际贸易竞争遵循“丛林法则”,无疑严重损害了其他国家的利益,也给多边贸易体制带来了实质性损伤。
与特朗普大行单边主义不同,拜登上台后显示出明显的回归多边的意图。入主白宫首日,拜登就一连签署了17道政令,其中包括重回巴黎气候协定,重回世界卫生组织。2021年2月,拜登提名的美国贸易代表人戴琦表示将优先重建美国的国际联盟和伙伴关系,并与国际机构重新接触,以确保进行必要的改革。
实际上,中美在WTO改革的具体议题上有很多共同利益,可以作为中美磋商的重点[4]:(1)美国声称我国存在“非市场经济行为”,虽然我国反对这一概念,但也承认市场经济建设中尚有不足,未来将推动建立更高水平的现代化市场经济体系;二是在透明度和通知义务上,美国认为应该通过惩罚来强化成员遵从通知义务,我国也认为发展中成员的通报义务应得到更好的履行;三是在国有企业问题上,中美双方都认为应在整体方向上接受竞争中立的原则;四是在数字贸易方面,中美都同意在促进数字经济增长和数字贸易发展方面进行合作;五是关于强制技术转让问题,美国认为任何国家都应保护知识产权,不能以获得市场准入机会为由强迫外国公司转让技术,中国也完全同意知识产权的保护,并通过了相关立法;六是补贴问题,美国反对政府补贴导致的贸易扭曲,我国也愿意通过加快改革来消除不合理的补贴行为。总之,中美在WTO改革问题上有很多的利益共同点,完全可以通过改革来获得双赢。
二是加快一些议题的谈判进程。数字贸易正在蓬勃发展,并迅速改变着国际贸易格局。中国数字贸易发展迅速,国际竞争力稳步提高,虽然总体来说还弱于美德英等发达国家[5],但在某些领域(例如电子支付和跨境电商)已经达到世界领先水平,数字贸易已经成为拉动我国对外贸易的新的增长点。
然而,当前我国数字贸易发展也存在一些问题,WTO现有体制已经无法与之相适应。(1)目前没有明晰的政策来征管数字贸易税收;(2)不同国家在数字贸易市场开放程度上存在分歧,发达国家例如美国凭借自身优势,在推动数字贸易自由化上持积极态度,而非发达经济体则希望能够自由选择开放程度和开放时间表;(3)数据要素存在争议且缺乏有效监管;(4)WTO现有规则很难对数字贸易产生约束,从而造成缺乏数字贸易知识产权保护,使数字贸易争端难以在现有框架下得以解决[6]。因此,为了发挥我国在数字贸易方面的优势,更好地促进数字贸易的发展,对WTO现有体制进行必要改革,在个别领域推动诸边谈判模式,尽快落地数字贸易规则势在必行。
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中美在国际权力结构中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显著变化,深刻影响了各自的对外贸易政策。
1.美国的现实政治考虑
一是重新成为全球领导者。二战结束后,美国凭借自身在政治、军事、经济、科技等方面的优势,积极参与国际秩序建设,其中包括签订关贸总协定,旨在降低贸易壁垒,消除国际贸易中的不公平待遇,促进自由贸易发展。但从21世纪初至今,随着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主题,发展中国家、新兴市场国家快速崛起,国际关系权力结构发生巨大变化,美国逐渐失去绝对的领导地位。
拜登当选美国总统后,表示出想要美国重新成为全球领导者的意愿。WTO与其前身GATT都是美国主导建立的国际组织,美国若想重新成为全球领导者,就要率先在WTO这样的国际机构中肩负起领导责任。首先,领导WTO能够避免陷入“金德尔伯格陷阱” ;其次,领导WTO改革能够促进互利贸易与投资合作,有助于修复美国国际联盟,消除特朗普政府对美国经济、战略和军事盟友造成的伤害,恢复美国的国际领导地位。
二是限制中国发展。从克林顿开始,美国对华政策便在“接触”与“遏制”之间不断摇摆。 小布什上台后,虽然当时的中国无论是经济总量还是国际地位都与美国相距甚远,但小布什仍将中美关系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2011年,美国得以从恐怖主义的袭扰中脱身,加上中国一举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美国朝野由此将中国视为“心腹大患”,奥巴马政府更是提出了亚太再平衡战略[7]。到特朗普时期,美国对华政策愈发往“遏制”方向发展,出现了“规锁” 乃至“脱钩” 趋势。拜登上任后,一直用“激烈竞争”这样的说法来强调中美的竞争态势,只是拜登作为传统建制派领导人,其采取的竞争方式与特朗普有所不同:首先,联络盟友意图实现共同的对华压制,明确倡导构建民主国家联盟,以小圈子合纵的方式有组织地与中国展开激烈竞争;其次,更多地希望利用规则和法律来对中国进行限制。2021年4月,美国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审议了针对中国的《2021年战略竞争法》,该立法草案对中国补贴的监督问题做出了专门规定。由此我们能够看出,未来拜登政府继续“规锁”中国的可能性极大。
