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怀念老师温洪隆先生

2021-01-12 09:24
华中学术 2021年1期
关键词:屈原老师

阮 忠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2020年6月12日晚,刘兴林老师来电话,说温老师病了,住在武昌张之洞路的湖北省人民医院。温老师体弱,一生多病,但自二十年前在武汉同济医院做了小肠手术,切除了一段老是溃疡流血的小肠后,就很少生病了。虽然去年心血管做了支架,看上去身体依旧硬朗。但温老师说:“身体不如以前了,上五楼,中途得歇一歇;又拄上了拐棍,扶助一把。人老了,这很自然,慢慢来吧。”这话是5月他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年近九旬的老人,身体渐弱、有病住院也很正常。

我6月13日上午给他电话,躺在病榻上的温老师很平和。他说自己的心脏、血压都很正常,主要毛病是腹主动脉夹层和肝胆之间长了一个小瘤子,位置很不好,且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需要做微创手术。这两个病症都很凶险,不过温老师撇开病情,先谈起老子的“外其身而身存”,说人不能老惦着生死,老惦着反倒难以长久,还是不多想的好。随后又说到陶渊明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是陶渊明《影答形》里的一句诗。《形赠影》里“形”劝告“影”:“得酒莫苟辞”,人生凄苦,还是及时行乐的好。《影答形》说人生自然,委运即去,生不喜,死不惧。他说得很平静,声音还是像往常那样温润。但我觉得不祥,特别是那肝胆之间的小瘤子。良性、恶性?我脑子里纠结了一天,等待检查结果。

第三天,有消息从温老师的女儿温强那儿来,说腹主动脉夹层的症状没有什么办法,人上了年纪,血管复杂,只能听天由命。而那肝胆之间的小瘤子确诊为胆管癌,非常危险。主治大夫说,如果不手术,生命可能只有一两周。这时已别无选择,只能先做胆囊插管微创手术,之后再治疗胆管癌。好在是微创手术、痛苦不大。手术时间是6月16日上午,术后电话,温老师仍然十分清醒,他说手术顺利,没有什么疼痛感。身上安了胆管,以便胆汁外流。还说:“这次的病不一定好得了,你们不要回来看我,医院进不来。”这时各地的新冠肺炎防控还很严,医院不让外人进,病房更是进不去。

我6月22日再给温老师打电话时,温老师说:“情况不好,三天没吃饭,连水都不能喝一口;肠道梗阻,上下不通,身上的尿管抽了,还留着胆管。医生说要有信心,不见好,这信心从哪来呢?”也是,手术快一周了,应该慢慢好才是。我仍然安慰温老师,说医生总会有办法,要有信心闯过这一关。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温老师讲话,当温老师说没有信心的时候,我心里很伤感,悲中从来,却也没有办法前去探望。同在海南的师妹王丽洁和温强保持着热线联系,总有温老师的消息及时传来。温老师肠道梗阻后又插了胃管,对呼吸造成影响,24日凌晨他自个拔掉了插在身上的胃管,导致肺部感染,不得不进重症监护室。

温老师早就有话:最后的日子不进重症室、不插管、不作开创性抢救。但当时他所在的省人民医院介入科表示没有能力治疗,也没有人员护理,这样温老师不得不进重症室了。进重症室后的温老师昏迷了,昏迷后没有再醒来。这对活着的人是难言的痛苦,但对温老师,也许是一种不再痛苦的福分。25日端午节晚8点,温强来电话:“爸爸刚刚走了。”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这事还是来得太快、太突然,我怔住了,知道从此就没有了敬爱的温老师,他再也不会站在家门口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喊着我的名字,我再也不能在他家客厅里和他促膝交谈,再也没有机会让电波越过琼州海峡和他天南海北地闲聊。温老师是1932年生人,享年89岁。

温老师病逝的消息传开,他的亲朋好友纷纷致哀,文学院的曾祖荫老师有七绝《悼温洪隆教授》:

桂子山头相见日,昙华林里问寒时。

君今驾鹤西归去,谁是文章一字师!

