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欣妍
“杜小池,你去哪儿呀?”
午休时间,我刚拿上新买的杂志,准备去操场边的林荫小道坐一会,就被突如其来的魔音绕了耳。
不用回头,我知道身后一定是张白嫩嫩、笑嘻嘻的脸,灿烂到牙齿露出八颗以上。有时候我真的不解。据我观察,赵宇轩在班里人缘挺好的,有点小幽默,成绩不错,长相也很可观,算是男女通吃的那种。喜欢找他问问题的女生,常常有三个以上。可他偏偏要在我这当一块狗皮膏药。
“赵膏药,你能不能回去?”我面无表情地问。
他大咧咧在我身边坐下,用行动拒绝了我。
十月末,我们这个倚南靠北的小城,风中夹着清凉,草色花色簇拥着小路,像泼了浓郁的水粉,日光落在头顶,鸟鸣轻轻。
我一点也不想跟块“膏药”共享这份美好。可我打开杂志,赵宇轩“嗖”地就把脑袋凑过来了。
我把杂志合上,赵宇轩厚脸皮地说:“大家都是同学,给我看一眼又能怎样?”
“杂志是我买的,我有权决定不给谁看。”
“一本杂志才5块,前两天你还喝了我花 27块买的果茶。”赵宇轩摆出一副要和我认真掰扯的姿态。
“拜托,”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你把我杯子里的水倒掉,换成了果茶,还故意买了透明的荔枝茶让我看不出来。我没怪你擅自动我的东西就已经很善良了。”
“那你还不是喝完了?”赵宇轩一句话把我堵得死死的。
我气结,不理他,他开始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你就说好不好喝吧?”
“杜小池,小池?”
“你明天想喝什么?”
“哎,别的女生都用花里胡哨的水杯,多好看,你为什么要用透明的呢?我都没法让你尝尝草莓……”
“赵宇轩,你故意的是不是?”听到这,我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猛然站起身,吓得赵宇轩打了个激灵。
但几秒钟后,他又嬉皮笑脸地问我:“你怎么不喊我外号了?我觉得赵膏药更亲切哎,你去照照镜子,你一喊我名字,表情就特狰狞,但别说,这样还挺可爱的。哎,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在赵宇轩连篇的废话里,竟然鼻尖一酸,格外丢人地哭了。但我还是很勇猛地顶着兔子眼睛直视赵宇轩:“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你昨天吓到我了。”
我把杂志砸在赵宇轩脸上,扬长而去。
这次我在转弯处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他没跟上来,坐在那愣神,头一次露出傻傻的迷茫模样。我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情绪,随后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他活该,管他干什么!”
昨天体育课跑完步,气喘吁吁的我打开水杯,尝到第一口酸甜的冰凉时,当场失声尖叫,还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而赵宇轩,稳稳地接过我的杯子,等我缓过神后,把水杯塞回我还在微微发抖的手里 :“喝一口,平复一下心情呗。”
可能是太紧张了,也可能是赵宇轩的男低音温柔又沉稳,我下意识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说实话,真好喝,荔枝茶是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卖得最贵的一款,爱极了荔枝的我眼馋了很久都没舍得尝,所以在眉开眼笑的赵宇轩脸上捕捉到真相,以及确认了果茶完全没有问题后,我小口小口喝完了它。
對了,赵宇轩还像我肚子里的蛔虫,小声跟我说 :“我每周都会给你买的,不用舍不得喝。”
所以我不仅生他的气,还气自己没骨气,外加怪自己胆小鬼,一声叫喊吓坏了很多同学。他们纷纷跑来问我怎么了,我只能讪笑加比画着说谎:“刚才看到了一只那么大的蟑螂。”之后几节课上,我看到不少女生都时不时带着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低头望着脚下。
这简直是“邪恶”的蝴蝶效应,而我清楚,赵宇轩是故意的。
其实我跟赵宇轩根本不熟,即便我和他小学在同一所学校,初中和高一又在一个班,但这么多年,我俩说过的话寥寥无几。直到最近老师换了座位,他坐到了我后面,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开始处处招惹我。
想着这些麻烦事回到教室,我的课桌上躺着刚才那本杂志,旁边还放着一杯密封着的草莓果茶,有着厚厚的奶芙。隔着封得紧紧的口儿,空气里仍然被染上了清清甜甜的香。我看了赵宇轩一眼,这家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坦然无辜地回看我,我赶紧收回目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馋喝掉了果茶。
草莓比荔枝的口味更温柔甜美,喝一大口,像五月里的花在心头“啪”地绽放。
喝完,我才看到杯底写了行小字:“吃人的嘴软,我把你的杯子没收了,给你换了个新的。”
我赶忙看桌洞,里面有一只深蓝色、看不见内里的、十分漂亮的星空杯。赵宇轩果然知道我对于杯子的心事,于是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远离他。大不了以后他跟我说话,我都当听不见。
但“赵魔头”的手段实在是太高了。
在我硬生生冷了赵宇轩几天,并且已经“折腰”尝遍所有果茶的味道,能忍住不当着他的面喝后,他涂了满身的风油精来教室,味道浓到同桌主动帮我问他:“小池很讨厌风油精味儿,你能不能别涂那么浓?要是想提神,我这有花露水,效果差不多的。”
“可我就喜欢风油精。”赵宇轩满不在乎地说。
同桌气得踹歪了他的桌子,跟我吐槽:“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小肚鸡肠,还不绅士。”
同桌故意说得很大声,赵宇轩听到,拿出一小瓶风油精,往四周洒了又洒。我用带香味的纸巾捂住鼻子,赵宇轩突然起身拽我,把风油精洒到了我外套上。
我忍无可忍,把外套脱了甩到他桌上:“你闹够了没有?”