理论上,大国会凭借自身优势将新兴国家排除在贸易协定之外,或者试图将其纳入足够严密的贸易体系中加以限制,这一后古典现实主义理论在美国的对华贸易政策中有所体现。特朗普政府“双管齐下”,一方面推动中美“脱钩”,希望将中国排除出世界经贸体系,但中美经济相互依赖程度相当高,“硬脱钩”代价极为高昂,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另一方面“规锁”中国,在经贸上希望改革WTO,重塑更有利于美国利益的经贸体系,在制度源头上限制、削弱中国。由于中美全面“脱钩”代价高昂,新一届美国政府选择“规锁”中国的可能性更大,即试图将我国纳入美国所设定的贸易体系中,用严密、苛刻的规则和法律对我国进行限制,而改革WTO、重塑经贸规则就成为拜登政府的首选。
2.中国的现实政治考虑
一是承担大国责任,提供全球公共产品。由于公共产品的非排他性和非竞争性,因此容易产生“搭便车”问题,即大量使用者不愿意付出成本。对此,需要综合实力强大的国家承担起大国责任,带头负担国际公共产品成本。中国作为负责任的大国,虽然仍是发展中国家,但也力所能及地提供着全球公共产品,例如共建“一带一路”就为沿线国家的繁荣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同样,在WTO改革问题上,作为发展中国家,我国也承担起大国责任,以更主动的姿态推动WTO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构建更高水平、自由开放的国际贸易体系。但也应该看到,作为发展中国家,我国目前无法取代美国成为全球公共产品供给的领导者,且我们同样面临着“集体行动困境”,因此通过协商谈判来推动改革朝着满足更多国家利益的方向前进,是最佳选择。
二是争取全球经贸规则制定话语权。国际规则构建了国际秩序,也决定了各国之间的利益分配。当前的国际规则是二战结束后由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主导制定的,维护的是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利益,而我国作为新兴的发展中国家,综合国力不断提升,也将逐渐成长为未来世界新的“一极”,这客观上要求我们要争取国际规则制定话语权,冲破旧的国际秩序,得到更多的国际利益分配。为此,我国不断呼吁赋予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更多的代表权和发言权。
国际经贸规则是国际规则的一部分,是我们要争取的重点。但现行的多边经贸规则遭遇“治理困境”,贸易冲突加剧,保护主义四起,非关税壁垒形式多样化,作为多边贸易体制核心的WTO陷入瘫痪,新一轮的经贸规则亟待重构[8]。基于这一背景,我国主张改革完善现行国际经贸体系,以多边经贸规则为基础,以贸易自由化为发展方向,构建开放型世界经济。历史和现实证明,多边贸易体制和自由贸易的发展离不开WTO这样一个国际贸易机构,当前WTO正面临多重危机,我国若想在新一轮的经贸规则制定中争取到更多的话语权,就必须积极参与WTO改革。
三是主动扩大进口以提升国际影响力。自2018年起,中国连续举办三届国际进口博览会,向世界证明了中国政府坚定支持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的态度,这有利于世界各国强化经贸合作、有利于全球贸易增长、有利于建设开放型世界经济。此外,中国主动扩大进口,也有利于提升自身的国际影响力。从经贸关系的角度看,由于进口大国拥有贸易的话语权和定价权,因此进口对经贸伙伴的影响力大于出口。历史上,美欧多次利用普惠制要求发展中国家支持其诉求,这就是利用进口来对贸易伙伴施加影响的鲜明例证。
目前,中国的主动扩大进口属于单边开放,体现的是中国勇于承担开放责任的态度,但单边开放无法获得对等开放的好处,中国在主动扩大进口的同时,也需要扩大出口,这就要求广泛的对等开放的实现。要想获得更广泛、更高水平的对等开放,最有效的实现方式是支持WTO所倡导的多边对等和全面对等,推动我国对外开放向更高水平迈进[9]。
国际关系学中建构主义、商业自由主义等理论都强调非经济因素(价值观、集体历史感、传统、人文、个人准则等)对一国缔结贸易协定的影响,现实也证明确实如此,在中美的对外贸易政策中都会掺杂着非经济因素。
1.美国的“理念”追求