曾老师是温老师几十年的老友,学问之间的切磋是常有的事,他称温老师是“文章一字师”,如今温老师驾鹤西去,这是怎样的悲痛?远在哈尔滨的傅兄道彬也有悼诗来:

问道先唐四部精,楚骚用尽一生功。

竟与屈子同日去,从此端阳念先生。

道彬是石声淮先生的硕士,那时温老师协助石先生工作,说起来道彬也算是温老师的爱徒。他每次来华师,或让我,或让戴兄建业,张兄晋业陪同去看望温老师。如今这二十八字诗,蕴有对温老师的不尽深情和怀念之意。他的悼诗题为:“温洪隆先生端午逝世,竟与屈原自沉同日。”温老师一生研究屈原及其作品,竟有这样的巧合,与世长辞的这天也是他所敬仰的屈原祭日,让后人果真是“从此端阳念先生”。

1984年10月国庆节,我为系里买图书回到咸宁师专家中,余虹来家里告诉我,学校同意我们这一批青年老师报考硕士。当时考研已开始报名,而距离1985年2月上旬的考试只有四个月。因为我在咸宁师专中文系教的是先秦两汉文学,没什么犹豫,当然考这一专业最为有利。在填报志愿时,虑及女儿才两岁,不宜远行,在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栏里,我填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导师,这就是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先秦两汉专业和温洪隆老师。那一年,硕士考试的课程最多,六门三天,考得人晕头转向,所幸榜上有名。

我第一次见到温老师是参加复试,那次复试在文学院古代文学教研室,古代文学的几位老先生如黄清泉老师、温洪隆老师、丁成泉老师、李广柏老师、唐玲玲老师都在场。有位老师问我读过什么书?我回答了一句至今想起来都汗颜的话。我说读过《十三经》。老师又问,读的什么本子?我说《十三经注疏》本。老师们相互看了看,没有再往下问。但我感到老师们还是有点疑惑,怎么会读得下来呢?其实我所谓的读,不过是匆匆浏览了而已,既读得粗,又有许多东西没有读懂,好在宽厚的老师们没有深究,就这样放我过去了,从此我便在温老师的门下,研习先秦两汉文学。

我因有近十年的上山下乡、进厂当工人的经历,77年考入武师咸宁分院中文系,毕业后在咸宁师专任教四年有余,再考研时年龄就不小了,尽管我毕业后曾在华师进修了一段时间,听过刘兴林老师讲先秦两汉文学,多少有一点基础,但那时候读书还是相当懵懂,应该读什么书,怎样读,特别是怎样可以读得出问题来,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第一次去温老师在西区苗圃的家,那是两室一厅,客厅不大,两人坐在客厅的方桌前,温老师看上去温和又严肃。他问我学习上的想法,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记得他一句一顿地说:“好好地读原著,把原著弄清楚。”我们当时要读的书主要是《诗经》《楚辞》《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史记》《汉乐府》及《古诗十九首》等基本文献,他让一部部好好读,说石老师是这样教他的。

这“石老师”是石声淮先生,我在华师进修时,曾去蹭过他的课,听他用湖南腔吟李商隐的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石先生是钱基博先生的女婿、钱钟书先生的妹夫,在桂子山也是大名鼎鼎。温老师除了自己给我和师妹王丽洁授课外,还给我们安排了去上石先生的文献课、历史系熊铁基老师的思想史课、湖北省图书馆徐孝宓副馆长的目录版本学课,以开阔我们的视野,为我们夯实学术的基础。那时一起去上课的还有唐玲玲老师的硕士生熊开发,李广柏老师的硕士生伍福美。

温老师师承石先生,多次说石先生严肃、严厉而又幽默。在担任他的指导老师时,为他批阅了好几十万字的讲稿,还乐此不疲。这石先生对我们四位学生倒是一脸和气,大概是读研的第二年上学期(1986年下半年),我们四人常去昙华林14号石先生家的小阁楼。石先生坐在桌前的太师椅上,拿着发黄的线装书,慢悠悠地讲着那书里的点点滴滴,有滋有味。石先生的微笑很温暖,因是在他家里,讲课细声细气的,很陶醉,没有吟诗时的高亢和拖得老长的尾音。三十多年过去了,石先生讲课的内容已不太记得,但他的幽默和最后一次课的告诫至今不忘。他曾讲过自己卫生纸的故事,说是有一次师母钱钟霞去了北京,家中卫生纸没了,他不知在哪儿去买卫生纸,最后在食品店买得,大笑:“怎么管‘出口’的东西和‘进口’的东西在一起呢?”而石先生对我们四人的告诫是在文献课结束时,他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我这一辈子靠记忆吃饭。”他略停顿了一会:“我的记忆力很好。你们要问我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问题在哪部书哪篇文章哪一页。还有,我上课点名,一个班三四十个学生,我点一次名就把全班学生的名字记得差不多,再点两次,全班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记得。但记忆这个东西靠不住,说走就走。”石先生是1913年生人,说这话时已经是73岁,可能感觉到记忆的衰退,所以才会说记忆这个东西靠不住。随后,他说了最为重要的一句话:“你们要锻炼综合思维的能力。”石先生满腹经纶是我们知道的,他的话再没往下说,而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一丝微笑。我理解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我们读书时勤于思考和写作,而写作无疑是锻炼综合思维能力的最佳途径。这是后话。

