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丽的腐朽

2021-01-11 03:32廖伟棠
小资CHIC!ELEGANCE 2021年44期
关键词:赫伯特救世主科斯

廖伟棠

维伦纽瓦的《沙丘》实验尚算过关——起码赏心悦目地铺排了一部史诗的序章,没有一个细节崩坏,但也没有特别惊艳的突破。

丹尼斯· 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经过导演《降临》(Arrival)和《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2049)的考验,都是高难度的科幻小说改编成品,之后就艺高人胆大,接下了科幻界著名的烫手山芋《沙丘》——弗兰克·赫伯特1965年出版的Dune。

这部巨著因其高度繁复的世界观设定和庞杂情节,已经让1984年版本的大卫·林奇折戟,也令之前意图尝试的另一鬼才导演佐杜洛夫斯基饮恨(只留下了一部关于他怎样失败的纪录片),前车之鉴下,维伦纽瓦的实验尚算过关——起码赏心悦目地铺排了一部史诗的序章,没有一个细节崩坏,但也没有特别惊艳的突破。

本片由蒂莫西· 柴勒梅德(Timothée Chalamet)饰演贵族厄崔迪家族的少主保罗·厄崔迪,随其父雷托公爵(奥斯卡.伊塞克饰)前往接管沙丘星球厄拉科斯(Arrakis),却被卷入了太空宫斗剧般的致命大战中,而因为他母亲(丽贝卡·弗格森饰)的神秘身份,他身怀预言和操控的魔力,可能将成为厄拉科斯那些被压迫者期待的救世主。

维伦纽瓦素来喜欢极端环境下展开终极价值的责问——往不好里说可以是“情绪勒索”, 《银翼杀手2049》雨中赛博朋克都市和郊外废土荒野形成的两极对比就是好例子。这次摊上更极端的沙丘星球厄拉科斯,时间的限制让他无法拍摄到大卫·林奇版本的暴雨和幻海重临,但他通过对人心深渊里波澜的触及,尤其是母系的魔力所包含的黑暗因素,也呈现了干旱世界与濡湿人心这两极的对比。

电影处理好了高度繁复的世界观设定,相对的牺牲却是无法改造老套的故事。也许受限于维伦纽瓦向来有条不紊的缓慢风格,《沙丘》155分钟仅仅拍出了原著的五百页左右的进程,而原著六部曲足足有接近四千页。如果之后的续集也按这种速度推进,那么我们可以期待有最少八集《沙丘》——差不多能平《星球大战》的纪录了。序章被155分钟稀释,当我们从汉斯·季默(Hans Zimmer)过度饱和的乐音轰炸(另一种情绪勒索)猛然醒来,会发现可以回味

的情节简单得可以用十句话说完。保罗·厄崔迪,他的原型首先是倒霉的哈姆雷特王子,被莫名其妙的梦境带领,渐渐与自己的悲剧命运相交叠。但哈姆莱特仅仅凭一梦是不足以觉醒的,还要靠父亲的幽灵作出呼唤——因此公爵的死至关紧要,他迫使保罗·厄崔迪蜕变成为阿拉伯的劳伦斯,把从母系继承下来的救世主命运从耶稣式的殉难改变为穆罕默德式的征服。这一条线可谓《沙丘》最重要的命脉,维伦纽瓦断断续续讲了一半,然而过多梦境、环境氛围营造镜头等制造了本片诗意的同时,却模糊了这条命脉线的鲜明。

原著写于1960年代,必然带有文化反叛烙印(在儿子的回忆中,作者弗兰克·赫伯特也是一个诗人庞德或者罗宾逊·杰弗斯那样的愤世嫉俗者、极端环保主义者,他信奉沙丘中有智慧,否定沙丘以外的智慧),弗兰克·赫伯特以一种印地安人的视角看待现存文明的一切,决定了维伦纽瓦的改编不可能偏离。

电影强调对沙丘原住民族的信任,游击队战术和异族团结是取胜唯一希望,这好像很政治正确;但另一面保罗·厄崔迪既然像阿拉伯的劳伦斯,那又是一个很西方中心主义的设定:来自“文明”世界的孤膽英雄领导原住民武装以游击战方法推翻统治者,并且在这一过程中被神化为先知,甚至神的故事。这两者的矛盾,如果没有被美轮美奂的影像遮掩的话,会让这部史诗的自洽世界摇摇欲坠。

《沙丘》到底是史诗还是别的什么?史诗如果不加入悲剧的因素,史诗的深刻程度将会大减。保罗·厄崔迪的悲剧性还没来得及展开,光靠那些1970年代迷幻电影般的梦境镜头是远远不够的。

弗兰克·赫伯特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在《沙丘》第二部《沙漠救世主》里,刻意写出穆阿迪布(保罗·厄崔迪的厄拉科斯名字)的黑暗面,警示了个人崇拜的危险——目前的电影还没有涉及这一点,观众近乎和厄拉科斯的农奴们一样停留在对救世主的迷醉中。《沙漠救世主》的开头引用的虚构历史学家布朗森九世断言:穆阿迪布是一个利用香料的预知力量和姐妹会的控制魔力,在宇宙间推行十二年圣战的争议性人物。他还指出:“掌握了无上权力的一刻就孕育了失败,因为精确而全面的预知是致命的。”电影里的保罗·厄崔迪对此的预感,本来还停留在肤浅的厌战意识上,结尾的突变,让他的女巫母亲也吓了一惊。

“但究竟,世界上确实存在过一个叫保罗·厄崔迪的男人和一个叫厄莉娅的女人。他们的肉体受制于空间和时间,虽然预知的力量使他们可以超越通常的时空限制,可他们仍然属于人类这一种属。他们经历过真实的时间,在真实的宇宙中留下了真实的痕迹。要真正理解他们,就必须明白,他们的灾难也是所有人类的灾难。”

——《沙漠救世主》里虚构的《穆阿迪布语录索引》题词,其实是整个《沙丘》成其为悲剧史诗的关键,人类如果幸存万年到达《沙丘》所设定的时空,人将凭何仍能称之为人?那才是弗兰克·赫伯特贡献的最大问题。电影要回答好这个大哉问,需要在编剧上下的功夫还有好多。

就拿一些配角的形塑来说好了,比如说我很关注的张震饰演的医官(不管他该叫尤因医生还是岳大夫)。他的抉择左右了整个厄崔迪和厄拉科斯星球的命运,本来应该要照另一个阿纳金·天行者(Anakin Skywalker)的剧力去打造——这个比哈姆莱特还倒霉的小角色,却有不甘向命运示弱的深谋远虑,在情与义之间的挣扎,将来至少够拍一部类似韩·索罗那样的星战外传的。

但没办法,沙丘太大,导演不舍得从厄崔迪一家那里分一些片长给他,以致于他的存在变成了一个Bug,谁也无法解释戒备森严的殖民军基地,是怎样可以被一个医师轻易破坏掉屏障系统,乃至于全军覆灭。

据说遗憾是杰作的必然配备,《沙丘》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只是起码给未来的史诗奠基了。衷心祝福它票房大卖,给投资续集的人赚出足够的信心。如果烂尾的话,这部万众期待的巨片就不过又是一套《沙丘》的设定集而已,它不崩坏,只会随时间腐蚀掉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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