一是公平贸易和对等原则理念。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美国产品在全球极具竞争力,因此美国政府大力推行自由贸易政策。但后来美国产品在国际上遭遇的竞争愈来愈激烈,美国开始转向贸易保护主义。特别是里根总统提出“公平贸易”计划,强调美国应该在国际贸易中得到更多的权利和利益,美国的公平贸易原则就此发端,之后的美国政府都或多或少延续了“公平贸易”这一理念[10]。到了特朗普时期,美国又在“公平”贸易之后加上了“对等”原则,要求各国在国际竞争中提供相同的竞争环境、相同的开放程度和关税水平,以及相同的贸易政策。
事实上,“公平贸易”理念与WTO的基本原则和理念是一致的。GATT诞生时,其基本原则就包括公平竞争,支持国际贸易中的公平竞争行为,反对不公平贸易。为了维护公平竞争,GATT制定了包括反补贴、反倾销在内的诸多贸易救济措施。WTO成立后继承了GATT的有关原则,继续维护着公平贸易。在WTO框架下,有着维护贸易公平的贸易救济措施(包括反倾销、反补贴和保障措施等),只不过特朗普错误地将公平贸易理念视为保护主义的幌子,其贸易保护行为违背了WTO的基本原则,并非真正的公平贸易。而特朗普要求各成员国对等开放的原则,也忽视了世界各国发展情况各异这一实际情况。
二是个人“理念”对国际合作产生的影响。依据建构主义的弱认知理论,杰出个人会影响国际合作的准则和价值观,这一理论的实例在现实中也有所体现。美国总统拥有贸易权力,总统的价值观和准则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美国的贸易政策。前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提出了“美国优先”战略,这一战略深刻影响了特朗普政府的对外政策。首先,强调美国自身利益,对国际机构或者国际合作持消极态度;其次,更多地强调经济利益,反对商品贸易逆差,认为中国从对美的货物贸易顺差中攫取了大量利益[11]。这样的理念让特朗普对WTO极度不满,屡次阻挠上诉机构成员任命,并最终造成上诉机构停摆,给WTO和多边贸易体制带来巨大损害。
现任美国总统拜登在观念上与特朗普表现出许多不同。首先,拜登是全球化的支持者,在贸易上,他反对特朗普对中国发动的贸易摩擦。其次,拜登是典型的自由民主人士,他承诺政府将更加关注紧迫的全球治理问题,范围从COVID-19到气候变化[12]。基于上述“理念”,拜登更倾向于回归多边主义,在贸易上表现为对多边贸易体制改革持积极态度。
2.中国的“理念”追求
一是经济全球化的支持者。改革开放后,中国积极融入经济全球化,并成为最大的获益者之一。在世界民粹主义和保护主义抬头的当前,中国成为支持经济全球化的中坚力量。WTO主张贸易自由化,是经济全球化的重要推动力量。加入世贸组织后,中国积极践行贸易自由化理念,全面履行“入世”承诺。在货物贸易领域,早在2010年,中国降税承诺就已全部履行完毕,关税总水平由2001年的15.3%降至9.8%,2015年又降至4.4%。在服务贸易领域,截至2007年,中国的开放承诺已全部履行完毕。此外,中国还在不断开放外商投资市场。在多边谈判方面,中国全面参与多哈回合各项议题的谈判,在谈判中积极提出建议,为推动达成《贸易便利化协定》作出重大贡献,全面支持多边贸易体制发展。在多边谈判之外,中国积极推动诸边贸易自由化进程,积极参加《信息技术协定》扩围协议谈判、《环境产品协定》谈判等诸边倡议。另外,中国还积极推进世贸组织投资便利化、电子商务等世贸组织成员普遍关注的新议题的讨论,设立中国项目,积极帮助其他发展中成员特别是最不发达国家成员更好地融入多边贸易体制[13]。可以说,中国“入世”以来的种种行为都充分表明其是经济全球化的坚定支持者,也是WTO的坚定支持者。
二是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任何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外交等政策处理不当都有可能引发全球性的连锁反应。为解决各种全球性议题和挑战,我国提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倡议。该理念倡导各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安全、生态五大领域进行合作,从而打造“平等相待的伙伴关系、共建共享的国际格局、包容互惠的发展前景、兼收并蓄的文明交流、绿色发展的生态体系”,为全球治理提供了“中国思路”。基于这一理念,中国在国际事务中一直展现出积极合作的态度,倡导互利共赢。在WTO改革问题上倡导多方合作,在相互尊重、平等对话、普遍参与的基础上,共同确定改革的具体议题、工作时间表和最终结果[14]。