温老师要我们读原著,石先生的才学离不开原著,温老师的才学也离不开原著。这是至理名言,学问之道的真经,不下功夫从这儿走过去,谈何学问?他在自选集《滋兰室文史丛稿后记》里说石先生:“他要求我:学习古代文学,一要通过注释提高阅读古书的能力;二要读原著,不要使用第二手资料。这看似老生常谈,对我却是终生受用不尽。因为要学习研究古代文学,首先要能看懂古书,否则就不能亲自掌握第一手资料,只能看别人的论著。”这里说的通过注释来读古书,温老师坚持了一辈子,我读硕士期间,他编了《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先秦汉魏南北朝时期),以注释见长。此前,还编注了《先秦作品选读》(初稿),石声淮老师审订的,作为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古典文学教材,华师中文79级的王兄国华在悼念温老师的时候说:“我手边依旧保存着41年前出版的、‘温洪隆编注’的《先秦作品选读》,它是我背诵《离骚》的最早读本。尽管后来出版了无数先秦作品选集,但我比较起来觉得温老师的注释本依然是最好的读本。”国华兄还情难自抑地附了一首小诗:“咸蛋甜粽五味陈,今年端阳祭先生。九歌离骚自君识,香草艾叶悼吾师。” 以此悼念温老师。这注释的话姑且先打住,后面还会再说。

读原著在温老师看来,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应该读得广博一点、基础宽厚一点。这话对我来说是很适用的,因为我以前荒废的年头太长,读书甚少,77年考入大学恶补了好几年,终究很有限。但我心有点急,年纪老大不小,一无所成。那时候我有点迷恋庄子,不知是研一下学期还是研二上学期,温老师已搬到西区二栋七十平米的房子。在他的书房里汇报读书进程,我谈到自己想专读《庄子》,温老师有点生气,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基础还没打好,步子还没走稳就想飞了?当时我有点尴尬,坦诚地说是自己的心急了。温老师放缓语气,又说:“不是我不同意你专心弄《庄子》,我看条件还不成熟,你把几部主要的经典好好读完,然后再弄《庄子》也不迟。”温老师的话让我沉静下来,此后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后来的硕士论文,我写的是《庄子寓言的艺术表现与美学思想》,温老师没有再说什么,而这篇论文成了我《庄子创作论》一书的雏形。

温老师重视原著,连带重视原始材料,他从来不让我们在课程作业里引二手材料,每次去他家听取关于作业的意见,都难免战战兢兢。因为温老师在批阅我们作业的时候,会逐条去核对我们引用的材料,用他那娴熟漂亮的手写体,把这些材料写在旁边,让我们自己比照。每当这个时候,我不知道同门师妹王丽洁是什么感觉,我会觉得脸上发烧,特别是在本来可以不出错的地方出了错,更让我无地自容。温老师的严格使我日后不断自省:不要以为是自己亲手引的材料就不会出错,引完材料一定立马核对一遍。这样至少可以减少引用的错讹。而温老师对弟子做得对的,总是及时鼓励。我读研前在咸宁师专学报发过一篇《汉大赋“劝百讽一”的伦理意向》,其中用了《汉书·司马相如传》班固的赞语:“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而没有用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里的同样一段话。温老师后来看到我这篇拙作,他说:“你这材料引对了。如果引《史记》里的话,那就糟了。司马迁死后许多年,扬雄才出生,扬雄的想法司马迁怎么会知道呢?”