“啧啧。”他又露出了那种真诚而可恶的笑容,“杜小池,你早拿出这一面,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你们什么情况啊?”同桌似乎察觉出了端倪。
赵宇轩站起身,跟我说:“你出来一下。”
那一瞬间,我一点都不想承认,我跟他似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默契,我读到他眼里分明写满了:你不出来,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大家。
虽然不是什么错事,但高二分到这个班级,我觉得挺幸运的,大家都很友好,我的确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站起身,跟着赵宇轩走出教室,往后花园走。“后花园”只是一个美名,其实是学校没人管理的杂草堆。
但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我和许昕芮的秘密基地。每次期中考试,我们累得不行时,就躲在这儿学习。杂草散发着好闻的清香,抬头就是蓝天白云,学累了,我们就互相靠着聊天。
许昕芮是我初中时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初一报到那天,我们被堵在一条路上,双双迟到了,于是成了同桌。
许昕芮跟我特别合拍,我们都喜欢穿带亮片的蛋糕短裙,不在乎同学说那样看起来很土,手牵手在午后逛街,一致觉得我们是整条街上最靓的人。许昕芮还带我去了一家报刊超级全的小店,我在里面如鱼得水。
有一次,老板帮我找出了我最想要的几本早期绝版杂志,但是有些贵,我担心还没等攒够钱就被别人买走了。许昕芮二话不说,掏出半个月的早饭钱帮我买下了它们。后来我要还钱给她,她死活不肯要,非说我开心她就开心……
后来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许昕芮为我付出过太多,才会那么介意我做出的选择,迟迟不肯原谅我,让我在大庭广众下难堪了那么多次吧。比如一次又一次在我水杯里倒芥末、酱油,甚至是不知道哪里的臭水,看着我当众哭着吐出来,然后哈哈大笑。
当时我也内疚,没计较这些事,跟她认真聊了一会,我以为我们和好了,继续一起在这堆杂草里写作业。许昕芮突然问我会不会写“羌”这个字,把笔递给我让我帮她写,我写完,她奇怪地凑近我:“小池,你的眼睛上好像沾了什么东西。”
我伸手去揉,指尖从笔上染的风油精加辣椒汁悉数跑进眼睛,我大叫起来。那个滋味,我一想到,整颗心都会狠狠一揪。
从那天起,我们开战了。但我不会捉弄人,跟班里同学的关系也一般,虽然在指责许昕芮、彻底把我们拆散这些事上,他们也有不少功劳。而许昕芮,在班外认识不少人,三天两头,我的笔袋里就冒出胖嘟嘟的虫子,我的书被涂了502胶水,我的作业频繁丢失……
好在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我不怪许昕芮,只想着等初三结束就好了。可是弦,是在一瞬间崩断的。
高一开学,看到分班表上熟悉的名字,我突然就对过往种种冒出了恐惧感。我把杯子换成了透明的,格外讨厌风油精和辣椒味。
我和赵宇轩走到小路尽头,他反常地不说话,只看着我。我不耐烦了:“你到底有事没事?”
“杜小池,你没有错。”赵宇轩看着我,表情很认真。
“你在说什么啊?”我突然有点心烦。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没错。”赵宇轩的语气太肯定了,我差一点哭了,他又补充,“所以你可以拼命反抗,也可以不去在意,当那些是小孩子的把戏。但现在都结束了,你不应该再折腾自己。”
我心里的火腾地冒出來,如果他说的是,你不要再折腾自己了,或者是我觉得你折腾自己不太好,我可能就听进去了,但这么死板的一句“你不应该”,就像根干巴巴的火柴,瞬间被我的火点燃了。
“请问,关你什么事?”我冷冷地问。
“真的只是件小事,前段时间我碰到许昕芮了,她说很后悔那么对你,我觉得你还是原谅她吧。”
“还有吗?”我感觉我的心像一块酥脆的小饼干,“啪”地碎成了粉末,每一点都在叫嚣着“凭什么”。
没想到赵宇轩真的很没眼力见,一路拽着我回到教室,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擅自打开我的书包,拿出了蓝色镭射封皮的漂亮本子。他翻开,质问我:“这些都是什么?”