三是发展中国家的集体认同。一直以来,中国始终坚持发展中国家的定位,在国际上与其他发展中国家团结合作。在WTO中,中国也一直坚持自身的发展中国家身份,在贸易谈判中关注发展议题,力图为广大第三世界国家争取更多的发展机会。在本轮的WTO改革中,中国政府提出WTO改革的三项原则及五项主张,指出改革“应赋予发展中成员更多的灵活性和政策空间,保障发展中成员的发展利益。要正视发展差距、尊重不同的发展模式,保证发展中成员的特殊与差别待遇”[15]。
多边贸易体制的历史证明,如果发展中国家联合起来,就能最大化地维护自身利益,否则就会在单打独斗中遭到发达国家的排挤和压制。因此,我国在WTO改革中积极维护发展中国家的整体利益,推动尽快落实发展议题,提出多个有利于发展中国家的“整体发展方案”。
本文从国内问题、外溢效应、现实政治、价值理念四个维度对中美参与WTO改革的动因做了理论和现实分析。美国的动因包括:满足出口利益集团的诉求,推动优势领域的贸易自由化;提高更高水平议题的谈判效率、解决集体行动困境;限制中国、重新成为全球领导者;追求“公平贸易”与“对等原则”理念、总统个人对贸易政策的影响。中国的动因包括:以更高水平开放促进改革、改善发展环境;将美国推回多边框架、提升某些议题的谈判效率;承担大国责任、争取规则制定话语权、提升国际影响力;支持经济全球化、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坚持发展中国家站位。可以看出,中美参与WTO改革的动机强烈且原因是多方面的。
虽然美国从小布什政府时期就开始消极对待WTO,但不可否认美国是WTO的缔造者且迄今为止仍然是WTO的领导者,如果想要对WTO进行改革,难以绕开美国的支持。因此,我国如果想参与WTO改革,最好的方式是争取中美合作,并且从当前情形看,中美合作也是可能的。首先,拜登重回多边主义的意图明显;其次,中美在WTO改革问题上有很多利益共同点,例如提升谈判效率、更新WTO落后规则、尽快落地数字贸易规则、推进服务贸易自由化、共同承担改革成本等,这些都可以成为促进中美合作的立足点。
如今的美国充满着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既有政治上的也有经济上的。政治上,美国两党竞争越来越白热化。伴随着政治的起伏不定,美国的经济政策也不断变化。在WTO改革问题上,虽然从目前来看,中美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合作空间,但美国仍存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加之依旧不明朗的中美关系,故而我国不能只将希望寄托于促成中美合作上,也需要加强与其他经济体的经贸合作。通过加强中欧、中日在双边和区域上的经贸往来,可以增强与这些国家的战略互信,从而为中欧日三方共同推进WTO改革打下基础。
WTO所倡导的非歧视、透明度、公平贸易等原则是其赖以存在的基石,也是未来推进高水平自由贸易的必然要求。在本轮WTO改革的进程中,无论是2018年中国提出的关于世贸组织改革的三项原则和五点主张,还是2019年中国向WTO递交的《中国关于世贸组织改革的建议文件》,都强调了要在WTO改革的进程中坚持WTO的基本原则不动摇,维护非歧视、开放等多边贸易体制的核心价值。在过去的20多年间,WTO对于世界贸易自由化以及平等、开放的多边贸易体制的建立作出了突出贡献,而这一切成果都建立在WTO所倡导的基本原则上,没有这些基本原则,世界上发展水平各异、价值观念有别的国家则难以建立起自由贸易联系。
在参与WTO改革的进程中,中国始终坚持自身的发展中国家站位,为发展中国家集体谋取利益,这是中国的发展现状及国际地位所共同决定的。早在20世纪70年代,我国就提出了“三个世界划分理论”,一举打破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战略压力,自此以后,我国在国际社会中一直坚持站在第三世界国家阵营中。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这是我国的现实情况。虽然在经历了40多年的改革开放后,我国的经济总量、综合国力都有了极大的提升,成为仅次于美国之后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我国人口众多,不论是人均GDP还是人民的生活水平,抑或是基本保障体系都与发达国家有较大的差距,我国仍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处于发展中国家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