温老师说,读书要思考。他讲过自己中学老师的故事。这位中学老师后来是著名的清诗专家,曾对学生说某书、某个问题讲错了,让学生们不要盲从,不要以为凡是书上说的都是对的。温老师从那时候就知道,读书要独立思考。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读书要在独立思考中出新意,不能人云亦云,否则一点出路都没有。师弟曹海东曾回忆温老师说:“在平日交谈中,常涉治学问题。他总是勉励我多读书,且多读名家之书;多向人请教,且多向名家请教。还常说,读书要独立思考,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学会于无疑处质疑,有疑处深思,对师长的论著也不例外,要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不能人云亦云,随人短长。”温老师性情耿直,用他的话来说:“我这个人直率,有什么就说什么。”他做人的这种风格,也用在学术上。温老师有一篇《与友人论陶渊明不解音律书》,就萧统《陶渊明传》的“不解音律”作辩说。温老师释“不解音律”为“不懂音律”,友人释“不解音律”为“不精解音律”。温老师引魏嵇康《家诫》、晋陆云《与兄平原书》等十条例证,说明“不解”为不晓、不懂、不明白之义,然后从具体语境和渊明弄琴诸事证明,“不解音律”为“不懂音律”。素来谦和的温老师说:“先生于‘不解’之诠释,别出心裁,理解为‘不精解’。个人理解与先生理解有出入,异说并存,留待读者选择,未识可否。”这是我毕业多年以后的事,读书时,温老师给我看过他以前写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从贾谊〈过秦论〉的“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的解释说起》,另一篇是《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献疑》。前者是对“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传统解读的质疑;后者是对王达津先生解说的质疑。在前文中他提出,论文“除了在文字训诂上必须有根据以外,恐怕还要树立全面的观点,哪怕是注解一个字,一句话,必须顾及全篇、全人以及他所处时代的有关情况,否则恐怕难以做到准确”。这虽是化用了鲁迅先生的论文顾及全篇、全人说,但也是温老师对论文的深刻领悟。论文顾及全篇、全文、时代等等,温老师把它细化到注解一个字、一句话,这是很有必要的。

这些是小问题。1985年6月端午节,在荆州江陵城召开全国屈原及楚辞研究大会。那时,我已被录取为温老师的研究生,随温老师去江陵开会。那一次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聂石樵先生也去了,两位先生住在一个房间。更巧的是,年长于温老师的聂先生著有《楚辞新注》,温老师曾就该书中的一个问题,在《光明日报》上发表过文章提出商榷。此次相会,两人相谈甚欢,从此成为至交。会后聂先生在华师作了短暂停留,回京后两人鸿雁传书数十年,直到2018年3月,聂先生以92岁的高龄仙逝。

那次开会,有人提出屈原是“箭垛式人物”,这原本是一个很陈旧的观点,1921年胡适在一个读书会上演讲时提出的,并认为《史记·屈原列传》不可靠,从而怀疑屈原的有无。作为古典文学教授,温老师在他的教研领域,最关注的是屈原及楚辞,他是讲台上最好的楚辞讲授者,是讲台下执着的楚辞研究家,坚定的屈原派。跟随他研学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文学许多年的刘兴林老师在悼诗里说温老师:“潜心研屈赋,拊膺坐长叹。”还有一位叫丁远直同学,回忆起温老师,说至今他讲《离骚》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作为老师讲楚辞,他给许多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江西泰和县人,几十年乡音未改,但讲起课来,如师弟海东说的:“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如行云流水一般畅快。”[2]温老师在讲台上的挥洒自如,有方步瀛先生对他的影响。温老师在《滋兰室文史丛稿》的后记里写道:“还有一位老师,讲课时引用古书左右逢源,背起书来口若悬河。他告诉我:要背书,否则,脑子是空的,只会空想。还说,背出来并不难,难在背过了不忘记,所以要经常重复背诵。一天只要背熟一首诗,不忘记,过个十年八年该有多少!”温老师没有说明这位老师是谁,我求证过刘兴林老师,他一口答道:“是方步瀛老师。”这我就想起来了,温老师对我常说的就有方先生。方先生是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曾做过华师中文系主任和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他的“背功”在桂子山或说在学界素有美誉。温老师受他的影响,讲课也是背的,他讲《离骚》,把长篇讲义变成一张张卡片,带卡片上讲台,却很少看卡片,更不用说看教材了。讲其他文章也是如此。温老师这种风格影响了刘兴林老师,刘老师讲《离骚》也不看教材;我受刘老师的影响,同样是阖上书本讲《离骚》。如今,温老师悄然走了,他给学生讲课的这些卡片静静地躺在他家书桌的抽屉里承受着孤寂,再也没人把它们带上讲台重放光彩。