有同学好奇地探过头,吓得我赶紧去抢。赵宇轩比我高出挺多,他踮起脚,我怎么跳都够不着。
“还给我。”我急了。
“不可能的。”
“你要它做什么?”我感觉力气一点点被抽空。
“我不要呀。”赵宇轩扬起另一只手,“唰”地撕下来,“但我要帮你扔了。”
“你敢!”我只能对他说这种完全没用的话,然后看着他三下五除二,将那几张纸撕碎再撕碎,丢进垃圾桶。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跟自己说:“算了。”
只要我足够坚定,赵宇轩就再也不可能跟我有丝毫交集。
几天下来,我忍掉了奶茶,习惯了风油精,就连他当众说要把我的秘密告诉大家,我都毫不理会,而且他越这样,我越反感他。同桌也看不过去了,赵宇轩再说什么想威胁我时,同桌直接站出来:“谢谢,我们不好奇。”直到赵宇轩在我的座位上放了条白色的裙子。
那是条很素的奶白色裙子,是摸起来很舒服的棉麻布料的,上面没有常见的珍珠水钻,只有一小排白色扣子,素雅又好看,像极了我被许昕芮弄脏的那条。
许昕芮最后一次捉弄我,是高一下半学期,她去外省学校借读,专注艺考前。那天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解放了,降低了警惕心,课间去食堂,回到教室后直接坐在了板凳上。一片凉意侵袭而来,我站起身,看到板凳上一片殷红。
“什么啊,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第一次冷冷地跟许昕芮说话,她的神情闪过一丝诧异,似乎还有一丝茫然。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用的红色,因为教室里只有一瓶红墨水,但许昕芮知道,我那天穿的白色裤子,是我外婆给我做的、我最喜欢的一条。
我挺胖的,所以我妈向来不准我买浅色的衣服,可是纯白是永恒的少女心事啊,我怎么会不想穿?于是13岁那年,外婆亲手给我缝了一条像裙子一样的白色裤子,我扭扭捏捏地穿上,舒服又欢喜。我14岁时,外婆去世了,我跟许昕芮哭了很久,她知道那条白色裤子对我的意义。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们俩扯平了。
当初我因为不忍心,悄悄抱走了许昕芮没有钱治病也不被家长允许放在家里的病猫阿朵,把它偷养在学校的小仓库,每天从家里顺一点肉、奶,没想到竟然让它活了过来。大家都去过许昕芮家,认得它。有天清晨,我正在喂它时,班上值日的同学正好路过:“咦,这不是许昕芮的猫吗,怎么会养在这里?”
可能是前一晚学习到太晚,脑子没转过来,我说:“许昕芮不能养了,我就捡来養在这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传成许昕芮弃猫。许昕芮解释是经济和家庭的原因,可立刻有人说:“别找借口了,为什么杜小池就能在学校养活它?”
一时之间,全校冒出了许多正义感超强的同学,他们对许昕芮窃窃私语。我只能一直跟许昕芮道歉,起初许昕芮还不介意,酷酷地说她根本不介意被误解。直到有一天,许昕芮放在心里的少年一脸厌恶地倒掉了许昕芮给他的饮料,说:“可别让我跟猫抢吃的,丢人。”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而现在,赵宇轩给我留了张小纸条:你就穿一穿浅色的裙子呗。
普通的一句话,让我的心化得一塌糊涂。赵宇轩说对了,我在跟自己较劲,我就是不得劲,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于是我选定一条简单的路,把自己封起来,谁对我出言不逊或是做了什么,我就把每一条都记下来。
比如,某某某今天丢掉了我的书。
再比如,妈妈今天拿我跟某某某比了,说养我还不如养条狗。
里面有的确有其事,有的只是我的敏感在作祟。日积月累,我已经记了很多页,时常拿出来温习,然后避开相关的人,于是我的世界越来越小。所以赵宇轩撕掉那些记录我才如此激动,充满了不安,因为一时间我竟然想不起任何一个人名。
关于从前不美好的一切,似乎都被赵宇轩强迫我原谅和忘记了。可能人真的不能记太多东西,在记录被撕掉半个月后,连同桌都说:“小池,总觉得你哪里不一样了。”
“杜小池爱笑了,变仙女了。”赵宇轩油嘴滑舌地接道。
虽然每次听到我总忍不住偷笑,但我还是故意对赵宇轩视而不见。他给我买红豆奶茶,用可怜兮兮的声音问:“荔枝都下市了,你怎么还不搭理我?”
“为什么要搭理你?反正许昕芮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不用对我那么殷勤了。”
“你在说什么?”赵宇轩一拍桌子,“杜小池,你敢不敢勇敢一点,把你的世界先向我敞开一点啊?”
我几乎愣住,心里竟然动摇了。我一点都不想靠近任何一个人的,我觉得好麻烦,因为赵宇轩的存在,我开始在意他了,我又要开始开心、难过、期待,感受五味杂陈,像歌里唱的,从此开始孤单思念。
可我还是小声“嗯”了一声,谁让他,带着我一点点原谅了这世界诸多不美好呢?
编辑/胡雅琳