作为研究楚辞的学者,他1979年写了《屈原爱国论》,批评屈原爱乡土不能说爱国的观点,他说:“屈原对楚国以外的整个中国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是如此熟悉,而且常常对其中多数的历史人物流露出强烈的景慕之情,这就可以证明他对整个中国有着炽热的爱,并非像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样,只是狭隘地爱楚国而不爱整个中国。硬要说屈原只爱楚国而不爱中国,那是难以使人信服的。”这篇文章在《华中师院学报》发表后,在学界产生很大的反响,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北京大学陈平原教授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文存·屈原研究卷》收录。温老师还写了《评屈原箭垛论》,发表在《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5年第5期,也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全文转载。胡适的屈原箭垛论,1942年郭沫若先生有批驳,温老师认为郭沫若批得并不彻底,他提出《屈原列传》中的问题不能成为否定屈原其人的论据,秦汉以前完全可以产生屈原这样的忠君忧国者,对胡适的论据和观点逐一进行批驳,结论是屈原存在,说他是值得怀疑的箭垛式人物不能成立。

温老师一直没有停下独立思考的脚步,他后来还写了《屈原“放流”辨》,批评借《屈原列传》里的“放流”否认该传的观点,批评不宜把“放流”理解为“放浪”,用大量例证明确地说“放流”就是放逐,无可怀疑。还写了《“屈原故里西峡说”献疑》之一、之二、之三,论证犨县有屈原庙及西峡屈原岗文化遗存,有许多疑点和不实之说,因此屈原故里西峡说不能成立;屈原故里西峡说的内证即《抽思》的“异域”,并不能说是屈原生长的故乡;秦楚战场丹阳不是楚国始都的丹阳,楚始都所在地不能证明屈原故里在西峡。正是因为温老师的屈原及楚辞研究成就,他曾被推举为中国屈原学会理事、湖北省屈原研究会副会长。

温老师的独立思考建立在坚实的原始材料基础上,他曾对我说:“写文章不要说没有依据的话。”他自己始终是如此。难怪他在总结自己学术人生的时候,说了下面这番话:“学术研究是为了追求真理,对于师长辈学者的学术成就,我们后辈毫无疑问应该虚心学习,继承发扬。但这不等于说师长辈的著述,篇篇都是金科玉律,句句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其实他们也可能在某些问题上会有失误。如果我们发现了可靠的证据说明他们在某一问题上的见解的确有问题,提出来商榷,不也正是师长对我们的期望吗?秦汉时的李左车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史记·淮阴侯列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不是狂夫,只是一个不愿与时俯仰、从俗浮沉、明知别人可能不喜欢还要说实话的愚者。我不想胡言乱语,没有根据去无理取闹,只想通过摆事实,讲道理,以求‘圣人择焉’而已。我想大家都在强调学术民主,倡导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不应该算作犯上作乱吧。”[3]

我1988年1月硕士毕业后留校工作,开始在文学院函授教研室讲授先秦散文。1994年回到古代文学教研室,和李晓晖搭班子讲授宋元文学。2002年底离开桂子山到了海南师大文学院,仍从事古代文学的教学和古代诗文的研究。我离开时,温老师已经退休居家多年,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这愿意做的事,主要是案头研究。他舍不得常要养护的兰花,不太喜欢外出,除了文学院工会组织的活动,几乎没有和师母去各地旅游。清晨在校园散步是锻炼身体的方式,日常在阳台上养花是劳累之后的休闲方式。他的兰花养得极好,会用竹签插在兰花钵里测量土壤的湿度,等竹签全干了,再一次性把水浇透;会自己沤肥、精心地施肥;还会用棉签蘸水,轻轻擦拭小虫爬过的兰花绿叶。所以,他的书房总有阵阵花香飘过,尤其是兰花的幽香。另外温老师还喜欢参加毕业同学回校的大聚会。前几年李兄建中到他家邀请他参加78级同学40周年聚会,事后恰好我从海南回桂子山去看他,他拿着聚会的合影,跟我说了好半天,那高兴劲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温老师的案头工作自在华师任教以来,除了特殊的“文革”时期以外,一直都没停止。他是喜欢熬夜的人,熬夜多为案头工作,晚年也是如此。温老师的案头工作,可以分两头说,一是退休前,温老师编注过多部古代文学作品选,还与人合著了《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揽胜》《文粹》(文学之友丛书之一)等著作。二是退休后,他受台湾三民书局的聘请,注译《战国策》,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先后在该书局出版了《新译战国策》《新译陶渊明集》和《新译乐府诗选》,题为“新译”,其实全书均由导读、原文、章旨、注释、语译、赏析等部分组成。很适合社会的广泛需求,特别是作为一些大学的本科生教材和研究生的教研参考书。所以这些书在台湾多次再版。

曹海东曾说:“内行人都知道,给古书作注,以前没人注过的自有拓荒之艰,而有人注过的则存深入之难,因为前人的注释往往彼此互歧,且常常回避一些真正的难题,留下的是一堆颇难解决的尖端问题。而重注古书,如果对前人注释中的分歧不能作出裁断,于对与错不能辨别,难解决的问题仍然回避,则没有多大意义;要解决这些难题又不能信口开河,必须要有依据。个中艰辛,不亲历其事,是很难想象的。”[4]这话是海东的肺腑之言,他参与主编过《中华大典》里的《训诂分典》,还著有《新译曹子建集》,浸润其中多年,深知甘苦。这也是我知道的,一般人不太在意,甚至有的学术主管部门也不在意,觉得古文或说古书注释是件易事,翻翻字典不就解决了。殊不知字典也好、词典也好,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需要注释者从上下文、从全篇、甚至从全书或他书中去寻找答案。而有些可资参考的古书注本,诚如海东所说,有时回避难题,让后来的注释者不能不认真面对,独立去释疑解难。

温老师在三书的注释中,常遇到一些难题。他曾经告诉我,有时为了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花一天甚至几天的时间,不弄清楚,怎么向读者交代呢?这不能不让他劳神费力,上下求索。如《战国策·燕策三》里的“燕王喜使栗腹以百金为赵孝成王寿”里有一句“敢端其愿”,温老师说这“端”字讲不通。于是,他根据《新序·杂事》以及下文的“敬以书谒之”,疑“端”当是“谒”之误,“敢端其愿”当是“敢谒其愿”,也就是敢告其愿的意思,语义也就通了。又如陶渊明的《祭从弟敬远文》的“冬无缊褐,夏渴瓢箪”。温老师说:“‘渴’与‘无’相对,不应解为‘饥渴’,而应解为‘空乏’。”他继续说:“渴瓢箪”是《五柳先生传》“箪瓢屡空”、《自祭文》“箪瓢屡罄”之意,还用了《说文·水部》“渴,尽也”及段玉裁注“渴,竭,古今字,古水竭,字多用渴”为据,作进一步的说明。这是两个例子,足见他在注释三书时下的功夫。

而译文有一个信、达、雅的问题,否则翻译得语言滞涩会让人不能卒读。温老师最初在《新译战国策·导读》里说过自己的译文力求忠实原著,文字流畅可读。一般用直译,在读不顺口的时候,则把直译和意译结合起来。后来他在《新译陶渊明集修订三版序》里又专门说到这个问题:“语译之难,难在要做到信、达、雅,要尽量保持原作的韵味。翻译时为了找到一个恰当的词,苦思冥想,常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之感。同时翻译和写文章不一样,必须逐字逐句翻译,一句都不能漏掉,难懂的也无法回避,总不能弄不明白的就不翻译。”功夫不负有心人,温老师的译文很受人称道。北师大聂石樵先生有信说他的《新译陶渊明集》:“近年来国内出版社出版的古书翻译的著作很多,大多错误百出,我从来不看。阁下这部新译著,我捧读之后,是另一番感觉。感到译文既忠于原文,又通达流畅,注释既简明又确切,且加于必要的校勘。目前像这样惨淡经营,极见功力之作,实属罕见。所以我是十分珍惜的。”他的话说得实在,也符合温老师在三部书翻译上做的努力,在这样的时候,温老师往往把自己这个作者也视为读者,翻译之后要自己读得舒服,如果自己读都不舒服,怎么能够指望读者喜欢你的书呢?

温老师还说过这三部书的赏析问题,贯穿着他学问的思想方法和基本立场。还是在《新译陶渊明集修订三版序》里,他说:“由于时代相隔遥远,观文者不可能同作者见面,可是阅读他的文章可以见到他的心思。既然如此,那么赏析就必须依据原文去体会作文者为文之用心,找出每篇诗文真正的写作特点,不能用那些诸如语言形象、结构严谨、情景交融、言简意赅等套话去忽悠读者,这才对读者有所裨益。”温老师这样说,也这样做,所以他的赏析能够做到深入浅出,切中肯綮。这种为文风格,不是他退休以后才有的,他一生在课堂上讲析作品是如此,早年写作《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揽胜》也是如此。贴着作者的用心和原文的本意,沟通作者的时代和其他的关联,再用自己通俗晓畅的语言走近读者,也赢得了读者的欢迎。他有时说,好好的一首诗一篇文章,一定要好好地讲出诗的味道、文章的味道,他在诗文赏析中是追求这些味道的。

那么,“中国人民”作为完整独立的语言单位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出现的呢?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山西、山东、江南、塞北等地的物产,“皆中国人民所喜爱”。

退休后的温老师实在是没有闲着,他不是现代的“网外遗民”,而是让海东教会使用电脑,喜欢在网上检索电子版的《四库全书》,又学会了手机微信,生活多了许多乐趣。在学术上,除了上面说的三部新译著作之外,他还把自己的论文编成《屈原论丛及其他》,2011年在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后来华中师大文学院编“文学院教授文库”,收入了他的自选集《滋兰室文史丛稿》,温老师在这本书的“自序”里回忆在文学院度过的六十多个春秋,百感交集,引用了一副抒发老年人心情的对联:

枕头枕头,头枕枕头思往事;

扶老扶老,老扶扶老看朝霞。

思往事,看朝霞,他想到八十多岁的自己老了,又说了一句“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这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两句,温老师译注《陶渊明集》,受陶渊明真淳自然人生观的影响很深。但此言对他来说居然成谶,想到对未来充满期待却转瞬与人世阴阳两隔的温老师,不禁令人感慨唏嘘,泪水潸然。

2020年新冠疫情肆虐,武汉是疫区,大家居家以助疫情防控,互保平安。温老师虽也居家,但却忧国忧民。他曾写了两首小诗,诉说自己那时的沉重心情。其中一首是《庚子岁居家避灾有感》,诗云:

周遭寂静多冷清,阳台独坐自伤心。

户外行人已绝迹,园中只有鸟哀鸣。

年迈的他,因为新冠疫情,武汉封城,闹市不再,心是很痛的。可现在他躺在武昌殡仪馆的水晶棺里,周遭也是寂静冷清的。温老师这时不知道,他不再独坐伤心,独坐伤心的是诸位亲友;他也听不到鸟儿的哀鸣,曾为新冠疫情哀鸣的鸟儿,正在为他哀鸣。温老师生前嘱咐后事从简,加上新冠疫情未了,他的亲人以及弟子我、曹海东、袁定坤夫妇、易思平以及他教过的一些本科学生、女儿的朋友,为躺在鲜花丛中的温老师送别。在武昌殡仪馆的天乐厅里,满是悼念的花圈让气氛凝重而悲痛。大厅的挽联是刘兴林老师拟的,总结了温老师的一生:

沐仁浴义诚意修身行不由径立师表,

博文约礼滋兰树蕙春风化雨润后生。

挽联中间,电视屏幕上反复播放着温老师生前的照片,哀乐低回。简单的告别仪式之后,温老师永远地走了,留给师母、女儿温强等亲人以及各位弟子的是绵绵哀伤,师妹王丽洁的追思词也许可以代表彼时弟子们的心声:

吾师往矣!居常曰:“古今圣贤皆往矣!吾不畏死,若陶潜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今者吾师,料必至书中天地,应有屈子配兰,陶公簪菊,众贤并迎,曰:“彼秽土之中,吾徒至矣!”愿吾恩师歇此尘劳,得享安息。今追思感念,岂有终极!

2020年7月16日于海口板桥居

注释:

[1] 曹海东:《严谨务实的古典文学专家温洪隆》,《文学教育》2010年第9期,第5~6页。

[2] 曹海东:《严谨务实的古典文学专家温洪隆》,《文学教育》2010年第9期,第8页。

[3] 温洪隆:《滋兰室文史丛稿:温洪隆自选集后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2页。

[4] 曹海东:《严谨务实的古典文学专家温洪隆》,《文学教育》2010年第9期,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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